小说下载尽在http://www.bookben.cn - 手机访问 m.bookben.cn--- 书本网【坑爹小萌物】整理 本书仅供读者预览,请在下载后24小时内删除,不得做商业用途! 附:【本作品来自互联网,本人不做任何负责】内容版权归作者所有! ================= 书名:江湖谈之剑萧月明 作者:久久竺 文案 身负前尘往事的落魄剑客与文弱的落拓书生,因缘巧合结伴在江湖中书剑飘零。 肝胆一古剑,波涛两浮萍。 任湛:一剑名震江湖,不是因为它削铁如泥,劈金断玉,而是因为它斩下过许多剑客。而我的人生,早在四年前就已被生生斩断。我活着,是为了赴死,是为了赎罪。 顾茂之:她就是我永远也握不到手中的那缕若即若离的青烟,思之念之,求之望之。可我知道,我就算得到了天下人都希求的至宝,在她眼中也依旧不过是个书呆罢了。 江湖年少是轻剑快马,是璀璨俗世,是儿女情长,是在红尘间笑着浪荡。 内容标签: 江湖恩怨 情有独钟 阴差阳错 搜索关键字:主角:任湛/顾茂之 ┃ 配角:越无悠 ┃ 其它: ================== ☆、庙中怪人   四月间的扬州,春光最是娇艳。银灰月光下迷蒙着的烟树,在浓蓝的夜里投下簇簇黯黑的射影。   顾茂之紧抱着手中物件,提着衣襟,小心翼翼的沿着路滑霜浓的石阶往山中行去。   三更时分,正是狐妖花精出没的时辰,平常人行在路上心中都不免敲鼓,跟遑论现下孤身一人在荒凉的城外。可顾茂之现在顾不得害怕,只是埋头赶路。   夜半时分的孤山静默的伫在夜中,间或几声嘶哑的老鸦鸣声,或山风刮起的江流中的微微波声,使他周遭不至完全的静谧。   他行了半晌,额头沁出些汗,终是行到了半山腰的一处破庙。这破庙的矮墙塌出了两三处缺口,可直接望见杂草丛生的荒凉的中院。正庙的屋顶亦是颓光了大半,惨淡的月光直射到殿中已斑驳的佛像上。   虽然身侧即可从塌口踏入庙中,顾茂之却规矩的立在那已掉了半扇的门前。他牵起门上的铜环,笃笃笃的敲响。   一群夜鸦被他惊起,扑棱着翅膀从一棵树飞到了另一棵树。   他又敲了几下门,朗声道:“失礼了!”便举脚跨入了庙中。大殿浓黑的阴影里躺着个衣着褴褛的大汉,浑身发着酒气,正东倒西歪的呼呼大睡,一幅潦倒不堪的模样。   顾茂之走到大汉身前,弯下身子轻轻摇了摇他,嘴里恭敬唤道:“前辈?前辈?”   那汉子挥了挥手,转过身去,不大不小的呼噜声又响了起来。顾茂之声音大了几分:“前辈!醒醒!”   睡在地上的人猛一激灵,转了过来,迷蒙的看着他。   顾茂之见他醒了,一把跪在地上,诚恳道:“万请大侠救命!”   被他唤作的大侠的男子瘫靠在墙上,神思犹在梦中,他囫囵一挥手,沿着墙躺倒了下去,似是没有听明白顾茂之说的话。   顾茂之忙从衣襟里掏出用细布包着的几锭银子,捧到那人面前,“这十几两银子,还请大侠买酒喝!”   “大侠!城中李员外强抢民女,横行霸道。还望大侠为民除害,大恩大德,小生感激不敬!”他说罢砰砰砰的磕了几个响头。   那汉子不为所动,打起鼾来。顾茂之有些着急,忍不住伸手推推了那男子,轻唤道:“大侠?”   不料他的手还未触到那男子,那醉汉的双脚轻巧一蹬,整个人已蹿出了一丈远,他半睁着眼睛,漫不经心的说道:“这又与我何干?”   “大侠武功盖世,匡扶正义,还望大侠开开善心!”   “我没有善心。”   灰白的月光照亮了汉子半个侧脸,他满脸脏乱的胡茬,眼神甚是空洞。   顾茂之将手中的一卷画轴双手捧了过去,“小生家贫,没有多少银两。这副雪竹图,乃小生穷尽三年心力所绘,今日献给大侠,望大侠能看在小人的诚心,救人一命!”   那汉子接也不接过来,脸上现出不耐烦的神气,挥着他破烂的衣袖打算跨出庙门。   顾茂之连忙将他拉住,“书中说侠者不爱其躯,赴士之困厄。大侠,你武功盖世,怎如此冷情?!”   那汉子顿住脚步瞥了他一眼,无赖笑道:“我不是侠,我只是个流浪的醉汉。别跟来了!”   “你!”顾茂之又气又急,深恨自己是个百无一用的书生。可他现下有求于这个武功高强的无赖,只能低声下气的再三恳求:“大侠!你要怎么才肯救人?!我有一处竹园,一间竹屋,全都送给你!”   “我要你竹园做什么?”那汉子似是烦了,不欲再和他多言,拔腿便走。   顾茂之怕他走脱,情急之下伸手拉住他手臂,不想那汉子右手微微一甩,一股强大气力就将他甩的往后踉跄了两步。   顾茂之心下一横,又扑了上去。那汉子眉头一皱,手中多用了几分劲力,这下顾茂之直接被掀倒在地。   可他不知道顾茂之的执拗世间少见,这文弱书生被他摔了两次,干脆豁出去,反反复复的扑将上去,阻止他出这庙门。这醉汉心中泛起一丝趣味,想着这无用书生能坚持到几时,便反反复复的将他摔在地上。   顾茂之到底只是个瘦弱文人,如此往复几遭,便觉得身子疼痛,欲站而不起。   “那我先走了?”   那汉子的眼里透出了几丝好笑的意味。顾茂之心下颇是难受,亦感受到了一丝被轻蔑的激愤,猛的扑上去用死力抱住那汉子的双腿,恨声道:“不准走!要是放你走了,绣娘就要没命了!我不能放你走!”   汉子这下竟真被顾茂之抱得动弹不得,两人在这荒庙的院中折腾半晌,顾茂之体力耗尽,只是强咬着牙不肯撒手。醉汉不欲伤他,只想一走了之,弄成现下这个样子,也是哭笑不得。   山风阵阵,吹的树叶发出沙沙响声,那汉子无奈劝道:“放手吧!”   “你能帮吴大娘,怎么就不能帮帮我?”顾茂之不肯放松分毫。   “我愿意帮谁就帮谁,怎么,我一定要帮你么?你如此理直气壮,我偏不帮你。”醉汉冷笑一声,干脆将双手叉在胸前,悠哉的站定了。   “你!”   这汉子两月前来到了扬州城,独宿在这城外的破庙中,时时喝的酩酊大醉。   这人一副肮脏模样,语言行动又十分怪诞,人人皆议论说城外来了个怪人,见到他唯恐避之不及。   有天卖点心的吴大娘被几个小混混吃了白食,拉拉扯扯之间那几个无赖将吴大娘推倒在地,甚是凶恶。旁人围着指指点点,谁也不敢上前替这老妇出头。不想这乖戾的的怪人三招两式就将那几个小混混轻轻松松的打了走,大家方知这人武功高强。众人见他急公好义,不免对他刮目相看。   可这人性子奇怪,人家给他三分好脸他也不以为意,好意冷情全做一般处理,大家对他的好感便又淡漠了下去。   此番顾茂之走投无路,只好上山来求这武人帮忙。没想到这汉子性子真个奇怪,软硬不吃,他也不知如何是好。   顾茂之依旧紧抱着这奇怪汉子的双腿,语气软了几分:“大侠,我知道你没那个必要帮我,可一条人命便在你的举手之间,何不为之呢?若我武功高强,我....”   他正絮絮叨叨的说着,那汉子却面容陡变,叱道:“噤声!”   顾茂之吓了一跳,见他面容严峻,不似玩笑模样,忙将话咽了回去。   顾茂之一噤声,呜呜风声与树叶来回摇摆之声更显了,一下衬出夜的清寂来。忽而一丝银光破空,直朝着那汉子的面门飞去。那汉子的烂布衣袖一展,将银光一把揽入袖中。他看着手中的银针,眉头紧锁。   顾茂之不料深夜山上竟还会有人,心中不免泛起了几分疑惧,正犹疑着要不要放手,一丛银光忽闪又来,他还未反应过来,已被那汉子一把抓过背心,掷入了破庙之中。   顾茂之只觉一阵天旋地转,自己腾空而起,又重重摔倒在地。他挣扎着站起来,见那汉子将那一把银针打落,立在萧萧风中,眼含精光,已无半点颓废模样。   醉汉将手中的银针向笼罩在浓黑暗影处的坍塌矮墙射去,沉声喝道:“滚出来!”   听得数声丁零,银针落地,从暗影里走出一个黑衣人,身形高大,手上握着一柄长刀。   这黑衣人二话不说,双手握着长刀直直向醉汉砍去,醉汉身形沉稳,见黑衣人冲来也纹丝不动。   顾茂之见那柄闪着泠泠寒光的长刀向他砍去,心提到了嗓子眼,在那怦怦直跳。   醉汉右手一抬,猛地击在黑衣人手腕上,伸出左手欲将他脸上蒙面的黑布扯下。黑衣人偏过头去,手中长刀一横,向醉汉门面削去,逼的他收手翻身躲过。   黑衣人丝毫不放松,抓住了机会连绵欺进,双手握着的刀颇为沉重,挥划之间发出呼呼风声。   那汉子一面招架一面对顾茂之高声道:“佛像后面,取我剑来!”   顾茂之急忙奔向佛像后面,果见茅草下掩着一把剑。他将剑拾起,觉得甚是沉手,此时也不及多想,向醉汉叫道:“接着!”便将剑抛了过去。   那汉子飞身一跃,一把将剑接过,长刀砍到剑鞘上,发出叮的一声脆响。   哗的一声,剑已出鞘,剑身在银灰的月光下反出慑人的寒光,纵是顾茂之这种不通武艺的人也知道这必是一把绝世好剑。   黑衣人的眼中露出一丝热欲,手中的长刀攻势更猛,刀剑相交,在暗夜中时不时迸出赤红火花。   顾茂之乃一普通文人,拳脚上半点不通。他此生从未见过高手过招,对武功的理解到底脱不了拳拳到肉,招招扎实的流俗。   剑意森然,刀锋霸道,他全身贯注的看着两人在这方院中身形飘忽,行动鬼魅,不觉起了一身疙瘩。   那汉子拿着剑时,竟如脱胎换骨一般,破烂腌臜的衣服,也裹不住他风流潇洒的剑意。顾茂之的眼睛在他身上挪转不开,至于这黑衣人如何动作,全然无暇顾及。   两人缠斗不过一盏茶的时节,顾茂之一窍不通的人也能看出黑衣人已落了下风,现下是在负隅顽抗。   那汉子一剑向黑衣人劈来,长剑刺破夜雾,发出清越的剑鸣。黑衣人勉强横刀架住,被醉汉手中纤细秀气的剑压得不住后退。他双脚翻起那院中的荒草,终是踩住了一块石头,顿住了退势。黑衣人双手勉力握刀与之相抗,身子却依旧被压得不住下沉。   他眼中露出夹着绝望的不甘来,正引颈待死,不想那汉子却突然将剑收了回来,落寞道:“背后伤人,你不配死在我剑下。”   黑衣人额头沁出层层的细汗,羞惭的狠盯着那人,恼羞成怒道:“任湛!”   醉汉负剑而立,山风未歇,吹起他破烂的衣裳,竟有些遗世独立的意味。   他颇为孤独的说道:“滚吧。”   黑衣人迟疑半晌,到底不敢再动,回身一掠,须臾便不见踪影。醉汉将剑横在身前,忽而一声苦笑,如弃草芥一般随手将那剑扔在地上,仰身倒地,闭目不言。 ☆、落拓书生   黑衣人翩然远去半晌,顾茂之犹自呆愣在原地,心头擂鼓似的尚未停歇。他见醉汉颓然倒地,将宝剑胡乱扔至地上,方如梦初醒,走到他身边蹲下,轻声唤道:“大侠?”   醉汉以手覆额,不知在想些什么,山间的夜风从他周身拂过,将他吹的清醒了几分。   “我要离开扬州城了,走之前,便帮你一把。”   “多谢大侠!多谢大侠!”顾茂之不成想这醉汉突然改变主意,登时大喜过望,站起身来对他做了几个深揖。   “我明日去寻你。”   任湛惫懒的站起来,拾起被他扔在一旁的宝剑,收剑入鞘,晃荡着往庙中走去。   呼啸的山风搅得这春夜亦有几分凉意,顾茂之望着他落魄的身形走入浓黑的阴影,蓦的生出一股孤寂之感,忍不住相邀:“还请大侠去寒舍小住几日。”   醉汉置若罔闻,径自躺倒在堆茅草上,环抱着他的剑,并不打算理会他。   顾茂之自觉没趣,只当江湖人士皆是这般古怪脾气,讪讪在庙门外立了会儿,便往山下行去了。   待他行到自己的竹屋,天光已放出微微亮色,这一晚累极,他和衣躺倒在床上,须臾便堕入黑甜梦乡。   不知睡了多久,一阵窸窣声响将他扰醒。他忙从床上撑起身来,却见一清秀女子正在他书案前帮他整理散乱的书画。他吁了一口气,重又躺倒在床上,向那女子问道:“现下什么时辰了?”   “未时了。茂之哥,你昨晚作甚去了,睡的这样晚?”那女子柔声发问,眉宇间隐含着一缕愁意。   顾茂之从床上起来,洗了把脸,顿觉清爽不少。他望着那女子笑道:“我去寻城外那怪人了,你猜怎么着?他答应了帮我们!”   “真的?”那女子眼睛一亮,甚是惊喜,眼光却又突然黯淡下来,似有失落之意。   “怎么了,绣娘?这难道不是好消息么?”顾茂之见她这副神色颇是不解。   那名唤绣娘的女子行到桌前坐下,抬眼觑了又觑顾茂之,脸色或青又白,望着他欲言又止。   “你今日好生奇怪。”顾茂之也坐了下来,倒了杯茶递给她,望着她笑道。   绣娘握着那茶杯,只是低头不语,半晌闷声道:“茂之哥,不去求那怪人也可以的。”   “若我还有别的办法,也断然不会去求他呀。”顾茂之无奈叹道。窗外微风拂过,吹起竹叶声声,纸窗上映出影影绰绰的摇晃竹影。   绣娘沉默不语,顾茂之觉得她今日行止颇为反常,却又不好细问。她垂头半晌,似是终于下定了决心一般,声若蚊蚋般的道:“茂之哥,我们走吧。”   “什么?你说什么?”顾茂之一时没听清楚。   绣娘含羞带怯的望着他,泫然欲泣的说道:“我们走吧!”   “走?走去哪?”顾茂之听清楚了,却没听懂。   “我...!”绣娘清秀的脸胀的红透了,她唉呀一声,站起来转过身去,背着顾茂之哭道:“我们远走高飞!离开这扬州城!”   顾茂之一时如遭雷击,头脑一片空白,结结巴巴的磕绊道:“绣娘妹妹,别说傻话!”   绣娘此话既出,干脆豁了出去,满眼含泪的转过身来,望着他道:“茂之哥,你愿不愿和我一起?”   她楚楚可怜的柔弱神色,含情的秋水,任是谁看了都要软下三分。顾茂之被她一问,诺诺嗫嗫的说不出话来。   这竹室内颇静,惟余竹叶沙沙风声。   顾茂之血管中被绣娘激的沸腾的热血渐渐凉了下来,他向绣娘诚恳道:“绣娘妹妹,你我从小一起长大,我一直将你看成我亲妹子。为你赴汤蹈火,我都可以,只是...只是....”   “你不愿意是不是?别说了!就让我嫁给那李员外罢了,横竖我是活不了多久的!”   “你说的这是什么话!李员外年过半百,品行不端,我怎能让你去受这份苦?”   绣娘心中复又燃起一丝火苗,期盼而哀怨的望着他道:“你若看不得我去受苦,就将我从苦海里救出来吧。”   顾茂之避开她的眼神,“我只是一介穷苦书生,肩不能抗手不能提,你跟着我也是受苦。更何况...更何况...”   绣娘听他句句皆是拒绝躲闪之意,眼泪不止的流了下来,脸上被羞意烧的通红,再也呆不住,捂着泪眼发足奔了出去。   顾茂之望着她跑远,举足欲追,到底是站住了,心中七上八下,不知是个什么滋味儿。他退倒坐在桌前,长叹一口气。   他出生的时候便失了母亲,与父亲两人靠着这片竹林过活。长到十一岁时,父亲染了重病去世,他就成了一个孤儿。   幸而他父亲的好友林正山对他多有照拂,供他读书,帮着他打理这个竹园,将他抚养长大。   林正山自家也不多富裕,开着个豆腐店,将将维持生计。妻子早逝,惟留下一个独生女儿,便是林绣娘。   如今绣娘长到了十六岁,出落的十分清秀可人,行动举止也娴静雅致,甫至及笄之年就有不少人家来说亲。她那春花似的样貌与温良的德行在这扬州城内传了开来,最终竟招来了这城中有四五房小妾的李员外。   李员外五十有三,靠着祖上的农田积业,捐了个员外郎。他这人沉迷女色,粗俗不堪,豢养的家眷奴仆在这扬州城横行霸道,众人对他既嫌恶又惧怕。他放出话来要纳绣娘做他的偏房,左邻右里皆是可惜一朵鲜花要被老牛嚼,可也再不敢上林家提亲。   顾茂之比绣娘长了三岁,与她从小一齐长大,勉强称得上青梅竹马。可他家境贫寒又兼寄人篱下,心思并不曾转到过儿女私情上,他也只当绣娘一直将他作哥哥。今日绣娘这一番话若惊雷一般打醒了他,令他好生苦恼。   林正山顾念旧友之情,对他视如己出,可自己的亲生女儿,总是望她嫁的好些,是以从未对顾茂之露出相许的念头,顾茂之心里也是明白的。   绣娘被李员外看中,林正山追悔莫及,若不是那般挑挑拣拣,早早将女儿嫁了出去,今日哪还会遭此祸事?不过短短半月,头发已急的花白。   顾茂之前后奔走,可李员外乃扬州一霸,谁敢多管闲事?最后没得办法,才上城外去找那怪人,死马当作活马医。   他呆坐在桌前,恍恍惚惚的胡思乱想,不觉已至日暮。忽而听到篱笆嘎吱声响,他以为是绣娘折返了来,忙起身去迎,不料来者却是一穿着破烂的男子,正是昨夜破庙中的醉汉。   现下日头已经西沉,橘红的霞光披洒在竹林上,竹叶摇晃,荡起一倾碧波。那汉子左手提剑,右手拎着一壶酒,面无表情的向他竹屋行来。   昨夜黑灯瞎火,又遇人寻事,顾茂之未能好好看清这人的样貌。这男子的一身衣服肮脏破烂之极,披头散发,满脸胡须,真个如若癫狂。可那剑眉星目,却能看出他若拾掇清楚,也必是一风流男子。他身形颇为高大,虽然整日醉醺醺的东摇西荡,身上却十分结实。   顾茂之连忙将他迎了进来,那男子一走近便送来一股酒气与多日不洗澡的臭气,顾茂之不觉皱了皱眉。   “什么事?”那人自顾自的坐了下来,往嘴里送了一口酒,漫不经心的问道。   顾茂之深深做了一揖,“我那绣娘妹妹今年不过一十六岁,城中为害一方的李员外,竟非要娶她做妾。她们清白人家,哪受的起这等折辱?”   那人眉梢都未曾动一下,只是平淡说道:“走吧。”   “去哪?”   “去那叫绣娘的家。”   扬州城又笼在蒙蒙的夜色中了,引市街上林正山的店铺前正坐着一个醉汉,大剌剌的躺倒在街上,一口又一口的灌着酒。不少人围着他指指点点,望着今晚能瞧见一场热闹。   店中的林正山拉着顾茂之小声问道:“这就是那怪人?他这醉醺醺的样子,帮得上咱们么?”   “行的行的,昨夜我去寻他,恰巧碰上他与人打架,他武功高的很!”顾茂之连忙说着。   林正山皱紧了眉头,还是存了三分疑虑。   往常都是温柔的笑着迎出来的绣娘今日却一直不见踪影,顾茂之心里盘桓再三,终是向林正山问道:“绣娘呢?”   林正山向房内努努嘴:“她说头痛,在里间休息着呢。”   顾茂之忽而觉得有丝心虚,望向里间,微微叹了口气。   “让开!让开!”门外传来嘈杂之声。   围观的行人立即给他们让出了一条道,来者正是李员外的家奴。顾茂之和林正山心头一凛,颇是紧张的望着那醉汉。   “我劝你不要多管闲事!”一人的神态颇为倨傲。   那醉汉却不言语,往嘴里灌了口酒。   “给老子滚!听见...!”一个家奴见他不为所动,大声喝道,话未说完便觉嘴上一痛,嘴里传来一股苦腥味道。围观的行人见这横行霸道的家奴吃瘪,都暗自发笑。   他忙的急啐出嘴里的物什,赫然是一个土块,他当即气到发疯,涨红了脸,抽出随身的刀来向那汉子砍去,怒喝道:“老子杀了你!”   听得叮的一声,刀未落下,那家奴自个儿倒飞出了三丈远。围观的人慌忙让开,那人砰的一声狠狠摔在地上,蜷成一团嗳哟嗳哟的痛哼。   剩下的几个家奴颇为惊惧,互相使了个眼色,一人连忙跑远不知何去,剩下几人纷纷拔出刀来,将醉汉围在中间,却也不敢动手。   那汉子丝毫不以为意,犹自气定神闲的瘫在路中。   他们将他围了不过一盏茶的时辰,听得有人得意嚷道:“宋大爷来了!还不让开!”   围得里外三层的好事者听闻‘宋大爷’三字,热闹也不瞧了,慌忙做鸟兽散,须臾散的精光。 ☆、豺狼虎豹   那让众人人闻风丧胆宋大爷倨傲的踱了过来,斜眼瞧着瘫在地上的醉汉,轻蔑道:“就是你这杂种?”   躺在地上的人往嘴里倒了口酒,眼皮都未抬一下。   宋大爷冷笑一声,扬手便是一鞭狠狠的往那汉子头上抽去。醉汉将手一伸,轻巧的将那鞭子拽在手里。宋大爷心头一惊,手中发力猛的一扯,鞭子却依旧被拽得纹丝不动。   “哪来的猫儿狗儿就称大爷?”躺在地上的衣裳破烂之人醉眼朦胧。   姓宋的脸色登时一阵红一阵白,周围的几个家奴颇为期盼的望着他。他不愿失了面子,用了死命的再是一扯,鞭子却被东倒西歪的醉汉稳稳的拽在手心。   宋大爷吃了一瘪,对这醉汉已有三分忌惮,色厉内荏对家奴喝道:“都给老子上!”   几个家奴同时亮出白刃,齐齐举刀向醉汉砍去。林正山躲在柜台后面,吓得冷汗直流,为这人捏了把汗。   醉汉蹬地而起,连连出腿,快的看不清腿影,他向几个家奴胸前扫了一圈,那几人纷纷向后踉跄倒下,蜷在地上捂着胸口嗳哟嗳哟的痛呼。   他以剑支地,瘫倒在地上灌了口酒,醉醺醺的指着宋大爷,“扬威镖局的方三明怎教出了你这个废物东西!”宋大爷听他一语道出自己的身家来路,晓得今日碰上了行家高手。   这人名唤宋赏,原是扬威镖局的一个镖师,后因着贪赃镖款被逐了出来,便投靠了扬州城里的李员外,给他做了家丁,最是个欺软怕硬,贪图富贵的性子。他见这醉汉出手不凡,知道自己功夫绝对不如他,可若转身逃走,日后怎么还有脸在扬州城里混下去?   他既惜命,又舍不得李员外的钱财,惊惧的望着地上烂醉如泥的大汉,连着转了好几番心思。   “大...大爷..?”宋赏身旁的一个家奴抖抖缩缩的拿着把钢刀,小心翼翼的问他。   宋赏心念一定,干脆扔了鞭子,唰的一声掏出别在腰间的两把大刀,高喝一声,向醉汉砍去。   他舞出一团白光,气势十足,地上的醉汉就地一倒,将将躲过他的刀锋。宋赏自以为得了机会,趁势横刀一削,向他面门招呼过去。   醉汉右手举剑一挡,两柄钢刀叮的一声重重砍在剑鞘上,宋赏登时觉得两臂一阵酸麻。可那醉汉架着他的刀,神色却是轻松的很。他往嘴里倒酒,却不见澄明的酒液流出,他抖了抖酒坛,顺手将酒坛砸到开宋赏的脑袋上,听得当啷一声,酒坛已碎成几瓣。   宋赏脑袋一痛,连忙收刀护身,伸手往头上抹了抹,手上一片濡湿,脑袋已被那人开了瓢。   地上的醉汉哈哈笑道:“有趣!有趣!”   宋赏气急,恨不得将此人碎尸万段,忽而心念一转,招呼家奴,“先撤一步!”   话未落地他已转身跑走,剩下的家奴见宋赏都制服不了这奇奇怪怪的汉子,全慌忙的一哄而散。   方才躲起来的邻里乡亲见宋赏落败而逃,自觉狠狠的出了口恶气,复又围了上来。林正山连忙走到那醉汉身边向他做了一个深揖,嘴里不住念着:“多谢恩公!多谢恩公!”   “林大叔,这下好了!咱们不怕那群恶霸了!”一个乡亲对着林正山宽慰道。   有义愤之人慨然道:“这群流氓,早就该治治了!”旁人闻言纷纷附和。   林正山见恩公躺在大路上,想要将他拉起来扶进店里,他一边伸手拉他,一边念叨:“恩公!还请去店里坐坐,让小老儿好生招待招待!”   那醉汉却是双手一挥,转过身去,嘴里胡乱道:“酒...酒...!”   林正山附耳过去,听清楚了他的话,忙从衣襟里摸出几个铜板递给顾茂之,吩咐道:“茂之!快去给恩公买两坛好酒!快去!快去!”   顾茂之答应一声,正欲前去,却听得有人嚷道:“不好了!他们又回来了!”   他定睛一望,不远处火光灼灼,照亮了水道边的垂柳。一乘轿子行在前面,后面跟着二三十人,往这边行了来。   一青年男子怒道:“这群杀千刀的畜生!狗皮膏药!”他身旁的一年轻妇人连忙打了他两下,示意他闭嘴。   那群人不一会儿便行到了林正山铺子前,围观的群众纷纷往后退去,怒视着他们。   一大腹便便的花白老翁从轿中摇摇晃晃的挤了出来,伸出肥短的双手指着林正山张口便骂,“这不识抬举的老不死!哭什么丧!你女儿要享福了知不知道!”   他这话骂的难听至极,林正山惧于他往日的淫威,压弯了腰不敢抬头,更不敢还嘴。顾茂之见这李员外举止粗鄙不堪,面相丑陋,心中厌恶不已,怒道:“休要仗势欺人!”   “哪来的黄毛小儿在这里胡沁!给我打走!”李员外正眼也不瞧他一眼,随口吩咐道。话音一落,便有两个家奴举着长棍向顾茂之打去。   那醉汉身形飘忽,从地上跃起,一把夺过一个家丁的长棍,横棍一扫将他们逼了开,用长棍指着李员外,努力睁着醉眼睥睨道:“滚!”   “啊哟!啊哟!打死他!”李员外气的胡子一翘一翘,大声嚣张嚷着。十几个家丁登时一拥而上,朝着汉子围攻而去。   “还有他们!给我抓住他们!”李员外指着林正山和顾茂之他们叫道,又是十几人一轰而上。   店门外乱成一团,绣娘听见声响躲在门面里望着外间情形,眼泪止不住的往外涌。她见老父和顾茂之被李员外的家奴团团围住,担心至极。那群家奴下手颇不客气,打的林正山不住发出嗳哟痛呼。   绣娘心肠绞碎,生怕父亲出个好歹,顾不得自身了,连忙奔了出来,护着林正山哭嚷道:“不要打了!不要打了!”   李员外见一年轻貌美的少女奔了出来,两眼霎时放出精光,指着她道:“快快快!”   他身边走狗会意,凶恶走上前来欲将绣娘拉走。林正山见女儿遭险,老泪纵横,拼了命将她死死扯住不肯放手。   醉汉手持木棍,横扫一片,自身无虞。他见林家人遭险,眼看林绣娘要被拉离老父,一个翻身落在他们面前,拔出剑来,怒喝道:“都给我放手!”   那群流氓无赖被他声势所吓,一时呆愣住了。林绣娘慌忙挣脱,奔向老父,嘤嘤哭个不住。   这醉汉现下哪还有半分的颓废醉意?双眼目光如炬,手中宝剑闪着寒光,周身一阵慑人杀气。他一眼扫过去,那群打手竟不自觉的瑟缩了一下。   围观的人早跑光了,这街上鸦雀无声,惟有林绣娘的哀泣之音。   “怕什么!给我打死!”李员外扯着破锣似的嗓子怒道,毫无忌惮。   那些家奴面面相觑,互相努着嘴,竟是谁也不敢先上。   “聋了么!上啊!”李员外粗黑的面皮涨的紫红。   一人希求着李员外的钱财赏赐,心下一横,怒喝一声提刀上前,还未走出两步,只见那怪人双指一弹,一枚小石子直往他膝盖窝飞去,他身子猛的一抖,软倒在地捂着膝盖痛哼。   旁人见这怪人身手如此高强,更是不敢出头,李员外伸脚怒踹,发泄着自己的怒气。   “废物!一群废...!”   那怪人将剑一把指向他鼻端,李员外后颈一阵战栗,猛地收了声。寒凉的剑尖就在他面前,他默默咽口唾沫,嚣张气焰灭了大半。   “滚。”   李员外慌乱往后踉跄两步,竟抛下奴仆,转身颠颠的跑走。那群家奴见主子服软,正是求之不得,须臾便撤了个干净。   林正山软倒在地,不住对着怪人作揖,老泪纵横,“多谢恩公,多谢恩公。”   林绣娘见父亲额角青了一大块,心下甚是担忧,抽泣道:“父亲,我们先去好好检看检看伤口。”便颤颤巍巍的扶着老父往店里走去。   顾茂之担忧的望着那对父女走进店里,对醉汉恭敬做了一揖,以示感谢。那醉汉望着他道:“他们还会再来。”   他又何尝不知李员外不会轻易的善罢甘休?   “我相信天无绝人之路。总之,我就是拼了命去也不会让绣娘受那侮辱。”   那醉汉见着顾茂之坚定的眼神,默然不语,跟着他进了店门。   林绣娘满脸泪痕,被晚上这一出吓得花容失色,犹自强压心神给老父处理伤口。林正山呆坐在椅上,眉头紧锁,时不时长吁口气。绣娘见老父这段时日似是老了十岁,肝肠寸断,扑通一声跪倒在他面前,哭道:“父亲!是女儿不孝,给家里招来这等祸事!”   她念及午间在顾茂之家中发生的事,不由痛惜自己命薄,“就让我嫁于那李员外罢了,我这条命也快到头了,能换回安生日子也是值得的。”   “拼了我这老命,也不会让你去受那份罪!这话休要再提!”父女两人抱头痛哭,好不凄惨。   顾茂之默立在一旁,深恨自己是个百无一用的书生。那醉汉忽然开口:“你们收拾收拾东西,随我去城外的大明寺避一避吧。”   “寺中我的好友自会保你们平安,你们暂且在那寺中避避风头,再慢慢打算。”   大明寺乃一方名刹,李员外手伸不到,也不敢伸到那么远,若能在寺中安定下来,真是天大的喜事。   林正山大喜过望,膝行至那醉汉脚边,不住磕头道谢:“多谢恩公!多谢恩公!”   那汉子连忙将他扶了起来,望望门外天色,“你们去收拾些简便包袱,趁城门还开着,快些上路吧。”   他们终是赶在城门关闭前出了扬州城,李员外果然贼心不死,派了些奴仆守在街角。   那些奴仆畏惧这怪人,见他们拎着包裹出城,也不敢上前盘问,只敢远远的尾随他们。这怪人视若未见,由着那些人跟着,林家父女两人胆战心惊的跟着那怪人一路行去。   行至大明寺时已是二更天,那怪人叩响一处偏门,一小沙弥闻声开门,双手合十:“阿弥陀佛。”   那醉汉将手中宝剑递给小沙弥,说道:“把这剑呈给你们明通师父。”   小沙弥接过剑来,答应一声便去了。林氏父女心中七上八下的站在门前,生怕李员外的人会跳出来将他们掳回去。   没过一会儿那小沙弥回了来,合掌道:“诸位请随我来。” ☆、沦落天涯   小沙弥领着四人进了寺中,此时天色透黑,寺中道路两旁点着的盏盏石灯笼,投下昏黄光晕。寺中颇为清寂,或有风声送来佛塔檐角的铜铃声响。林氏父女两人搀扶着同行,望见灯火通明的佛殿,殿前雄伟沉稳的宝塔,路旁修剪齐整的花草,这不过十一二岁小沙弥的从容神态,暗自感叹这名刹风度。   众人行至一院,院前已有一稍微年长些的和尚相候。两僧互敬一礼,那面容颇为沉静的年长和尚向他们说道:“阿弥陀佛,明通师父已为诸位备好了客房。”   他转向怪人,双手合掌鞠了一躬,“师父在院内候着您。”又偏头向那小沙弥吩咐道:“慧闻,你领三位施主前去客房。”   名唤慧闻的小沙弥答应一声,带着林氏父女与顾茂之三人走远。沉稳的青年和尚立在院前,却不动步将他领进去,只是往院内伸手请道:“施主。”   怪人微微颔首,举步走进院中。沿着花木繁茂的青石路走了不过十步,转过个弯,眼前登时豁然开朗。院中铺着大片的细白石子,南边角落种着两株桃花,在这幽夜静静的吐着香。相对的一边种着两株银杏,清绿的叶子隐没在浓黑的暗影里。   正中便是明通师父起居之所,那怪人拾级而上,推开木门,只见房内空广,靠墙东西两面立着半人高的紫檀木书架,堆满了佛卷经书,窗户大敞,舒徐清风从室内穿堂而过。   一青年僧人盘腿坐在北向的榻上,正对着一盘棋专心钻研。北窗外种着些许翠竹,在月光下影影绰绰的摇晃。   青年僧人听到声响,抬头见是这怪人,莞尔一笑:“你来了。”   “嗯。”   怪人不等他招呼,面无表情的自顾自坐在了榻上。   “好久不见。”   “嗯。”   那青年僧人看着面前潦倒落魄的男子,长叹一声,轻声道:“任大哥,还请放过自己。”   怪人眼中浮出一缕痛苦神色,默然不语,半晌一声苦笑,低声道:“可能我死的时候,才能放过自己吧。”   明通师父从怀中拿出一封书信,放在案几上,推至那怪人眼前,道:“你看看吧。”   怪人将那书信展开,一行行读去,眼中浮起骇人的恨意,又夹杂着一丝狂喜,他砰的一掌将那信拍在几上,手掌捏握成拳,望向明通沉声道:“为何不早告诉我!”   “我收到这信也不过三日,今夜见你来访,还道是你已知晓了消息。”他顿了话语,微微叹息,“皆是天意。”   “总算,总算!”   那怪人眼中的伤痛触目惊心,向案几上用力一击,起伏的胸膛与额头上暴起的青筋,显出他心绪的波动。   “你打算怎么做?”明通师父略带哀悯的望着他。   “怎么做?”怪人抬头望了他一眼,眼中杀气满溢,“当然是杀了他!”   “然后呢?”青年僧人的悲悯口吻又重了几分。   怪人定定的望着他,似是有几分不解,忽而一丝哀意浮上他脸颊,“任湛早该死了。”   “任大哥,我真不愿你这样。”明通无力的摇摇头。   任湛无力的仰面瘫倒在榻上,以手覆额,缓缓道:“我一闭眼就看到阿芷苍白的脸,我恨不能现下就死。可是我不能,我只能苟且活着,不报此大仇,我哪有脸面去见他们?”   “虽说他露了形迹,只怕你要找到他也是不容易。”   “我要去找万事知。”   “三月前他在潭州现过踪影,现下不知所踪。”   “那我便去潭州!”   “你要当心,他在找他,他也在找你。”   “就怕他不来。”任湛的语气冰凉。   明通叹了口气,两人相对无言,月影渐渐西斜。   “对了,今日与我同来的那对父女,还望你好生照拂。明早我就上路前去潭州。”   “你放心。”明通答应着,拿起身侧早备好的一个包裹,递给任湛,“任大哥,这些盘缠你千万不要推却。潭州离此地山高路远,你路上好用。”   “我自幼身子单薄,困于寺中,幸有白师父教我强身之法。虽只是一面之缘,他的恩情我是如何也报答不尽的。”明通脸上浮现追思之意。   任湛沉默的接过包裹,脸色灰白。   “任大哥,我这话不是别的意思,只是白师父若见到你这副模样,也会痛心的。”   “师父...师父他肯定恨我。”任湛喏嗫道。   “白师父为人温良,心胸宽广世人无出其右。那日的灾祸本不是你的错,你何必如此苛责自己?!”明通好言相劝。   任湛却不接话,神色颓然。明通心知这不是三言两语便可轻巧翻过的事情,也默不作声了。   顾茂之一行人跟着那小沙弥一路行至客房,那客房干净宽敞,比在家中还要舒服三分。   这一夜惊心动魄,三人皆是疲惫不堪。绣娘是女客,不好长留在这,不久就自去休息了。   “林叔,你也好好休息。”顾茂之将林正山服侍好,正欲告退,岂料林正山却招手拦住了他,缓声道:“茂之,你且留一下。”   顾茂之一愣,答应一声走了过去,林正山拉着他的手坐了下来,温言道:“茂之,多谢你了。”   “林叔!哪儿的话,这都是我该做的!”顾茂之连忙说道。   林正山点了一点头,迟疑道:“绣娘,可曾与你说了什么?”   顾茂之心头猛的一跳,一时语塞。林正山了然一笑,和蔼道:“绣娘这孩子,年纪还小,说了些什么怪话,你不要怪罪她。”   顾茂之喏喏答应一声,他虽对林绣娘未起过什么心思,可林正山话里的意思却让他心头一灰。   林正山语重心长的拉着他的手道:“茂之,你是个好孩子,会舞文弄墨,又饱读诗书,日后前途不可限量。绣娘不通文墨,不过寻常的市井妇人,配不上你。”   “林叔!”顾茂之慌忙打断他的话。   林正山呵呵的笑了起来,“我说的都是实话,不过她毕竟是我的女儿,我到底是要为她筹谋。你不要嫌我这话难听,你们都大了,我当然晓得你们之间无逾矩之处,只是旁人的嘴巴厉害,我也不得不顾忌。”   “林叔...我...”顾茂之结结巴巴的想要分辨,忽而泄了口气,闷闷道“林叔,我知道你的意思了。”   “茂之,我也没有别的意思,我的苦心,你应该是晓得的。”林正山轻声的说。   “我晓得的,我晓得的。”顾茂之垂头答应。   “晓得就好,现下也不早了,你去休息吧。”   顾茂之出了林正山的房间,只觉胸口有座大石压着,闷的喘不过气。林正山今夜都这样说了,看来日后断不会允许绣娘再与他独处。他自觉行动磊落,被林正山这样不动声色的敲打一番,真是难受的紧。   他在自己房中呆坐半夜,翻来覆去的睡不着觉,干脆坐了起来,想着:“好没意思!不如离了这地儿!人都说‘读万卷书,行万里路’。我空读了那么多书,却还未离过这扬州城,真是可叹可笑!这儿再呆下去也没甚意思,不如学那怪人,浪荡江湖倒是快意!”   想着想着,竟然有些热血沸腾,他思量着前去他母亲的故乡游玩拜祭一番,既能长些见识,亦能排解心中愁绪。他不想明日再去面对林正山和绣娘,干脆将刚刚打散的包袱重又收拾起来。   包袱里也没甚东西,不过两卷书几支笔,几件家常衣服与些许银两。他颇有些赌气的想着:“宁欺白须公,莫欺少年穷。我读了那么多书,难道还能半路饿死?此番我不挣出个一二来,绝不回头!”   等他收拾妥当,月影西沉,东边已出了太阳的影儿。靛蓝的天色衬得这寺庙甚是冷清。   顾茂之悄悄开了柴门,立在寺前,心中感慨万千。忽而听得那门嘎吱一响,走出来一人,正是那怪客。   任湛见到顾茂之背着包袱准备远行的模样,明显吃了一惊。顾茂之见到他也甚是惊讶,不觉脱口道:“恩公,你这是?”   “我要离开扬州城了,你这是做什么?”   “你...我....”顾茂之有丝慌乱,他镇定下来颜色,说道:“我也要离开扬州城。”   “哦。”那怪人答应了一声,也不多言,对他为什么要离开扬州城也不感兴趣,径自从他身边走过,要赶自己的路。   顾茂之觉得有丝恼火,举足追了过去,问道:“恩公你要去哪里?或许我们同路。”   “潭州。”   “好巧,我也要往潭州去,不如同行!”   “你脚程太慢。”   “从这儿到潭州至少一月,旅途孤寂,不如结伴而行。”   任湛不想再理会他,快步向前走去。顾茂之见他这副嫌弃的神情,突然就较上了劲,在他身后紧追不舍。   任湛干脆飞身而起,几个起落便将他甩开了一大截。顾茂之心中不平,也不知在怄什么气,拼命在他身后奔跑。   任湛听身后的脚步声不停,身后那人气喘吁吁还不肯停步,暗叹一口气,停步而立。   顾茂之发足追了上来,上气不接下气的道:“恩公,恩公....”   “你究竟是为了什么要离开这扬州城?”任湛沉声问道。   顾茂之沉默不语。   两人就这么默默立了半晌,任湛无奈的叹了一口气,   “走吧。”    ☆、卿本佳人   两人向西行去,不日便出了扬州地界。任湛心事重重,顾茂之内向谨言,两人同行赶路,大半天不发一言竟是常事。   顾茂之不似任湛有武艺傍身,更兼从未出过远门,风餐露宿的赶了两天路就浑身酸痛,脚底起泡。他不愿被任湛看低,便默默忍着,从不叫苦。任湛见他脚步沉重,知道他有些吃力,不动声色的放慢了脚步。   这日两人午间在官道驿站上一人吃了碗清汤面,出了驿站不过半个时辰顾茂之便觉得腹痛难忍,下午竟泄了三四次。他手脚瘫软,再是支持不住,只得靠在道旁歇息。   “任兄,真是拖累你了。”顾茂之自觉耽搁了行程,颇是不好意思。   任湛摆手劝慰道:“无需挂心,等你好了我们再赶路。”   顾茂之无力点头,休息半晌又吐了一回,总算是缓过了劲儿。任湛扶着他往江都县城缓缓走去,岂料走了没多久,任湛腹中一阵绞痛,亦吐泻了几回。他四肢发冷,脸色发青,症状竟比顾茂之还要厉害。   天色渐晚,两人在官道上前不着村后不着店,顾茂之看着任湛有气无力的样子,心里难免发慌。不过好在他们总算在天色漆黑前进了江都县城。   顾茂之拖着任湛前去投宿,客栈老板瞧着任湛一身破烂衣裳,脸色难看,又打量着顾茂之衣着朴素,便垂眼打着算盘,从鼻子里哼出句:“不好意思,小店客满了。”   这江都县城地儿不大,又没碰上集会节日,哪里就会客满?顾茂之晓得老板是怕任湛得了疫病,又怕他们付不起房钱,还好生好气的道:“我们长途奔波,午间吃坏了肚子,还望老板行个方便。”   “这...这是不巧,你去别家问问吧。伙计,请他们出去。”老板眼光转了几转,脸上做出为难神色。   街上打过了二更梆子,已到了宵禁时辰,谁还赶在街边胡乱行走?顾茂之心内动了气,可他嘴拙,一时间不知该当如何是好。   “顾兄,算了。”任湛不欲多生是非,将他往后扯了几步,顺手将自己的剑放在了柜台上,发出咯噔一声轻响,老板脸上的横肉几不可见的跳了一跳。   顾茂之扶着任湛,觉得他身上滚烫,晓得他现在肯定起了热度。他从怀里摸出一锭银子,放在柜台上,怒道:“这一锭银子便是房费,现下还有没有房了?”   老板抬眼打量了会儿他们,就坡下驴的收起银子,对小二努努嘴:“请两位到天字房去。”   待到房里,顾茂之摸摸任湛额头,烫手的紧。他怕任湛烧出个好歹来,忙遣着小二去请大夫。   “这么晚了,只怕大夫都睡了哩。”小二一副不情愿的声气。   顾茂之叹了口气,拿出点碎银按在他手上,“麻烦小哥深夜操劳了。”   “好说,好说。”小二掂了掂手,登时喜笑颜开。   “还请你烧桶热水再送些吃食上来。”   “行勒!”   待到大夫来诊视,又开药抓药折腾一番,早已过了三更天。任湛热度颇高,整个人都不大清醒。他忽冷忽热,迷迷糊糊间不知道翻了多少个身,做了多少个梦。   他梦见少时跟着白云九在云居学习武艺,白芷那时还是个小丫头,乖巧的坐在一旁微笑着看着他们。   他梦见自己与计无春决战那夜的刀光剑影,前些年浪荡江湖意气风发的得意时光。   冲天的火光烧的他打了个激灵,被焚成一片废墟的云居出现在他眼前,白芷横躺在剑室中,衣襟染血,面容惨白,身体冷硬。   任湛心头猛的一震,拼命对自己说:“这是梦,是梦。”   白芷忽然站了起来,对着他微微笑着,“怎么能是梦?湛哥哥,你怎么来的这样迟?”   他忙几步跨过去想要将白芷揽入怀中,却扑了个空。白芷在他身后幽幽道:“我好冷啊。”   任湛猛地转身,见白芷神色凄清,心中一痛,喃喃道:“阿芷,阿芷。”   白芷的面容越来越模糊,他一阵慌乱,想要将她拉住,可是白芷的身子像烟一般,怎么也拉不住,渐渐的消失,最后蓦的飘散。   “阿芷!阿芷!”   任湛猛的挣了起来,一阵头晕目眩。   窗外天光已是大亮,他忆起梦中事情,心内绞痛,在床上呆坐半晌。顾茂之睡在与他相对的榻上,听到声响醒了过来,睡眼朦胧的问道:“任兄,你醒了?”   任湛被他这一声唤醒,囫囵答应了一声。顾茂之揉着眼睛走了过来,摸摸他额头,放下心来笑道:“热度退了。”   任湛觉得周身甚是清爽,方才意识到自己穿的是顾茂之的衣裳,不解道:“这是...?”   顾茂之挠头笑道:“昨夜看你烧的利害,便替你洗了个澡换上了小弟的衣裳,任兄还不要怪罪。”   “我随身的东西呢?”任湛心头一紧,连忙问道。   “都在这儿呢,小弟不敢随意处置,都放在这儿呢!”顾茂之忙指着桌上的东西给他看。   任湛松了一口气,起身将桌上的一块白玉和一方帕子小心放入怀中。   那白玉和绣帕皆是女子所用之物,顾茂之见任湛对这些玩意儿如此珍之重之,昨夜又听见任湛烧的糊里糊涂的时候嘴里念叨着“阿芷”二字,顿时起了几分好奇之心。可见他神色哀痛,到底不好细问,于是岔开话头:“任大哥,想必现下你也饿了吧,不如去楼下吃点东西,整理一两日我们再上路。”   任湛默默点头,两人便一齐下了楼去。   这春末初夏的天气甚是和暖,两人坐在窗边,望着窗外的苍绿的原野和垂柳,心下甚是爽快。   顾茂之赏着窗外景色,看着游人三两而行,卖花与卖小吃的走卒沿街叫卖,宁静和婉的景色颇为迷人。正赞叹欣赏间,他忽然瞥见一穿青衣的女子向这边缓缓行来。   那女子穿着一身青色的纱衣,身段袅娜,如江南三月的烟雨朦胧。她背上背着一小巧包裹,脸上带着一青色面纱,看不清楚容貌。可她眼睑下的那点泪痣,将她那双眼睛衬得更是楚楚动人。顾茂之的眼睛不自觉的追随着这女子走进店里,整个人如堕梦中。   “客官,你要吃点什么?”   “客官?客官?!”   顾茂之猛的惊醒,见小二和任湛都面含笑意的望着他,不觉脸上一阵发热,含含糊糊的说道:“有什么好吃的?”   “我们家的点心倒是不错。”小二笑道。   “点心...点心...那...那便来两碟清淡的点心吧。”顾茂之勉强镇定了三分。   “好叻!”   许是他的神态仓皇,小二和任湛一起笑了起来,青衣女子竟然也转过了头,望向了他们这边。   那女子眼中浮出一丝笑意,顾茂之脑中轰的一声,一阵热血将他冲的七晕八素。那女子水般柔媚的眼光转了几转,最后竟停到了任湛身上,眼神中意味深长。   顾茂之犹如兜头淋下一盆冷水,竟有几分后悔昨夜替任湛打理,一时悟过了这份心思,更是惭愧。   那女子转回了头去,向掌柜的说了什么,向楼上行去了。   “动心了?”任湛不由笑问。   “没有...没有...”顾茂之此地无银三百两的反驳。   “这又有什么?”任湛感到好笑。他收拾清楚后眉目十分英气,更有着练武之人特有的精神。   顾茂之望着他的潇洒姿态,更是自惭形秽。叹了口气,低声道“小弟不过是个迂腐的读书人,手无缚鸡之力,家境贫寒,哪还能想着些风花雪月的事呢?”   任湛不由皱眉,“迂是有几分迂的,可是你为林家父女做的事情,自有一番风骨,顾兄,切莫自轻!”   顾茂之抬头望了望任湛,感激的笑了笑。   这夜顾茂之在床上辗转反侧,那青烟一般的女子一直萦绕在他心头挥之不去。他反反复复的背些经史书籍,却始终不能将她赶走。略一停歇,眼前便是那女子含着笑意的双眸。   他干脆和衣坐了起来,喃喃自怨道:“顾茂之!怎能这般的没出息,如此轻易的便为一女子失了心智!”   任湛在房对头的床上睡的甚是安稳,顾茂之对他竟有几分羡慕。   他叹了一声,轻轻推开窗户,天上明月皎洁,洒下一片银灰色的如水般沉静的月华。他缓缓吟道:“月出皎兮,佼人僚兮,舒窈纠兮,劳心悄兮!”   他想着不过与那女子萍水相逢,日后断难相见,心内甚是难受,终是躺上床去,胡乱睡了。   夜半他听到些许窸窣声响,迷糊睁眼,却见一青衣女子正立在任湛床前,不知道在做些什么。   顾茂之登时一个激灵,立起身来怔怔唤道:“姑娘?”   那女子听到声音转过身来,那双盈水的眼,那眼下多情的泪痣,正是他魂牵梦绕的女子!   她微微的笑了笑,伸指比在唇前,叫他嘘声。顾茂之犹未反应过来,便见那女子轻身一跃,若缕轻烟一般飘出了窗外。   他心头猛的一震,悟了过来。慌忙将任湛推醒,急道:“任兄!快醒醒!”   任湛被他猛的一推,惊醒过来。   “你可好好看看有没有少了东西?”   任湛向身侧一摸,脸色陡然一沉。   剑没了。    ☆、奈何做贼   “怎么了?”顾茂之见任湛脸色陡变,急忙问道。   “剑没了!”   “是日间那个女子,她才从窗子跃出去了!”顾茂之心跳漏了一拍,四肢一阵发凉。他话音未落,任湛已从窗中飞身而出,几个起落便没了踪影。与窗前正对的一丛密林,在蓝黑的暗夜中安静的矗立着。   任湛向前发足急追,他轻功高绝,不久果见前方有一暗影轻巧腾挪。他奔的又快了几分,前方那人听到了身后风声,忽然转过身来,扬手一挥。几点金光登时向任湛面门直飞而来,意在阻止他前进。   任湛踩在树干上,向上一个翻腾,躲过了那团金光,岂料面前金光一闪,一枚金针另辟蹊径,像是算好了似的直刺他的眼。任湛手指如闪电出,将将夹住那枚金针。他凝目一瞧手中金针,心中一凛,更是不敢落后,使足了全力向前急奔。   过不多时,那女子身影又出现在她身前,她许是晓得自己跑不过他,干脆停了步,从袖中猛然发出几枚金梭。   任湛见了这几枚金梭,心中猜想确定了个十足十。他随手折下一根树枝,在胸前挽了个花,将金梭紧紧绞住。那女子的金梭梭尾系了根密银线,直连到那她袖中,她手中运力,便能控制着金梭飞舞出招。   青衣女子觉得手中吃了力,手腕一抖,将金梭收了回来。她见收回的是一根树枝,不觉嫌弃的“呸”了一声。就在这当口,任湛已飞身向她扑来,她双脚连绵向后急退,像阵轻烟似的向后飘去。   “神偷越戏年是你什么人!”任湛沉声喝问。   青衣女子与他正面对峙,既不心虚也不害怕,笑嘻嘻的说道:“你猜?”   “把剑还我!”任湛并不想与她做这般把戏。   “这剑在我手中,便是我的剑了!”那女子莞尔笑道。   任湛眼中一沉,见这女子这般强词夺理,也不欲再与她废话,双手成掌,猛的向她击去。   这女子所用的金针与金梭,如烟似的轻功,都让任湛确定她和越戏年脱不了干系。神偷越戏年二十年前偷尽天下宝物,在江湖中名声大噪,风头一时无两。两年后他却突然销声匿迹,成为了江湖中的一段传说。   越戏年的招式飘逸诡奇,擅用暗器与毒/药,所用的奇门兵器紫金梭更是防不胜防,是以任湛对着这青衣少女也不敢掉以轻心。唯恐时间拖久会给这少女可趁之机,便欲速战速决。   他掌风刚猛,青衣少女不敢正面相对,只是施展轻功不断游走,或用金梭阻挡任湛的攻势。两人过了数十招,任湛对少女的功力心中已知晓了七八分,大喝一声,飞起一脚向她心窝踹去。   青衣少女避之不及,慌忙拿起任湛的宝剑横挡,依旧被气力向后震得往后退了三分,她踉跄几步站定,颇委屈的嚷道:“你下手好狠!”   “把剑还我!”   “这么好的东西,我可舍不得。”青衣少女兀自嘴硬。   顾茂之顺着打斗之声,气喘吁吁的跑了近来,见两人对峙,任湛一脸怒气的模样,便向那少女温言劝道:“姑娘,将剑还了任兄吧,行偷...偷盗...之事实在是不好啊!”   青衣少女本在颇有兴味的打量着他,指望他说出些什么惊人骇语来,听他说的这些话霎时变了脸色,不耐烦的叱道:“啰嗦!”   她欲试探这白净书生的身家路数,当下发出两枚金梭向顾茂之射去。顾茂之不会武功,目光又全被那少女吸引,一时竟不知道闪躲。任湛手指急弹,射出枚石子将那金梭打偏,顾茂之回过神来,被吓出了一身冷汗。   “冥顽不灵!”任湛怒道。   青衣少女方悟过来顾茂之不通武艺,自己一时气盛差点就错手杀了他。她心中浮出一丝歉意,将剑举至面前,叹息道:“宝剑啊宝剑,本姑娘明日再带你回家。”   “喏,还给你了。”她将那剑抛回给任湛,转身一掠,几个起落消失在这浓黑的林中,留下一缕带着笑意的清音,“你可看好了,本姑娘迟早要得到这剑。”   顾茂之不由举足动了两步,嘴里喃喃道:“姑娘...”面上一幅怅然若失的模样。   “喂!人家已走远了!”任湛又好气又好笑,一把将他拍醒。   顾茂之回过神来,自己也颇觉惭愧。   “我看顾兄你啊,美色当头,便被勾了魂去。”任湛调笑道。   “卿本佳人,奈何...奈何做贼...”顾茂之垂头叹道,心中甚是痛惋。   “贼?我看她可不是一般的贼,说是江洋大盗也不为过。”任湛发出一声冷笑。   “这...?她看起来不过是个十六七岁的小丫头。”   “她年龄虽小,轻功却好得很,我想她和神偷越戏年一定关系匪浅。听她方才言语,恐怕她不会如此就善罢甘休。”   “你是说,她还会再来?”   任湛撇了他一眼,笑道:“不知顾兄可还希望她再来?”   “不!当然不!”顾茂之连忙分辨道,其实他的心里是有那么一丝隐秘而微弱的希望的。   “她来我也不怕,今夜是我大病初愈放松了精神,才叫她得了空儿。日后她别想再从我这儿讨到半点便宜!”任湛向客栈走去,颇为自信的说道。   下半夜再无什么事端,两人沉沉一觉睡至天明。顾茂之将任湛的破烂衣物扔掉了,任湛比他的身量要大些,穿着他的衣服难免显得紧促,这日两人便去成衣店去买了几身衣裳。   他们从店里出来行往客栈,有段路上行人颇多,摊贩走卒沿街叫卖,端的是好不热闹。   此时春末初夏,天气晴和温热,出门游玩的人也不在少数,游人如织,摩肩接踵。   顾茂之正行走间,忽而闻到一股和暖的花香味道从他身边飘了过去。   “好香。”   他循着味道向前看去,只见一白净面皮的锦衣公子在离他不远的垂柳下向他狡黠笑着,晃着手里的物什。   顾茂之定睛一瞧,登时一惊,那物什不正是他的钱袋么!他急忙在腰间一阵摸索,腰间空空如也,钱袋早已不知所踪。他慌乱抬头,却见那少年公子露出得意笑容,素手一抛,正正将钱袋扔回了他手中,转身潇洒走远,淹没在人群中。   顾茂之呆立在原地,手中的钱袋犹自染着那股香气,他心里忽上忽下,说不出个悲喜滋味儿。   “恶作剧。”任湛倒是颇不已为意。   顾茂之叹了一声,眉眼间竟有几分悲戚。   “顾兄,你怎么了?”任湛有几分惊讶。   “为什么...为什么偏偏是她?”顾茂之轻声自语道。   “她又怎么了?”任湛不解。   “她...她...”顾茂之没有说下去,自个儿独自向前走了去,心中颇为痛心的默想:“她...是个贼啊!”   两人这日离了江都县城,继续向前赶路,那青衣少女一直跟着他们,却未能再找到机会下手。   三人这样前后而行,不日竟形成了一股默契。这日他们投宿于官道的一间驿站,春日花好,凉风习习,两人晚间坐在驿站的后院中饮酒赏月。   说是饮酒赏月,却是任湛闷头饮酒,顾茂之哀声赏月。自那日少女恶作剧后,他再未现过一分痴情颜色。一路上少女偶有调戏,他都不苟言笑,神情严肃。   两人饮了半晌闷酒,任湛忽然道:“出来吧。”   一声轻笑传来,那少女若青烟一般在这苍笼夜中忽闪而来,未待请便自坐在了桌前,她自顾自的斟了杯酒,笑道:“你们倒是快意。”   那少女坐在顾茂之身边,阵阵和暖花香传入他鼻尖,引得他心头砰砰跳个不住,他饮尽杯中残酒,沉声说句你们慢饮,便欲起身离去。   不想那少女素手在他肩头一压,将他摁了下来,望着他问道:“你是不喜欢我么?”   顾茂之心头猛的一震,抬眼对上少女清澈的明眸,登时头脸胀的通红,他连忙偏过头去,诺诺道:“我...我...”   “你一路上为何要避着我?”青衣少女问道,声音十分清脆。   顾茂之鼓足勇气道:“姑娘,你武艺高强,为何要行偷盗之事?”   那少女搁在他肩头的手一僵,缩了回去,眼神也冷了下来。她又给自己斟了一杯酒,面无表情的说道:“本姑娘不仅要偷,还要偷尽天下宝物,你有意见么?”   “你...”顾茂之脸色变得惨白,一时语塞,头脑中的热血变得冰凉。   “越戏年是你什么人?”任湛插口问道。   青衣少女眼光一转,笑道:“说过了,你猜啊?”   任湛自斟自酌,不理她了。   “你...你就不会觉得羞愧么!”顾茂之心内翻腾半晌,从牙根里挤出了这句话。   “不会。”   那姑娘轻巧的接了一声,将杯中酒一饮而尽,笑道:“怕是这里有人不欢迎我,我就不扰两位雅兴,先走一步了。”语罢又似一阵青烟般飘然远去。   顾茂之长叹口气,胸中郁郁不舒,颇为烦闷。任湛望了他一眼,也不出言,默默饮酒。   深夜夜色如水,两人皆在沉睡,那女子飘忽而至他们房中,顾茂之夜间所画的幅寺间山居图摊在桌上未曾收起,她颇为好奇的观赏了会儿,忍不住提起笔来。   她方写完,正思忖间,忽见任湛撑在床上含笑望着她。她也默默笑了起来,放下手中书画,对他拱了一拱手,便从窗中远去了。   鸡鸣天晓,顾茂之醒了过来,将昨夜颜料凝干的书画卷起,忽然发现了一行小字,   “寂寂僧房人不至,满街苔绿衬花红。”    ☆、后会有期   字迹娴雅婉丽,一望即知是女子笔迹。青衣少女的字于清秀之际又蕴含着几分风骨,顾茂之呆愣看了半晌,将卷轴合起,甚是怅惘。   他们离开客栈,一路行去十余日,青衣女子都未再出现。顾茂之前两日心内还有些期盼,后来也明白了她不会再来,心内怅然若失,一直闷闷不乐。   春末夏重,暑气日盛,这日他们从一林间溪边行过,流水潺潺甚是清凉,便下马洗面通头,休整一番。溪水清澈见底,水中游鱼可见。   “顾兄你瞧,人说水至清则无鱼,这河水如此清透,却仍有游鱼。”   “哪来至清的水呢?”顾茂之笑着回道道,话甫出口,似是意识到了什么,皱起眉来觑着任湛。   任湛仰面瘫在溪边大石上,笑叹道:“顾兄,你又何苦这么拧巴呢!”   “我....”顾茂之亦坐了下来,“不过是萍水相逢而已,我连她姓甚名谁都不知道。”他一边说着一边垂头摩挲着块小圆石子。   “哦?那你为何念念不忘?”任湛没被他轻易混了过去。   林间细风阵阵,滴绿的树梢随着风向来回摆动,发出沙沙声响,投下树荫摇晃,将溪边岩石照的斑驳。   顾茂之沉默半晌,站起来用力将小石子掷入溪中,沉声道:“会忘的。”   任湛勾唇一笑,不作声了。   行了两日,两人投宿至庐江县。庐州文教鼎盛,百姓富庶,自是一派名都风光。   不过任湛急于赶往潭州去寻万事知,对风景人情全不留意。这日他们在客栈吃晚饭,赏着街边景色,邻桌的几句闲谈恰巧飘进了耳朵里。   “你还记得前段时间闹的纷纷扬扬的那个金瓶珍珠花么?”   “怎么不记得?不就是吉王要去长沙府就藩了,德王送给他的那个稀罕礼儿么?”   “对对对,就是那个稀罕玩意儿!”   “那玩意儿怎么了?”   “昨夜差一点就被偷了!幸好那小贼偷儿被抓住了,不然这件宝物失了窃,不晓得要掉多少脑袋哦!”   “嗳哟!哪个小子那么胆大包天,皇室的东西也敢偷?!”   “嘿!我可悄悄告诉你,那偷却不是个小子,是个如花似玉的妞儿!”   “妞儿?!”   “想不到吧!”   顾茂之与任湛两人先是粗粗听着,听到此处顾茂之端着茶水的手一抖,泼湿了半扇衣襟。任湛忙将他按住,不动声色的沉心听着。   “唉呀,一个好好的姑娘,怎么去做那般事?”   “谁知道哇?!”   “那妞儿怎么说,是杀了...还是....”一人含着意味的笑将起来。   另一人将他一推,笑道:“哪能够!这可是杀头的死罪!特特关在了知府府邸中,插翅也逃不出!估摸着等着秋后...”   “唉...可惜了的。”   “怎么就可惜了的...你这人....”两人将话头岔开,说了些家常闲话。   顾茂之将茶杯重重置在桌上,脸色铁青的拂袖回房,任湛忙跟了上去。   房内烛光昏昏,顾茂之坐在桌前,一手撑在桌上,眉头紧皱,含着怒气的说了句,“你说她这是何苦来!”   任湛微微一笑,“她这不是罪有应得么?偷盗皇家宝物,按律理应当斩。若她运气好一点,或许可以捞到秋后开恩,送去军营当个官妓。”   顾茂之脸色难看的不能再难看,手掌握拳猛力向桌上一击,心中憋闷到不行。   “怎么说?你开口,我便去救她。”任湛闲闲的靠在门后。   顾茂之眼睛一亮,复又摇头叹道,“劫囚亦是死罪!”   “我已犯过不知多少死罪。”任湛声色蓦然低了下来。   “任大哥?”顾茂之抬起头来怔怔看着他。   “罢了罢了,你说救还是不救!”任湛将脑子里的回忆赶走,向他问着。   顾茂之叹了口气,低声认命道:“救。”   夜阑人静,阴云将月亮遮了大半,庐江县城安静的矗在夜色中。知府门外灯火通明,两班侍卫不停的在院墙外来回巡走,一望即知守卫森严。   “里面肯定还有德王的人。”顾茂之靠着墙角,悄声对任湛道。   “不怕。”任湛拍了拍他肩膀。   顾茂之勉强勾起一笑,这是性命攸关的事情,怎能不怕?   任湛瞧准个空当,挎着顾茂之左臂,轻巧向上一跃,两抹黑影倏忽在外院上一扫而过。   这知府府邸格局乃前厅后院,前厅是知府接见来客,处理事务的地方,后院是家人奴仆饮食起居之所,也是顾任二人落脚的地方。   后花园此时一片岑静,悄无人声。他们沿着曲曲折折的回廊绕了好一阵子,不知行到了何处。正迷惘见,忽听到不远处脚步声声作响,任湛忙拉着顾茂之躲在暗处,静气凝神,莫教人发觉。   两个奴仆啪嗒啪嗒走了近来,正在低声交谈。一人道:“这等小贼,死了拉倒,王爷何苦费心去救?”   “王爷的心思岂是你我能猜的到的?”另一人说着。   “我看是见那贼儿美貌,动了心啦!指不定使个什么法儿,哪天就成了我们主子。”   “嗳哟嗳哟,这谁知道呢,总之和王爷有关系的人,打起十二分的心思去伺候,就对了。”   两人手里拎着个食盒,边谈边笑,行的远了。任湛听了这两个奴仆的话,悄悄瞧了顾茂之一眼,见他面色不豫,轻声问道:“救不救啦?”   顾茂之沉默半晌,叹了口气,道:“救!”   他们跟着那两个奴仆又行了半晌,竟走回到了后花园的一处精致厅房,门上书着“撷秀楼”三个大字,房内透出昏黄烛光。   “看来这王爷还真是对她另眼相看。”任湛不由笑着打趣,顾茂之沉着脸并不答言。   那两奴仆推门而入,不久就空着双手走了出来。   “没人守卫?”顾茂之不由惊道。   “是暗卫。”任湛瞧了瞧四周,心中已有了打算。   “你们介时先走,在城外等我。”   他直接飞身而起,往撷秀楼大门直奔而去。霎时从房檐花树暗影下跃出几人,手持利刃向他攻来。任湛以一已之力从容招架,他一边与这数人缠斗,一边对顾茂之叫道:“快去!”   顾茂之慌忙答应一声,奔过去推门而入。厅内帘幕曼曼,重重轻纱,房里弥漫着一股浓重药味。   “是谁?”   那层层纱帘中传来寻问之声,声气正是那青衣女子。顾茂之掀起重重帘帐,奔至她床前,急道“是我!”   少女从床上勉力撑起身来,一副面色苍白,有气无力的模样,顾茂之忙将她扶住,关切问道:“你怎么了?”   “我受伤了。”   门外刀兵相接之声声声作响,青衣少女扯着他的衣袖恳求道:“带我走吧。”她楚楚可怜的柔弱神色激起起了顾茂之的爱怜之意,他当下将她打横抱起,冲了出去。   任湛见他俩出来,一剑挥退几人,拎着顾茂之后颈,一跃而起落在房檐上。他正欲下跃,一闪寒光刺破黑夜向他直刺而来,任湛横剑挡过,坦然应战。只见一面容冷峻的青年男子手中持剑,眼神锐利的盯着他。   “周慕云!”任湛瞳孔一缩,万料不到在这儿竟碰上了老熟人。   “任湛,居然是你。”那唤周慕云的青年剑客沉声道,嘴角勾起一丝玩味笑意。地下的几名暗卫此时也跃到了房顶,将三人团团围住。   “快走!”任湛在顾茂之背后送了一掌,那少女在顾茂之怀中发出袖中金梭,定在府邸外的树上,顾茂之便顺着气力一跃而下。   他抱着青衣少女滚倒在地,觉的怀中之人四肢甚是绵软,心头一紧,连忙低声唤道:“姑娘,姑娘?”青衣少女软软靠在他怀中,闭目不言,已是人事不省。   这姑娘五脏本已受损,落地时肺腑一震,当下痛彻胸背。她硬生生的将喉头涌起的那股甜腥咽了回去,一阵头晕眼花,眼前一黑晕了过去。   顾茂之忧心如焚,怕她出个好歹,忙忙抱着她策马向城外奔去。   “周兄,好久不见。”任湛戒备着望着身遭的几人。   “你们退下。”周慕云沉声吩咐道。那几个暗卫迟疑的互视了几眼,还是听命跃了下去。   “请。”周慕云举剑至眉,备好迎战架势。   任湛轻笑一声,侧身一倒,手中剑连绵欺进。周慕云举剑相迎,不妨任湛忽而变招,使出一招“紫燕穿林”,从他肋间攻来。   周慕云猛一沉剑,将任湛剑锋压住,这一下气力极大,任湛干脆借力打力,顺着他一剑至底,大臂扩成个半圆,一招“右臂揽雀”,右臂恍惚一闪,已将剑抽出。他配着奇诡步法,已闪至周慕云身侧。   周慕云横剑身侧,变守为攻,手中长剑流萤纷纷,在清辉下反射出点点炫目银光,向任湛急攻而去。任湛沉着应战,两人在这一方屋檐上你来我往,青瓦噼里啪啦的掉落在地。   “你倒未荒废手上功夫。”周慕云且攻且说。   “一日不敢松懈。”任湛沉声道。“周兄也精进了不少。”   “有任兄在前,我又哪敢懈怠。”   两人相视一笑,同时收剑。   “你怎会替德王做事?”   周慕云面色一黯,“身不由己。”   “今夜还望周兄海涵。”任湛抱拳以礼。   “好说,只是不希望再有下一次。”   任湛感激一笑,飞身而去,消失在浓黑夜色中。    ☆、神偷后人   顾茂之带着青衣少女一路急奔进城外的破庙,那少女双眼紧闭,声气幽微,不知是死是活。他将囊中清水倒在手中,轻轻将水拍在她面颊上。少女幽幽醒转,干哑的咳了两声,问道:“这是什么地方?”   “城外的破庙,我们在这儿等任大哥。”顾茂之一边小心的给她喂水,一边答道。   那少女晓得自己已逃出生天,身上的痛楚当下放大了几分。她见顾茂之这般温柔模样,眼泪涌了上来,轻声哭道:“我身上好痛。”   顾茂之被她这几滴眼泪弄的慌了手脚,手忙脚乱的用衣袖替她拭泪,忍不住柔声劝道:“别哭,别哭。”   青衣少女抱着他的手臂哭的更是凶了,眼泪氤湿了他的衣袖,清秀虚弱的模样十分惹人爱怜。顾茂之心中柔软的无以复加,便好心劝道:“你以后,改了好么?”   那少女却睁大了泪眼瞪了他一眼,小声哼道:“你懂什么!”   顾茂之被她这话噎住,瞧她这副楚楚可怜的样子,也不意与她争辩。他叹了口气,轻轻拍着她的后背。   庙门外一阵马蹄急扬,青衣少女登时警醒,在他怀中挣起来:“是有人追来了么?”这马蹄声繁复,不似只有一人。顾茂之心下觉得蹊跷,忙抱着她躲到观音像后面。   马蹄声在庙门前戛然而止,有粗重的脚步声踏进庙来。两人屏息凝神,不敢动弹,只听一人奇道:“怎么有股药味?”声音中气十足,甚是粗犷。   又听见一人声音:“许是赶路人留下的吧。嗨,荒郊野岭,别疑心了。”   “嗯,我们歇息片刻,即刻上路。”   “大哥,我们已日夜兼程赶了三日,何必这么着急?”   “再不急去,只怕汤儿都喝不上了。我们兄弟俩多久没开张了,这珍珠花过几日入了扬威镖局,我们哪还能寻到机会下手?”   那少女微微一笑,没曾想这破庙中竟遇到了同行。   “大哥,那故事是真是假,这金瓶珍珠花内真藏有《齐物经》?”   “谁知道是真是假?这宝物儿好不容易出了大内,怕是我辈中人皆闻风而动,待我们先一步抢到手,待价而沽,下辈子吃穿不愁,还管什么齐不齐物!”   青衣少女胸中一阵隐痛,不禁皱起了眉头。这尊泥像后面尘埃厚重,惹得她嗓子干痒,忍不住微微喘了一声。顾茂之连忙伸手将她嘴轻轻捂住,可这声儿到底传了出去。   “是谁?!”外间一人喝道。   “大哥!像是在这观音后面!”   “且让我看看是人是鬼!”那大哥脚步沉重,向泥像后走来。   青衣少女哀叹一声,强打颜色,从泥像后飞身而出,发出袖中金梭,朗声道:“是你贼祖宗!”   那两人被吓了一跳,慌忙招架她的攻击,待认清了那枚金梭,两人心头皆是一凛。瞧见面前是个十六七岁的如花少女,脸上都现出疑惑之色。   “你...你是谁!”这两个大汉长的一模一样,打扮的亦是一模一样。他们身形矮壮,面容粗犷,唯一的分别便是两人手中执着的一黑一百两柄钢叉。   青衣少女勾唇一笑,苍白的面容隐在浓黑的暗影处,叫他们看不清楚,“黑白小贼,就凭你们也想偷得宝物?”   两人乃孪生兄弟,在江湖上自命“黑白神偷”,这少女却颇为轻蔑的唤他们小贼,他们哪能不气?兄弟两对视一眼,同时怒喝一声,举叉向她猛然冲来。她双手一抖,发出数枚金梭,连在腕间的密银线控制着金梭上下飞舞,身形轻灵飘忽,叫那两人不得近身。   她沉声喝道:“我劝你们知些好歹,等我父亲赶了过来,只怕你们没命走!”   这两人同时收叉,同声道:“你当真是越戏年的女儿?”   “还能有假?!”青衣少女竭力控制着呼吸。   “越戏年就在这附近?”又是同声的一句话。   “知道了还不快滚!”她娇声叱道。   黑白两贼对视一眼,同时夺路而逃,跨上马去,须臾奔得老远。顾茂之急急奔出来,见她身子颤个不住,连忙过去将她扶住,关心问道:“你还好么?”   青衣少女脸色惨白,额上冒出细密冷汗,哇的一声吐出口黑血,软倒在地人事不醒。顾茂之深恨自己不会武功,不能替她分忧解难,正焦急间,庙外马蹄声声,正是任湛赶了过来。   任湛见这少女命悬一线,忙点住她几处大穴,护住心肺,又举掌将真气传过去,替她打通经脉,问道:“这是怎么了?”   “方才有两个举着钢叉的大汉进了这破庙,似乎也是盗贼,他们一言不合便打了一架。”   “黑白神偷?他们也在附近?”任湛马上反应了过来。   “她怎么样?”顾茂之心中忧虑这少女。   “受了内伤,要找个地方好好救治。”   “送我...送我去水月地。”那少女悠悠转醒,气促的说道。   “你认识鬼医何臻?你到底是谁!”   鬼医何臻隐居于水月地,性子乖戾至极。这少女使得是越戏年的武器,肯定与神偷关系匪浅,现下竟又和脾气乖张的鬼医扯上了关系。任湛看她行事偏僻,心中全无礼法二字,不免多了几分警惕。   “我姓越,叫越无悠。”青衣少女软倒在顾茂之怀里,轻声道。   “你是越戏年的女儿?”任湛问道,立即又悟了过来,“不错,你招式路数与他相承一脉,神偷与鬼医少时一同游历江湖,你们认识也不奇怪。”   水月之地离这儿有半月路程,若帮了这少女,免不得要耽搁些时日,他一时间有所迟疑。这少女看出了他眼中的犹豫,轻声道:“你们去潭州,是为了找万事知?”   “你怎么知道!”任湛蓦的一惊。   越姓少女的脸上多了几分从容把握,她盯着他的剑道,“你是想要问万爷爷四年前云居遭乱,白云九的女儿惨死是个怎么回事,我说的对不对?”   任湛没料到这少女晓得这么多事情,心情明暗难料,目光颇为审视的望着她。   “可是你现在去潭州,绝对找不到万爷爷。”那少女勾唇一笑。   “为什么!”   “因为万爷爷只会让他想见的人找到他,他不想见的人绝对找不到他。”   “别故弄玄虚了。”   “我是不是故弄玄虚,你自己清楚。”   “那我更不想送你去水月地了,不如把你送回德王,德王手眼通天,说不定还有一线希望。”任湛见她这副吃定自己的得意模样,心中甚是不爽,故意出言相讥。   “你!”越姓少女气急,眼光一转,无奈道:“罢了罢了,你送我至水月地,我想法儿告诉万爷爷你想见他。至于他想不想见你,就不是我能管的事儿了。”   “你又是万事知的什么人,讲的像他们都要听你的话似的。”任湛笑她好大的口气。   “我爹和他们浪荡江湖的时候,你还不知道在哪呢!”这姑娘甚是牙尖嘴利,丝毫吃不得亏。   “好了好了!”顾茂之见他们斗嘴不休,连忙打岔,向任湛问道:“任兄,怎么说?”   任湛思量了一回,点头道:“好吧,便送你去水月地。”   “越姑娘伤势沉重,我们还是快些上路吧。”顾茂之朝着他感激一笑。   “怎么,你也要去么?”越姑娘颇为惊讶。   “我....”顾茂之一时语塞,想着自己手无缚鸡之力,去了也是添乱,神色登时黯然。   “没错啊,顾兄与我同行同止,他必是要去的。”任湛理所当然,替顾茂之解围。   青衣少女的眼光在两人之间逡巡数次,终是无奈叹道:“罢了罢了,去就去吧。”   他们将越无悠劫出来的事情,没在庐州城内掀出一点风浪,想必是周慕云从中斡旋,将消息压了下来。任湛买了匹马车,一路往水月地行去。   顾茂之日日在马车内与越无悠朝夕相对,越无悠闷的无聊至极的时候,便会说些江湖故事与他听。   三月前皇上下了吉王的藩令,大批皇宫内院的古玩书画送至了潭州,不知哪儿来的消息说这批宝物中还有宋时的《齐物经》,大批江湖人士闻风而动,潭州城暗流涌动。   万事知久伏不出,落红客念飞花花了两万两黄金,从万事知口里买到了《齐物经》金瓶珍珠花内的消息。这金瓶珍珠花是前宋的宝物,金雕玉琢,珍贵无比,众人知道了这宝物中还有着武功秘籍,各路人马更是蠢蠢欲动。   念飞花却在不久后突然暴毙,死相与四年前白云九的女儿白芷如出一辙。落红客在江湖上也算是一等一的剑客,大家心中生出畏惧,都不敢再掺和进这事情。   “那杀了念飞花的人是谁?”顾茂之不由好奇问道。   “我怎知道是谁,大家都不知道是谁,但能杀落红客,那人武功绝对深不可测。”越无悠翻了个白眼。   “念飞花花了那么大的价钱买了这个消息,怎么会让这消息传的沸沸扬扬,人尽皆知?《齐物经》又是什么东西,让你们不顾性命的抢夺?”顾茂之心中有千点万点的疑惑。   越无悠叹了口气,道:“传说宋时有一武功盖世的高人,武功之高,世间无人可与之匹敌。他将一生所悟写就了一册《齐物经》,里面记载了他所修习的内功心法。后来宋庭覆灭,那经书就入了我朝国库。明初有个武将,因缘巧合之下得到了这《齐物经》,叹道这东西若流传出去,只怕要引起不休争斗,就欲将经书回去。万爷爷说,许是这将军也是练武之人,到底不舍这绝世神功被毁,便将这经书所载刻入了金瓶珍珠花的瓶侧内壁。念飞花一死,他的仆从心中害怕,去投奔扬威镖局寻求保护,这消息便传了出去,闹的人尽皆知。”   “原来如此。”顾茂之恍然大悟,“你也是想练得绝世神功,所以才去偷盗那金瓶的么?”   “我?我不过是好奇去看一看,就被人打成了重伤。”越无悠忿忿道。   “你不想练得绝世神功么?”   “我不想要绝世武功,我只想要收集世间宝物。”越无悠眸中一亮。   顾茂之心头一黯,望了望车外的任湛,悄声问道:“你说的云居惨事,到底是什么事情?为何你一提到这事儿,任大哥就变了脸色,看起来很伤心的样子。”   越无悠叹了一声,顺着他目光向车外看去,眼神颇为同情,“这个事情,还是等他愿意说的时候,你再知道吧。”   马车摇摇晃晃的不知向前行了多久,两人正昏昏欲睡时,任湛撩起帘帐,探进来半个身子,向越无悠说道:“你说的那座山到了。”    ☆、鬼医何臻   此时是薄暮时分,西垂的太阳,在漫山顶上染出赤赭的残光。数不尽的青山,带着紫苍的暮色静立于天穹之下。澄净苍明的空气,沁透肺腑,越无悠不由精神一振。   她望了望天色,转过身对两人道:“快些上山去吧,我可不想再等一天。”   山中杳无人迹,亦无路径,他们弃了马车向静谧的青山深处行去。月亮渐渐升了起来,四周黑沉沉的夜气与时不时的老鸦聒鸣,让这浓黑的密林显得可怖。顾茂之仰起头来,见得蓝黑无穷的碧落与忽闪明灭的星子,心中不由生出敬畏之意。   月上中天,一处阔广的沼泽横在面前,拦住了他们的路。沼泽边有一扁孤舟,孤零零的横在烂泥边。   “我们要怎么过去?”顾茂之问道。   越无悠微微一笑,“等着你就知道了。”   任湛见她又是这副故弄玄虚的模样,从鼻里发出一声冷哼,已剑支地,闲闲等着。   三人在这沼泽边立了半晌,不知何时起那沼泽地里升腾起了一阵雾气,银灰的月光射在白茫茫的雾气上显得颇为奇异,沼泽下传来泠泠声响。越无悠带着两人上了木舟,一篙撑出,悠然飘出了丈远。那沼泽方才涨起来了不少地下水,现下跟湖泊一样。   他们面前全是朦胧雾气,周遭皆看不真切,顾茂之只觉越无悠撑着那只长篙,左一下右一下没个章法的乱划。   “喂!你别乱撑,这下面都是淤泥,翻下去不是好玩的!”任湛忍不住了。   “胆小鬼。”越无悠凉凉的取笑。   划了半晌,渡过了那片沼泽,面前有了一条小径。三人顺着小径一路走去,周边的参天巨木逐渐变成了半人高的灌木丛。越无悠带着他们时而前进,时而后退,左转右转不定。两人只觉周边景色一会儿陌生、一会儿熟悉,转的头晕脑胀。   “越姑娘,你这是带着我们踏着五行方位在走,是不是?”顾茂之开口问道。   “哟,你还懂奇门术数?”越无悠嫣然一笑,想不到这无用的书生竟能看破这迷阵。   “不是很懂,可这不是正宗的八卦阵,是简化的六花阵吧?”   “不错,虽是简化阵法,可依旧布了死门。你们不要乱走,走到死门可没人给你们收尸。”越无悠答道。   三人走了半晌,出了那灌木丛,又是一倾碧波花林横在眼前。一弯阔广溪水围着一片孤岛,岛上一处院落发出点点昏黄烛光。   任湛不由叹了一声,“找他求医,不如见鬼。鬼医何臻,果真行事乖戾的很。”   “如不布下这么多迷阵,找他求医的人要踏破门槛。若真的心诚,这些阻碍又算什么。这些阻碍都过不了,也无救的必要,死了算了。这便是他对我说的话。”   顾茂之摇了一摇头,心下想着:“医者仁心,悬壶济世,这鬼医总是医书精绝,总是少了几分通达济世之心。”   眼前碧波如倾,水面上有许多种着梨花树的丈余大小的沙渚。按理说如今早过了梨花盛开的时节,可这处的梨花却开的格外茂盛。寂夜沈沈,浮光霭霭,玉树琼枝送来阵阵清香,胜似人间仙境。   三人又登上一叶孤舟,向对岸划去。木桨轻击水面,发出阵阵微波声响,一阵风过,月摇花影,花瓣如雪纷纷飘落。   银灰的月华照的越无悠苍白的脸更无一丝血色,若玉雕成的一般。那双亮晶晶的眼睛被澄碧的湖水衬得更是明亮,发上的金钗明闪闪慢悠悠的颤着,顾茂之不由看的呆住。   “桃花人面各相红,不及天然玉作容。”他未防将心中所想念了出来,登时醒悟过来,白净的面皮胀的通红,慌忙掩口。   “可惜我却不是未染风尘。”越无悠荡着桨,悠悠接口,嘴角挂上了一丝讥诮笑意。   “不...我不是这意思。”顾茂之小声说道。   “管你是什么意思。”越无悠不以为意的笑道,她纤手向前一指,笑道:“喏,到了。”话音未落,传来轻轻的磕碰之声,船已靠岸。   三人踏上岸来,离岸不过丈远便圈着一圈竹篱,岛上的花树更是繁密,姹紫嫣红送来阵阵馥郁花香。越无悠掏出两条帕子递给二人,“把眼睛蒙上。”   “为什么?”任湛多嘴一问。   “他不喜欢见外人,为了你们的小命还是系着吧,别耍滑头。”   任湛冷哼一声,还是将帕子系上了,顾茂之虽觉奇怪,亦从善如流的系上了。   越无悠架着两人,踏进竹篱,在花林中左行右向的走了半晌。顾茂之鼻尖扑来花香阵阵,一会儿芍药香味浓些,一会儿合欢味道又浓些,如此变过了七八种香味,花香渐渐淡了去,潺潺水声渐渐响了起来。   脚下传来踏着竹枝的嘎吱声响,越无悠的脚步停了下来。顾茂之耳边忽然传来一声清俊的声音,“越丫头,你受伤了?”   “对呀!”   “是哪个那么大的胆子,敢伤了你?”那声音颇为年轻,语气却似老者。“嗯?还有两人!是谁?你晓得我不见外人的!”声音陡然变得严厉起来。   “是他们救了我,将我送到这儿来的。”   “哦,那便赠给些金银,只挖了他们的眼睛,派人送他们出去吧。”那人放松了声气,满不在乎的说道。   顾茂之心头咯噔一声,不料这老者竟如此狠辣。   “我替他们缠好了眼睛,他们不知道这岛中模样,您就饶过他们吧!”   “不行不行,还是取了眼睛为好。”那人甚为坚持。   “白云九之徒任湛,有幸拜见前辈。”任湛忽然插口高声说道。   “嗯?你是任湛?!竟然是白老弟的徒弟。”声音中含了几分惊讶,忽而叹了口气,“故人难再见,你便进来吧。还有一人,你自归去。”   “他不过是个呆子,不打紧的。”顾茂之心里正失落间,越无悠这句带着笑意的话一出,他心中更是辨不清是个什么滋味了。   “也罢,你们一齐进来吧。”房中那清越的声音道。   越无悠带着他们跨了几级台阶,甫一推门,一阵好闻的药草味道扑鼻而来。   “把帕子去了吧。”那声音吩咐道。   任顾二人答应一声,同时将帕子揭了去,房内烛火甚为明亮,顾茂之一下被晃了眼睛。   三人面前立着位头发全白的老者,他长须飘飘,眉须亦是全白。他穿着身灰黑纱衣,脸上皮肤甚是光滑,无一丝皱纹,面容与四十左右的中年人无差。   “越丫头过来,我给你把把脉。”他招手向越无悠说道,声气与行止与老人习惯无异。年轻的面容与老成的行止,两下里便透出股不和谐的诡异来。   何臻闭目捻须的替越无悠把脉半晌,微微一笑,“不打紧,周慕云还是手下留了三分,吃两服药调养调养就好,。”语罢提笔写就个方子交给越无悠,“自己抓药去,什么大事还跑我这儿来。”   越无悠放下心来,将那方子折了放进怀里,笑道:“我惜命嘛。”   那老者颇为慈爱的望了她一眼,复又望着任湛道:“不知任贤侄来我这里有何贵干?”   “我要找万事知。”任湛单刀直入。   何臻沉吟了会儿,对越无悠吩咐道:“你带这位公子去客房,让我与任贤侄单独聊聊。”   越无悠的眼光来回转了转,点了一点头,往门外走去。顾茂之也甚是识时务的作了一揖,跟着她出去了。   “你找他做什么?”何臻脸上的笑意渐渐消失,有些戒备的盯着他。   “当然是问当年之事。”   何臻沉默半晌,长叹一声。   “当年我与白云九等人纵横江湖,好不潇洒快意。却难料到日后他命途陡峭,后世寂寥。”何臻岔开话头,眼中浮现追思之意。   “万老弟的确是视财如命,我却信他从未出卖过兄弟。”   “若不是他,那人怎会晓得云居所在!”任湛瞳孔猛缩,厉声道。   何臻面色微变,却不答话。   “他在哪里。”任湛强压怒气,勉力镇静道。   “我不知道。”   “你撒谎!”   “那又如何?”何臻昂首,一脸的乖张,“任贤侄,武功越是高强越忌刚强。你这几年郁积肺腑,执念太过,与自身无益,稍有不慎便会损伤经脉。”   “别扯废话!万事知在哪里?白芷的命,云居上下师兄弟的命,总要有人替他们讨个说法!”   何臻拈着长须,眼神中透出一丝悲意,长叹一声,依旧不发一言。   任湛郁怒难抑,竟一剑出鞘,向何臻刺了过来。何臻轻巧向后飞退丈余,轻轻送出一掌,叱道:“小子无礼!”   那掌送来一阵清风,任湛呼吸一滞,头脑清醒了几分。他收剑回身,铁青着脸立在当地,何臻早就不知所踪。   药方外绕着条清澈小溪,有一弯竹桥架在小溪上,溪后不远便是一片郁笼花林。顾茂之与越无悠立在花林边,一见他出来,忙向他招手。   越无悠看他脸色难看的吓人,好奇问道:“你怎么啦?”   任湛眼神严厉的吓人,猛的一把掐紧她的喉咙,阴沉道:“你说会告诉我万事知在哪里,他在哪里!”   越无悠只觉自己的喉咙被一双铁手攫住,透不过气来。她挣扎着用双手掰着任湛的手,却无济于事。   “任兄!任兄!”顾茂之被他这突然行径吓出一声冷汗,慌忙伸手欲将他俩分开。   任湛如梦初醒般放开了手,越无悠揉着脖子连喘了好几下,怒道:“发什么疯!”   “发疯?...发疯!”任湛喃喃数声,忽而癫狂大笑。他面色骇人,猛地向后劈出一掌,越无悠身后的花树发出砰的一声巨响,树干已被掌风拦腰摧折。   “越无悠我告诉你,你若不告诉我万事知在哪里,我真的会杀了你。”任湛眼神冰凉,显然并不是再说假话。   越无悠噤了声,又怯又怒的盯着他。   任湛目光孤冷,转身向花林走去。越无悠迟疑了一下,还是在他身后大声嚷道:“林中布了迷阵,你会被困死的!”   任湛置若罔闻,径直向林中走去。走了没几步,他身后的花树倏忽而动,将他方才走的小径封了起来。    ☆、前尘往事   顾茂之从未见过任湛如此骇人的面目,担忧他有个三长两短,举脚便要跟着进入花林,越无悠生气的一把将他拉住,叱道:“你干什么?”   “越姑娘,我怕任兄出事,我去看看他。”顾茂之颇是焦急。   “他出事?他能出事?!喂!他刚刚要掐死我,还说要杀了我唉!”越无悠气的大声嚷道。   “等我寻到了他,再与你道歉!”顾茂之现下也理会不了那么多了,从她手中扯出衣袖,快步走进了花林。   任湛心灰意冷,胡乱在这花林中行走。身旁花林簌簌移动,扰的他心烦意乱,憋闷至极。他干脆拔出剑来,一阵乱舞。   剑气如虹,搅得花瓣纷纷飘落,枝叶横飞。武学用招,十分忌讳没有章法,竭尽全力的大开大合,可任湛心中伤痛极重,全理会不了收放自如这一说,他在这花林中不辨方向的横冲直撞,挥舞着手中宝剑,任由内力倾泻而出。   不知奔走了多久,他精疲力尽的瘫倒在地,呆愣望着黑紫青空,忽而发出一声苦笑,笑着笑着,夹杂了一丝哀音。他忍了四年的泪水再也忍不住,从眼眶中簌簌而落。   顾茂之进了花林,七弯八绕的走了许久,眼前繁花似锦,绕得他头晕眼花。他感受到了任湛的如风剑气,心中更是焦急,怕他出个好歹。   走着走着,耳边忽而传来哭泣之音,他心中一凛,一面慌忙叫着:“任兄!任兄!”一面朝着声音传来的方向急去。   顾茂之在原地转了好几遭,绕过重重花林,任湛的身影总算是现在了眼前。他见任湛瘫倒在地,酒气冲天,不由叹了口气,蹲下来轻声唤道:“任大哥?任大哥?”   任湛全无反应,鼻间发出隐隐鼾声。顾茂之想着反正也走不出去,干脆就地一坐,拿起任湛扔在地上的酒囊,望着天上那轮满月灌了口酒。   月影西斜,无垠的苍穹中星子明灭,花林中繁花茂盛。任湛似是酒醒,手脚微微一颤,坐了起来,屈起身子颓然道:“顾兄,对不住了。”   顾茂之也不言语,将手中酒囊递了过去,任湛灌上一口酒,仰面倒在地上,声音低沉:“你是不是很想知道我过去的故事?”   “你不愿说,我便不听。”   “我不愿说,是不愿想起。”任湛举起手中的纤细修长的宝剑,“你知道这是什么剑么?”   顾茂之摇头。   “此剑名即休,一剑名震江湖,不是因为它削铁如泥,劈金断玉,而是因为斩下过许多剑客。”   “十五岁时师父将此剑送与我,我少时不知天高地厚,到处与人比武,竟真挣得了几分虚名。”   “我那时春风得意,行事太露,便给日后埋下了祸根。师父病逝不过一载,就有宵小之徒想要夺取师父的《拱星剑谱》。”   任湛望了望周遭繁茂的花林,脸现追思之意,“云居也如此处一般,匿于深山,机关重重。那儿真是个世外桃源般的地方啊!那些卑鄙小人我从未放在心上,依旧浪荡江湖,四处与人比武。”   任湛的眼中闪过一丝愧疚,“师父遗下一个独女,名唤白芷,我与她从小一起长大,算作是青梅竹马,天作之合。她希望我和她一起隐居在云居,可我当时年少气盛,怎能耐住山中寂寞?常常不过回去半月,便又回江湖浪荡。”   “有一日她来信我,说有人妄闯云居,想要我回去相守。我当时约好了与计无春决斗,便想着待此事一了就赶回云居。”   任湛甚是苦涩的灌了一口酒,幽幽说道:“便是这一念之差,叫我抱憾终身。”   顾茂之已将后事猜出了几分。   “待我赶回去的时候,云居已被付之一炬。师父生前的心血被一场大火烧的干干净净。四个师弟死不瞑目,阿芷被逼自刎。如果我在,如果我在...”   顾茂之听得心惊肉跳,见他身子发抖,眼光哀恸至极,怕他伤及心脉,忍不住轻声道:“任兄!”   任湛猛的灌下一大口酒,恨声道:“我不替他们报仇,我愧而为人!”   “那...仇人是谁?”顾茂之小心翼翼的问道。   “仇人是谁?仇人是谁?”任湛忍不住哈哈苦笑,“多可笑!我竟不知道仇人是谁!”   “怎会如此?”顾茂之大惊。   “几个师弟都是被一剑毙命,他们虽然功未大成,能一剑取他们性命的,江湖中却是数不出几人。他们心口皆有一红点,这是何门武功,我却不知道。那人行事极为谨慎,再无其它痕迹。”   “这...”顾茂之一时语塞,思绪一转:“念飞花之死,凶手又重现江湖,是以你要去找万事知求个明白?”   任湛一声冷笑,“师父与万事知交好,若不是万事知出卖了师父,那人怎能知道云居所在,如入无人之境?更何况念飞花一事又与他扯上了关系,不找他我找谁?!”说道后来,语意中带着四分怒气六分杀意。   “原来如此。”顾茂之了然大悟,难怪他方才对越无悠那般不客气,他设身处地想一想,若是自己有这番遭遇,恐怕早就疯癫了吧!   “任兄,我是个无用的读书人,不会武功,只会拖你后腿。你若不嫌弃,将我当成兄弟,为你排忧解难,兄弟我自不相辞!”   任湛眼光深沉的望着他,“顾兄,你当真愿意扯入这些事中么?你有一方翠竹,寓居江南,日子何等的逍遥快活,何必跟着我担惊受怕?”   “任兄此言差矣,我孤身一人飘零于世,前半生从未有过快意时光。可以碰到这些奇人奇事,还是托你的福分。比起读书弄画,苦挣功名,我更愿与你刀头舔血,义气相随!”顾茂之目光澄澈,语气坚定   任湛大为感动,心中豪情顿生,他举起酒囊恣意仰了口酒,“好兄弟!今夜我们不醉不归!”   “好!便不醉不归!”顾茂之接住他扔过来的酒囊,朗声一笑豪饮一口。他本是克己之人,现下心中甚是痛快,也顾不得那多了。   越无悠见顾茂之不顾自己劝阻,执意奔进了花林,心头的怒气又盛三分,便自去拣药煎药的忙活了好一阵。待到气消了大半,已至深夜。   她偷偷摸去客房,房内被褥未动,空空如也。   “不是吧,真困在花林了?那呆子不是会奇门五行的么?”   她欲去花林找人,一念到任湛今晚凶狠的眼神和声气,气又腾了上来:“困一晚上又不会死!管他们呢!”她恨恨念道,一跺脚自己回房去睡了。   这一夜翻来覆去,她睡睡醒醒,终是放不下心。待到天光泛白,林鸟初鸣,干脆起了身,粗粗梳洗一番,向花林去了。   清凉触鼻的草气与和着晨露的花香,洗去了她残存的一丝睡意。太阳还未升起,天空是一抹极淡极淡的蔚蓝。她在林中行行走走,一丝淡淡的酒气传入了她的鼻尖。她寻着味道行去,酒气越来越浓,终见两人仰躺在一花树下,酒气熏人,身上满是落花。   “臭男人。”她颇为嫌恶的低语一声,走上前去轻轻踢了踢两人,不耐烦的唤道:“喂,醒醒。”   任湛迷糊发出一声,翻过身去,仍是沉睡。顾茂之被越无悠一脚踢醒,他揉着眼睛坐了起来,犹自以为在梦中,望着她迷迷糊糊道:“越姑娘。”   “臭死了。”越无悠皱着眉头嫌弃道。   顾茂之清醒过来,闻到自己身上的一股酒气,不好意思的红了脸。   “呆子,把他扶起来。”   顾茂之连忙答应一声,架起任湛,随着越无悠走出了这花林。待将两人送至客房,她便冷着脸离去了。   两人睡至晌午方醒,没过多久便有两个仆从抬来热水,两人洗漱为毕,又有人来点熏香。   “那个丫头真是多事。”任湛知道这些都是越无悠吩咐的,不由好笑。   顾茂之宿醉方醒,头痛欲裂,一边揉着头一边歉然道,“我们此番也着实不大像样,怨不得越姑娘不高兴。”   他话音方落,便见越无悠端着两碗药走了进来。她将药搁在桌上,面无表情的说:“这是醒酒汤,你们快喝,喝了我就派人送你们走。”   任湛轻笑一声,端起药碗一饮而尽,“万事知在何处?”   “不知道!我已去信给万爷爷了,他若要见你,自然会让你找到。”越无悠没好气的说道,她又故意挑衅的望了他一眼,“你便是杀了我,我还是不知道。”   “这里不欢迎你们,喝了药赶快走。”   任湛知道自己昨晚冲动之下做的太过火,此时也不与她计较。顾茂之听了她这番逐客之言,心内甚是难受,却又不知道能说些什么。   越无悠瞥见顾茂之的脸色,移开眼去当作没看到。待到两人喝完,她便站了起来做出送客姿态。两个奴仆立在门边,等着将他们送出去。   “越姑娘,你...你好生休养,望你身体早日康复。后会...后会有期。”顾茂之垂头低声道别。   “罢了,见到你们总没好事,后会无期才是句吉语。”越无悠甚为刻薄的道。   顾茂之心里更是难受,脸色灰白。   越无悠一时觉得自己撒气撒的太过,干咳一声,眼神瞟向别处:“金瓶珍珠花五日前托了扬威镖局护送,长江水难,行路被阻,恐怕要在武昌县耽搁个十天半月,心思活动的人现下都往那边聚去了。”   任湛微微一笑,面露感激之色:“多谢。”   越无悠冷哼一声,将装着银两的一个荷包塞到顾茂之手里,“上次我兴之所至在你画上提了字,想必那画你也卖不出去了。我向来不想亏欠人,这是润格,你把画给我吧。”   顾茂之呆愣半晌,一时间竟不知如何动作。越无悠秀目一瞪,“还不快给我!”他方如梦初醒,连忙从包裹中取出那卷画,双手捧递送上。   “两位自便吧。”越无悠接过画轴,微微一笑,转身离去了。   顾茂之呆呆望着她清丽背影走远,怅然若失的叹了一声。任湛拍拍他肩膀,“走吧,山高路远,定有后会之期。”    ☆、金瓶珍珠花   两个奴仆带着他们绕出水月地,行到了那片沼泽地前。此时天色未晚,地下水还未升起,沼泽地犹是一片淤泥。任顾二人大眼瞪小眼,不知要如何渡过去。   两个奴仆从容从袖内掏出一只短哨,放在唇边吹响。天际忽而传来数声尖锐鸟鸣,几只灰雁拍打着翅膀盘旋俯冲,在沼泽上方搭成了一座雁桥。   “任少侠,请。”   两人从未见过这稀罕场景,颇觉新奇。任湛挎着顾茂之,施展轻功飞身而起,踏着灰雁跃至了沼泽另一边。奴仆又吹响手中短哨,灰雁便扑棱着翅膀飞上了天去。   两人与奴仆挥手作别,转身向山下走去。顾茂之回想着这几天的所见所闻,忍不住啧啧称奇。   两人下至山脚,顾茂之忍不住回首向山中深深望了一眼。他整理心绪,向任湛问道:“任兄,我们这下便往武昌城去么?”   “不错,我不信万事知那视财如命的老狐狸不会去那儿钻营。他可不会放过任何赚钱的机会。”   “任兄,小弟有个疑惑。金瓶珍珠花是皇家宝物,按理说应由朝廷运送,怎会托给民间镖局护送,走寻常镖路呢?”   任湛一笑,解释道:“你有所不知,江湖人士行走江湖,互相要给几分脸面,可是对朝廷向来有几分反骨。我猜德王刚开始应该是不知道金瓶珍珠花内有这么多玄机,才给了人可趁之机。”   “他现在知道了这番原委,若珍珠花还是由皇家护送,武林中人才济济,被偷几乎是板上定钉的事情。所以他找了周慕云看守这件宝物,又找了在江湖中颇有名望的扬威镖局护送,便是要江湖众人知难而退。”   “原来如此。”顾茂之恍然大悟。   任湛意味深长的笑道:“是以这几日武昌城内,想必是你方唱罢我登场,少不了有几出好戏。”   二人紧赶慢赶,终于在一天日暮时分到了武昌城。武昌城地处两江交汇之处,水路极为兴盛,汇集南来北往的人,热闹的紧。他们进了城,正打算找个客栈歇脚,没想到刚踏进城门几步,就有一中年壮汉走到他们面前,   那汉子对着两人拱了一拱手,神态十分大方,向任湛说道:“想必这位便是任公子吧。”   任湛戒备的望着他,问道:“阁下是...?”   那汉子做出一个客气的笑来:“在下是扬威镖局的镖师吴不可。总镖头已为两位定好了住处,请容小弟招待两位。”   任湛皱了一皱眉头,余光飘向四周,心中蓦的一凛。这四周有不少扮作行人的武夫,或是扮成了小贩,或是扮成了吃茶的客人。他们见吴不可与二人交谈,警戒的眼神都似有若无的飘了过来。   任湛心下盘算着,吴不可言语虽是客气,只怕自己要是敬谢不敏,他便也不会与他讲客气了。   他心中泛起冷笑:罢了,便去瞧瞧这总镖头玩的是个什么花样。   “啊,无功不受禄,我们...”顾茂之心思单纯,正欲婉言谢绝。   “顾兄,人家是一番好意,便不要推辞了。”任湛将他的话打断,递去一个眼风。顾茂之方觉气氛不大对,顺从的住了口。   吴不可微微一笑,抬手向前一指,朗声道:“两位请随我来。”   二人跟着他走过闹市,往街边住宅走去,顾茂之忍不住低声向任湛道:“任兄?”   “稍安。”任湛低声回道。   吴不可带着两人走至一颇为偏僻的院前,停了脚步,转过身来对二人道:“便是此处,两位请。”   这院子匿于市井之中,十分不起眼。任湛手按剑柄,跟着他一起走了进去。院门甫开,热闹的人声登时传进耳中。院内大堂内坐着十几人,正在高声交谈,他们将眼光投了过来,呆愣了一晌,竟同时拔出了兵刃!   “任湛!”   “竟然是你!”   “好小子纳命来!”喝骂之声不绝于耳。   听得呲的一声,即休剑已露了半寸锋芒,“哪位要取我性命,但说无妨。”任湛沉着声音问道。   厅中的人却同时收了声,敢怒不敢言的盯着他,   “吴兄,看这情形,恐怕我住在这儿不大方便。”任湛面带讥诮的望着吴不可。   “已为任兄弟备好了清净房间,没有什么不方便。”吴不可皮笑肉不笑。   任湛轻笑一声,手腕一荡收剑入鞘,抱着手闲闲道:“那便有劳吴大哥带路了。”   吴不可带着两人走进一清净的小院,拱手道:“两位暂住此处,有什么需要的,只管吩咐下人。小弟若有招待不周之处,还万望包涵。”   “好说,好说。”顾茂之拱手道。   “两位可在武昌城内自由活动,届时自有人会领诸位去赏金瓶珍珠花。我还有事在身,先走一步。”   待吴不可走远,两人进入房中,顾茂之反手将门关好,连忙向任湛问道:“任大哥,这...这是什么个意思?”   任湛拈起桌上茶杯,倒了杯茶,讥诮道:“什么意思,便是扬威镖局下马威的意思。”   “我不是说这个,我是说方才厅中的那么多人,难道人人都与你有仇么?”   任湛干咳了一声,颇不好意思的挠了挠头,“年少轻狂,少不了得罪人的嘛。”   “你也可得罪太多人了!我瞧厅中的那些人个个都奇装异服,凶恶的狠。”顾茂之摇头叹息道。   “怕什么?不过是些花架子罢了。那些人面上凶恶,里子却面的很。真正的高手可不会做出那虚张声势的模样。”   “那真正的高手会是什么样?”顾茂之疑惑问道。   任湛勾唇一笑,说道:“真正的高手,来了。”   “什么?”顾茂之不解其意。   话音未落,门已被人推了开。他扭头一看,只见一穿着白衣的年轻人立在门口,手里拿着一把宝剑,面无表情的望着任湛。他衣着华丽,腰间束着青色的腰带,面容清秀,眼神明亮沉静,十分贵气。   “好久不见。”   “确是好久不见。”   “任湛,你失约了。”   “不错,我的确是失约了,而且我现在也并不打算赴约。”   “那你何时赴约。”   “待我大仇得报,自然赴约。”   “你要是被仇人杀了呢?”   “那我自然就无法赴约了。”   “你的仇人是谁,我替你杀他。”   “我的仇人,当然是要自己杀。”   白衣剑客微微笑了一下,说道:“望你早日大仇得报,我等你赴约。”他说完这句话,转身便走,倏忽间便已没了踪影。。   顾茂之莫名其妙,只觉入了这武昌城,每人每事都透着古怪。待到晚间仆从送来可口饭菜,飘香美酒,他也难以下咽。   “顾兄,既来之则安之,且放心些吧。”任湛滋滋有味的品着好酒。   “任兄,这扬威镖局葫芦里卖的到底是个什么药?听吴不可那话头,倒是说要请我们去赏那金瓶珍珠花?万事知也未出现,这一切的一切,真是教人一头雾水。”   “行走江湖就是如此,若事事都在意料之中,还有什么意思?”任湛往嘴里塞了一大口菜,劝慰道,“你便放下心来吃好喝好,自会有答案,自会有结果。”   闻风来到武昌县城的江湖人士,尽数被请到了这坐小院中。第二日一大早,镖局就请众人前往黄鹤楼,共赏金瓶珍珠花。   黄鹤楼立于两江交汇的蛇山之巅,登高望远,尽收浩荡江景。可众人心中各怀鬼胎,谁也没有心思欣赏无双美景。   众人在扬威镖局的带领下向黄鹤楼的顶层登去,顾茂之随着人流前行,却未见到昨日的白衣剑客,便向任湛疑道,“昨日那剑客呢?”   “你说叶展?他应该已经走了。”   “走了?”顾茂之甚为吃惊,“他不来看一眼这宝物么?”   “他来此处只是为了问我为何失约,他这人心中只有剑术,再无别的东西。”   顾茂之若有所思的点点头。   人群在顶楼停了下来,纷纷伸长脖子向前望去。只见顶楼正中摆着一方木几,上面搁着个用方红绒布遮盖着的琉璃罩子。想必笼在这琉璃罩下的,便是众人梦寐以求的金瓶珍珠花。   几前立着位四十左右的大汉,他穿着见滚金深褐衣裳,面容十分威严,周身散发出一股不怒自威的霸气。此人正是扬威镖局的大当家——雷三行。   雷三行沉声道:“扬威镖局数十年在江湖中能占一席之地,还多谢诸位朋友抬爱。”他说话的声气十分沉重,隐隐有振聋发聩之感。顾茂之未习过武功,一时竟觉得头晕眼花,甚是难受。他此话一出,交头接耳的人立时安静了下来。   雷三行微微一笑,抱拳道:“老朽知道诸位千里迢迢赶来武昌城,皆是想看一看珍珠花。老朽特此向德王殿下请命,挣得了让大家观赏这件宝物的机会。”   “机会难得,诸位尽兴而归,我扬威镖局自有厚礼奉上。”他这话说的十分客气,话中意思却是十分明了。   “诸位,好好欣赏吧。”   他将那块红绒布扯了下来,金瓶珍珠花便现在了众人面前。   这金瓶珍珠花以九成纯的黄金铸成瓶身,两侧饰狮耳衔环,瓶身刻着繁复花纹,嵌着数颗纯净的蓝宝石。瓶中插黄金树,以碧玉为叶,珍珠作花,金丝为蕊。端的是流光溢彩,巧夺天工。   众人眼前珠光闪烁,光彩夺目,皆是抑制不住的倒吸了一口凉气。他们望着这宝物,完全挪不开眼,一念及这瓶中还载着绝世武功,刚刚放下的心思又活络起来。   混在众人中一手执折扇的青衣公子端详着这件宝物,勾起嘴角微微一笑。   雷三行复又将红绒盖上,朗声道:“诸位能得见宝物便是缘至,”他顿了顿,“我扬威镖局的行事作风,诸位是晓得的,还望不要以身犯禁。”   众人发热的头脑被他一盆凉水泼熄,扬威镖局有恩必报,有怨必偿,江湖中人人皆知。掂量掂量自己能否与扬威镖局作对,顿时心灰意冷。   待出了黄鹤楼,众人垂头丧气的散了大半,各走各路。   顾茂之与任湛出了黄鹤楼,忽然闻到一阵香味,忍不住说道:“好香啊!”   “什么?”   那阵香味转瞬即逝,顾茂之甩了一甩头,将心中疑虑抛下,说道:“没什么,我们现下怎么说?”   “先回院中,再做打算。”   两人往扬威镖局安排的小院走去,碰到不少败兴而归的江湖人士,拿着扬威镖局送的包裹,垂眉搭眼的往城外行去。   “雷大当家此番先礼后兵,恩威并施,真令人心悦诚服,眼下定是无人敢再觊觎这宝物。”顾茂之叹道。   “非也,雷三行这一出,只会吓走那些瞻前顾后,实力不足的蠢蠹小贼。越戏年当年只身潜入大内,偷出了唐代传下的青玉童子骑像。皇宫大内的守卫岂不比这处森严百倍,也不见他怕了。”   “越姑娘....她会来么?”顾茂之默默想着,一念及她的脾性,不觉头痛。他既望着能再见她一面,又不想她掺和进这些事情。   昨日甚是热闹的院子已是空空如也,两人回到房间,只见一封信笺方方正正的摆在桌上。   “今夜三更,黄鹤楼头。”   信上只有简简单单的八个字。    ☆、首盗珍珠花   “这...这几个字都是从碑帖上拓下来的,看不出笔迹。”顾茂之接过信笺,仔细分辨着,他心念一转,“会不会...是万事知?”   “不知道。”任湛摇了一摇头。   “任兄,你要去赴约么?   “当然要去。”任湛的表情颇为玩味,这封信不管是谁送来的,他都不会放过。   时至三更,云敛晴空,一轮满月悬于蓝紫夜空。长江江面沉广,商船来往未歇,点点渔火若秋星般在江面闪耀。江风浩荡,吹起黄鹤楼檐角铜铃飘摇作响。   任湛施展轻功,跃至黄鹤楼顶,飘忽进入顶室。金瓶珍珠花静静罩在琉璃罩中,金枝玉叶在皎洁的月光下反射出珠宝耀眼的光。   三更已过,这里却是别外静谧。他心下闪过一丝蹊跷,这金瓶珍珠花怎会无人看守?其实这珍珠花有人看守,而看守的人现下正在和人苦斗。   任湛却再也无暇细想,因为一个黑衣人翩然从窗口飞了进来。黑衣人看到他呆愣了一瞬,目光陡然转厉,二话不说便举剑向他攻来。   “是你约我来此?”任湛举剑招架,沉声问道。   黑衣人不发一言,手腕一抖,将任湛的剑往下沉了三寸。他一拧身,手中长刀顺势一甩,向任湛头脸直劈下去。这人招招皆是死手,似是急着取他性命。   任湛当然明白了这人是敌非友,当下振作精神,与黑衣人缠斗了起来。可这人的招式诡异,他竟认不出他的身家来路。   黑衣人使得武器既不是刀,也不是剑。   剑开双刃而刀开单刃,他这武器开了双刃而形似苗刀,却又不似苗刀那般长。器身如剑一般不过三尺长短,器上两条浅壑汇于剑尖。   任湛的即休剑十分轻盈,击在黑衣人的剑身上火花四溅,发出沉闷声响,想必这剑的材质极重。   这人狠狠盯着任湛,招式怪异狠辣,两人一时斗得难解难分。   任湛脸色越来越骇人,这黑衣人的功力与他不相上下,肯定来头匪浅,可中原武林却从未听过他的名号,甚至都不知道有他这个人。   “是不是你!”任湛眼中杀意四溢。   他使出《拱星剑谱》中的一招“星奔电迈”,若流星飞奔,闪电疾驰般急刺那人喉头,要逼他使出真正招式来。   那人眼光一亮,双手握剑高喝一声,倾泻内力于剑,一股极强的劲力从黑衣人的剑尖倾泻而出,朝任湛面门飞来。任湛立马一个“鹞子翻身”,躲开无形剑气。   听得“啵”的一声,任湛身后的琉璃罩子被剑气击出了一个小洞。琉璃罩由那小洞哔啵生出枝蔓细纹,最后竟哗啦一声碎成粉末。   任湛眼中杀意骇人,剑走行云,迫的人禁不住秉住了呼吸。   “我杀了你!!”他的眼睛涨的通红。   黑衣人依旧未发一词,眼中却现出笑意。他沉着应战,剑如灵蛇一般上下翻飞着衔住任湛的剑尖。   “喂,你再不去,恐怕这黄鹤楼都要被拆了。”周慕云手中长剑绞着数枚金梭,脸色阴沉的可拧出水来。   他面前的青衣少女却是言笑晏晏,笑的好不得意。   “何爷爷的迷香可真好用。”越无悠看着周慕云满额的汗,莞尔笑道。   “你想怎样!”   “我想怎样?我当然是要珍珠花!”越无悠手中金梭又飞舞着朝他攻了过去,她忽然变了脸色,向他叱道:“你上次伤了我,这次我要你十倍还回来!”   两人立在黄河楼顶,江风浩荡吹的他们衣袂飘飘。周慕云勉力压制住迷药药性,挥舞着长剑将金梭纷纷拨开,却到底手脚发软,一时不备,肩头被猛的被钉进了一梭。   他顿时支持不住,勉强用剑撑着半跪在地上,狠狠的盯着越无悠。越无悠收回手中金梭,周慕云闷哼一声,肩头鲜血直流。   她得意笑道:“你给本姑娘磕头赔礼,或许我可以大发慈悲,饶你一命。”   “当初我就该一掌打死你!”周慕云心中怒极,恨声道。   “可惜可惜,真是可惜。”越无悠顽劣笑道。   周慕云突然飞身而起,手中长剑凌厉,向越无悠扑了过去。越无悠连发数枚金梭挡住他的来势,却觉手中极为吃力。   她像阵青烟一般飘闪至一旁,诧异道:“你疯了么!如此强用内力,你就不怕血破冲关,经脉寸断么?!”   周慕云却不答话,只是一味向她猛攻。她武功本就不如周慕云,现下他豁出命去与她搏斗,她也只能连连后退。   “那假玩意儿也值得你那么拼命?!”越无悠甚不理解的嚷道。   “你说什么!”周慕云大吃一惊。   “那个是珍珠花是假的!”越无悠方才情急之下脱口而出,见话已出口,干脆说了个明白。   “怎么可能!”周慕云手中的剑慢了几分。   “我见过真的,自然知道那是假的。”越无悠笑道。   周慕云脸色一刹变得灰白,苦笑道:“便是假的,我也拼死护住!”   越无悠觉得他的剑气又涨了几分,气道:“真是个呆子!”   今夜她用迷药放倒了楼中守卫,溜进黄鹤楼中欲窃取金瓶珍珠花。周慕云果然又跳了出来搅她好事。可她这回有备而来,预先在金梭上抹了鬼医何臻的迷药粉,打斗时金梭飞舞,迷药四散,周慕云游斗不过半晌就觉体力难支,神智模糊。   两人正缠斗间,不想任湛与黑衣人前后脚到了黄鹤楼,楼上楼下同时打的不可开交。周慕云心中叫苦不迭,只求快快收拾好了越无悠,回到楼中赶走另两人。   越无悠到底年纪尚轻,虽行事乖张却也不愿闹出人命。她见周慕云如此拼命,心下盘桓半晌,从袖中发出一枚金梭勾住他的剑,阻住他的来势。自己飞身从楼上一跃而下,隐匿消失在浓黑夜色之中。   周慕云见越无悠撤走,心下稍安:还有一炷香的时间就是守卫换班的时辰了,只要熬过这一炷香!   他胸中隐隐作痛,知道是方才强用内力引得血脉逆行,伤及肺腑。他撑着一口气,强打精神从窗口跃进入楼中。   任湛与那黑衣人斗得你死我活,皆未料到从窗口又倏忽飘来一人。   “任湛,怎么是你!”周慕云抚着胸口,颇为惊讶。   任湛此时哪还能听进他的话,即休剑剑走龙蛇,向黑衣人铺天盖地的刺了过去。他双眼通红,周身杀气四溢。   周慕云从未见过他这副骇人模样,见他俩斗得难分难解,珍珠花的琉璃罩已破,当下提剑加入战局。   黑衣人冷笑一声,声音颇为嘲哳。   “周兄,你让我亲手了结他。”任湛的声音低沉的吓人。   楼下传来隐隐人声,想是交接的守卫已发现了异常,正往楼顶奔来。   黑衣人眼光一转,立马收剑回身,从窗口一跃而出。   “给我留下!”任湛喝道,一剑追过去要将他留住。   黑衣人转身洒出一团细粉,任湛连忙用衣袖掩住口鼻,转身躲避。就趁着这当口,那人已跃了出去,踩着树梢向北急去。任湛转过身来,立时飞身追了上去。   不速之客都已离去,换班的守卫也赶了上来,周慕云不由松了口气。人群嘈杂之声越来越近,他支持不住手脚,无力摊靠在了墙边。   正当他觉得今夜已再无波澜的时候,一抹青影飞了进来。   “阴魂不散!”   周慕云看清了来人,以剑支地,挣扎着要站起来。越无悠轻笑一声,素手轻巧一扬,向他头脸撒来一团极为细腻的香粉,周慕云手脚立时没了知觉。   “我可是贼。”   越无悠走近珍珠花前,忍不住啧啧称叹。她抖开一块细布,将珍珠花囊了进去。   “你不是说这是假的么!”周慕云怒道。   “上面的宝石玉器可不是假东西。”越无悠嫣然一笑。   人声愈近,扬威镖局的人涌上了这顶层,可他们只见到一缕青烟从窗口翩然远去。   顾茂之这夜在房中等任湛回来,可到了丑时却还未等到人,心中不免添了几分慌乱。他正坐在桌前心不在焉的翻着旧书,一个用纸条包裹着的小石子忽然从纱窗射了进来。   他被吓了一跳,连忙将那纸条展开,只见纸条上用歪歪扭扭如孩童一般的字迹写道:“湛不归,速去潭州相候。”   顾茂之心头砰砰跳了起来,他推开纱窗,伸头往外看去,庭院寂寂,惟闻蝉鸣之声,四下并无半点人影。   他定睛一瞧,只见蛇山顶上的黄鹤楼火光灼灼,显是聚集了大批人马。顾茂之心念一动,知道黄鹤楼上肯定出了事情,这里再呆下去恐怕要吃苦头,便利落的收拾好了包裹。   他还担心扬威镖局的人将他拦下来,不料硬着头皮踏出小院,两个守卫已是软倒在地,人事不醒。他仓皇跑出扬威镖局的院子,往城门奔去。   待到五更三点晨钟打过,城门开启,他混在人群中第一批出了城。   出了城门走了没两步,便见一个老叟牵着匹白马向他走来,恭敬问道:“敢问阁下是顾公子么?”   “正是。”顾茂之慌忙作了个揖。   “这是为您备好的马。”那老叟笑着说道。   “我的马...?”顾茂之有些迟疑。   他愣了一下,悟了过来,这马定是昨夜那人为他预备的。他牵过缰绳,连声向老叟道谢。   此时天泛鱼肚白色,城中扬威镖局的人正在搜查任湛和顾茂之两人。而顾茂之早已骑上马,一骑绝尘的往潭州奔去。    ☆、一团乱麻   黑衣人与任湛一前一后的追逐不休,他一边奔逃一边时不时从袖中发出烟火,显是在召唤帮手前来。天光渐明,两人早已奔出了武昌城百余里。   任湛额前汗如雨下,衣衫汗的早已透湿。可他的双眼一直死命盯着前方急奔的那抹黑影,一刻不敢放松。   两人奔至一处密林,黑衣人在林间腾挪跳跃,身形极为灵敏,晃的人眼花缭乱。任湛生怕他耍花样,给他逃脱,干脆孤注一掷的将手中的即休剑往那人背心掷去。剑风疾疾,裹挟着极大的劲力,黑衣人横刀回身,叮的一下将任湛的剑打落。   任湛往前急窜,发出金针连射他胸口几处大穴。黑衣人手腕急晃,挽了个滴水不漏的刀花,。他见任湛没了武器,眼中杀气顿起,提剑上前欲趁机了结任湛性命。   他面前暗芒又闪,欲翻身躲过已是来不及,一丝金光呲的一声劲劲射入了他胸口。这是任湛跟着越无悠学的一招,发出金针时手腕急收,过的稍息再发出一枚金针,直打他人弱点。这一招虽然阴狠,关键时却能救命制敌。   黑衣人呼吸一滞,身形果然慢了几分,任湛趁着机会拾起即休剑,抖擞长剑向他攻去。   黑衣人呼吸之间肺腑闷痛,知道自己大势已去,忙从袖中急发出数枚烟火。任湛使出《拱星剑谱》中“星离月会”一招,剑尖在那人手脚间游弋,叫他逃跑不得。草丛里忽而传来簌簌声响,黑衣人的援兵已至。   五人蒙面从树梢中猛然跃下,将任湛围在中间,而那黑衣人全然不顾念同伴,转身在树林间几个起落,不见踪影。任湛望着他扬长而去,心中愤怒至极,对围着自己的五人下手格外狠绝。   这五人的招式路数不知是师从何门何派,与那黑衣人一般古怪。他们功力放在江湖中也算一等一的高手,可与任湛相比到底是差了些。任湛现下招招都是死手,不过多时四人就已倒地身亡。   他一剑架在最后一人的脖颈上,沉声道:“你们是谁的人!”任湛以为生死当前,人人皆有几分敬畏。却不想这蒙面人毫不与他废话,决绝迎刃而上,当场血溅三尺气绝而亡。   任湛气急败坏的扯下五人面罩,入眼皆是中原面孔。他又搜了一回身,这五人身上什么东西都没带,干净的很。待要从林中离去,他忽而注意到他们掉落在地上的二剑三刀。剑身上刻着花,刀柄上刻着叶。剑花刀叶,显是他们出身的印记,任湛细细思量一番,却想不出来这是哪门哪派的标志。   他独立林中思索半晌,依旧寻不着头绪。昨夜黑衣人见到他时眼里的惊诧说明送书信的人必不是他,那留下书信的人会是谁呢?   可他知道不管是谁,只要找到万事知,一切就会有答案。万事知本就号称无事不知,万事皆知。剑花刀叶与黑衣人的身家来路,找到他一问便知。   任湛出了林子,一路慢慢往武昌城行去。还未进城,扬威镖局的人便已在城郊拦住了他。扬威镖局的那群手下不动声色的封住了他的退路,吴不可面容严肃立在他面前。   “吴兄弟不用迎的这么远吧。”看吴不可这大敌当前的模样,任湛戒备问道。   “大当家请任少侠一见,随我们走一趟吧。”吴不可也不与他客套了,单刀直入的说。   任湛打量了会儿四周,不知昨夜他与黑衣人离去后又发生了什么事,让扬威镖局如此紧张。自己犯不着与扬威镖局作对,顾茂之还在他们手里,便冷笑一声跟着吴不可一起去了。   他们一路行至黄鹤楼中,雷三行正在顶楼中立定,望着楼外江景。   “金瓶珍珠花呢!”任湛见那几上空空如也,不由脱口而出。   雷三行转过身来,面容沉静,眼光如炬,平静道:“被盗了。”   “被谁盗了?”   “越戏年的女儿越无悠。”   “这又与我何干?”任湛心头一松,已剑支地,事不关己的说。   “琉璃罩是你打破的。”雷三行盯着他道。   “这是意外。”任湛开始觉得不妙了。   “那你的兄弟为什么要连夜从院中逃走,他不会武功,你说会是谁放倒了院中守卫?”   “我们若是同谋,我回来岂不是自投罗网?”任湛听闻顾茂之已离了武昌城,心下一松,从容分辨道。   “谁知道是不是?”雷三行皮笑肉不笑。   “看来雷当家一定要当我是同谋了。”任湛回了他一个同样的假笑,手已按在了剑柄上。   “总之与你们脱不了干系,金瓶珍珠花一事事干重大,你们也太胆大包天!”雷三行一声暴喝,震得人心头激荡。   任湛懂了,雷三行是要拿自己去给德王一个交待。他心中冷笑不止,不欲再与他多言,长剑已然出鞘。   “雷大当家,这可不是君子行径。”   “与你们讲君子行径?!”   雷三行双掌生风的朝他扑来,今日定是要留他在此。任湛横剑一挡,转身一剑将雷三行逼开。身后掌风急至,他心念一转,蓦的弯腰成桥从他手掌下滑过。   “小贼休逃!”雷三行怒喝道。   “呸!”任湛受不得他这样污蔑,手中剑光暴涨,使出“星罗云散”一招。剑意裹着把金针向雷三行脸面射去。   雷三行大掌一挥,急速向一旁闪去。任湛嗤笑一声,从窗口一跃而下,若落叶一般,顺着风力往码头飞奔而去。   雷三行青筋暴涨,发出一枚烟花,攀在窗前暴喝:“给我留下他!”   地面上扬威镖局的人纷纷动了起来,任湛落地后便闻呼喝之声不觉于耳,扬威镖局似是在全城都布了人,一路对他围追堵截、穷追不舍。   他施展轻功从房檐上飞速奔过,地下的人搅得街道真个是鸡飞狗跳,鸡犬不宁。   长江上来往的商船不绝如缕,搬货工人和船把式在码头上干的热火朝天,好不热闹。时值日暮,赭红夕阳撒满了整个江面。任湛奔上码头,见一个商船刚刚驶离岸边不过数丈远,立时飞身而起落在了桅杆上。   跟在他身后的扬威镖局的人慌忙叫着:“船!船!”马上有人放下了几条小舟,几人着急忙慌的登舟追了过来。不过轻舟怎比的过商船速度,转眼他们就被甩开了数十丈的距离。   直至不见小舟踪影,任湛方放心的从桅杆上一跃而下。他见数名船员都颇为惊惧的望着自己,从怀中掏出一锭银子放在船员手中,潇洒道:“你们这船去哪儿?”   “潭...潭州。”那船员战战兢兢的答道。   任湛又从怀中摸出了两锭银子,拍到那船员手中,笑道:“便去潭州!这些日子,有劳你们了。”   那群船员暼到他手中宝剑,忙诺诺答道:“不敢,不敢。”   悠悠已过数日,顾茂之出了武昌城后一路南行,马不停蹄,日夜兼程的行至了临湘县。   他在镇中投宿一晚,略作休整。第二天他神清气爽的牵着白马往城门行去,打算继续赶路。   临湘县城不大,街上行人也并不很多,是个淳朴的小镇。他正颇有行为的看着街边景致,忽而与一个白衣公子撞了个满怀。   顾茂之连声抱歉,忙蹲了下来,想帮忙拾起白衣公子掉落的书画,鼻尖却忽然传来一股异香。他心念一动,慌忙抬头,果然面前的白衣少年,不是越无悠又是谁!   越无悠微微一笑,连忙皱皱眉头叫他不要出声。她盯着他身后看了半晌,站了起来,说道:“有劳公子了。”   两人顺势并肩而行,顾茂之心中若擂鼓一般砰砰直跳,小声问她:“你怎么会在这里?!”   越无悠却不回答,只是注意着身后的动静。行了几步,果然有人按捺不住跑了出来。   “快上马!”越无悠手中发出了四枚金梭,飞舞着挡住了那几人的来路。顾茂之从未注意到身后的人,听她这一声吩咐,连忙翻身上马,伸手对她说道:“快来!”   却不料越无悠拍了一下马背,喝了声“去!”   那马一声嘶鸣,撒开马蹄向前急奔。顾茂之无法,只得自己一路奔出了城去,待行到城郊荒野处徘徊半晌,到底是放不下心来,驾的一声,扬鞭策马往县城方向奔去。奔了不过余里,便见一抹丽影乘风而来,他心中大石落定,连忙迎了过去。   “喂!你回头是想干嘛。”越无悠停了下来,气息有些微喘。   顾茂之忽而涨红了脸,没有底气的低声道:“我...我担心你。”   “你担心我?”越无悠觉得好笑,“你怎敢住在城中,昨日你一入城扬威镖局的人便盯上了你。”   “方才是扬威镖局的人?”顾茂之无措问道。   “不错,快走吧,免得他们又追了上来。”她望望身后,翻身上了马。   “呆子,上马啊!”她见他迟迟没有动作,不由催促道。   “不了...我走路就可以。”顾茂之小声道,语罢不等她说话便牵着马向前行去。   越无悠不由一笑,真是个呆子。   “那天给我纸条的,是不是你?”顾茂之牵着缰绳边走边问。   “不错。”越无悠在马上悠闲的答道。   “扬威镖局的人为什么要抓我?”   “因为我偷了金瓶珍珠花。”   顾茂之登时转过了身,惊道:“你再说一遍?”   越无悠笑着低下了身子,在他面前一字一句的又说了一遍:“我偷了金-瓶-珍-珠-花,你听明白啦?”   “你可知这是株连九族之罪?!”顾茂之急道。   越无悠哼了一声,“那我爹早已不知犯了多少株连九族之罪,皇宫大内的珍奇宝物也不知被我小时玩坏了多少。”   顾茂之连连摇头,心中不知道是个什么滋味。   “怎么了?”越无悠见他这副模样,故意问道。   顾茂之长叹了一声,无奈道:“你现在打算怎么做?”   “我打算怎么做?”越无悠得意笑道,“我要,再去偷一遍珍珠花!”    ☆、萍水相逢   “你说什么?!”顾茂之没听懂她的意思。   “黄鹤楼里的那个珍珠花,是假的。”越无悠在马背上闲闲的道,“而真的珍珠花嘛,想必德王暗中派了人正往潭州送去。”   “是个假的?”顾茂之疑惑道,“那你为什么要偷假的?!”   越无悠白了他一眼,“假的又怎么啦!上面的金枝玉叶,翡翠玛瑙可不是假的。做工之精巧,普天下也找不到多少比它更巧夺天工的宝贝了。”   顾茂之止不住的叹气,“你把它藏哪儿了?扬威镖局的人可不会轻易的放过你,你就不害怕么?”   “怕什么!这么畏头畏尾,还怎么成为天下第一神偷?!”越无悠精神一震,慨然道。   “做贼到底有什么好!”顾茂之有点生气了。   “哪里都好!”越无悠见他面有怒色,心中忽而翻腾起一股酸涩情感,赌气嚷道。   顾茂之一言不发,牵着缰绳埋头向前走去。两人沉默而行半晌,越无悠缓缓道:“你得陪我去偷那个真的珍珠花。”   “凭什么!”顾茂之猛的回头。   “你还想不想见任湛了?”越无悠避开他的眼光,声音略有些飘忽。   顾茂之望着她眼神明灭,最后自嘲的苦笑一声,“我明白了,你是要把我们都拉下水。你自己偷不出来,想要任兄帮你偷。”他顿了顿,发狠道:“任兄说的对,你真是冥顽不灵!”   越无悠脸色难看的紧,她虽然动了心思,却也不是像他想的那般龌龊。她勉强撑出不在乎的笑来,平声静气的道:“你还不算太傻。”   她见着顾茂之背着她失望的摇了摇头,心中燥的不得了,冲动的拿起马鞭扬鞭在他背后抽了一下,气道:“不许你这么说我!”   顾茂之不妨背后猛然一痛,带着怒气的回过头:“我说的不对么!”   越无悠看着他大义凛然的样子更气了,扬起一鞭又抽了下去。顾茂之也不躲闪,由着那鞭子抽到身上,沉声说道:“冥顽不灵。”   越无悠举着鞭子,看着他那痛心且轻蔑的眼神,眼泪蓦的涌了上来,她偏过头去,不顾顺着脸颊滚滚而落的泪水,倔强的说道:“我就是这样的人,你看不惯,那离我远一点便是!”   顾茂之见了她的眼泪,又是怜惜又是气愤又是无奈又是懊恼,口气不由软了下来,“你...你不要哭。”   越无悠吸了一下鼻子,抬手止住他的话,声音干涩:“等这件事完了,我们各走各路,再也不要有任何瓜葛。”   顾茂之望着她决绝的眼神,心中一阵抽痛,或许,或许他们真的是有缘无份吧。他默默转过了身,牵着缰绳往前走去。   任湛上的那条商船一路沿着长江南下,他每日在客舱内休息赏景,好不惬意。船员们也不敢与他搭话,每日就派着一十三四岁的小孩子给他送去吃食。   这日商船靠岸洞庭湖,船员们忙着卸货,任湛悠哉的躺在榻上闭目小憩。那小船员轻轻敲了敲舱门,推门将晚饭送了进来,却不似往日那般立时就走。   “有事么?”任湛一边大口吃着饭一边打量着这个黝黑结实的小孩。   “没...没有。”那小子猛的一抖,喏嗫道,慢慢往舱门口踱去。他在门口犹疑了会儿,终是如下定了决心一般,转身砰的一身跪在了地上,叫道:“请大侠教我武功!”   任湛被这小孩儿这副阵势吓了一跳,搁下筷子笑道:“小孩儿,你为什么要学武功!”   “学了武功...就没人敢欺负我了!”   “让人不欺负你,只有学武功这一个法子么?”   “可是...至少我打的过他们,不用挨打了!”   任湛皱了皱眉头,“谁打你了?!”   那小孩回头望了往舱门,眼眶红了,“船把式。”   “他不是你爹么?”任湛一直以为他们是一家人。   “呸!我是孤儿,被贩子拐了卖给他。他喝醉了打我,不顺心打我,谁认他是爹!”他拼命忍住眼眶里的眼泪。   “教你武功你打算怎么做?他打你你就要打回去么?”任湛盯着他道。   “我...”那小孩儿眼现迷茫之色,半晌摇了摇头,“我不知道。”复又祈求的望着任湛,“可是我不想再被他打了!”   任湛叹了口气,这个孩子需要的不是武功,而是教化。教会了他武功不过是教会了他以暴制暴,又有何用呢?   “我不会教你武功。”任湛冷声道。   “大侠?”那孩子怔怔看着他,眼神慢慢变得哀戚。   任湛从怀里掏出了两锭银子,递到他手上,“这银子你藏好了,别让船把式看见。你四处跑船,若有朝一日你行到扬州,还是想要学武,可以去找扬州城郊大明寺的明通师父。你叫什么名字?”   “平安。”那孩子小声答道。   “平安,我记住了。我现在自身难保,对你爱莫能助。平安,我可以教你几招自保招式,可是你绝对不可以用武功去欺凌他人。知道了么?”任湛望着他眼睛郑重的说道。   “知道了。”平安眼中重又燃起光来,似懂非懂的说。   “你发誓,绝不会用武功欺凌他人,不然命途坎坷,潦倒一生。”任湛冷冷的说。   平安重重的点了点头,双膝跪地,三指誓天,朗声发了誓。   “起来吧。”任湛也站了起来,“我教你两招小擒拿手,对付寻常人已是稳妥。你记住这六个字‘巧打拙,柔克刚’。总而言之,就是放机灵点。”   他猛地抓起平安手腕,一手抓住他腋下,说道:“勾我脚脖。”平安愣了一会儿,慌忙答应一声,伸出右脚勾住了他的脚脖。   “缠着我关节,用力扭。”他一边说着一边帮平安纠正着动作,告诉平安着力点。   将“缠”字诀告诉了他之后,又将较为好练的“抱”与“推”教授了他数招。   平安天资颇为聪颖,不过多时便已有了两分心得。正练得满头大汗,忽而听得门外传来船把式的暴喝之声:“平安!你在哪里!”   平安眼中登时生出了恐惧,连忙答道:“来了!”他慌慌忙忙的推开舱门走了出去,任湛立时听到船把式的怒喝:“你又偷懒!”   他走出舱门,正见到船把式劈手一个耳光打的平安直趔趄,目光陡的一沉,喝道:“平安!卸手靠打!”   平安蓦的反应过来,右手扣住船把式手臂,转身一个反拧。却不料船把式冷笑一声,抬起手臂抓住平安双肩,若老鹰抓鸡一般轻巧的把他举了起来,砰的一声重重的摔在甲板上。   平安到底年纪尚小,劲力不足,招式也未练到家,被摔的在地上屈成一团,求助的望着任湛。   “怕什么!”任湛喝道,丝毫没有上前帮忙的意思。   平安咬咬牙从地上爬了起来,拦腰抱住船把式,船把式一把掐住他的腰,高喝一声想要将他举起来,不成想平安忽然侧身闪过,急抓他手腕,同时一脚急出踹中船把式膝弯。船把式吃痛,下盘登时不稳。   平安这颇为镇定的猛拧着船把式的右手,将他拧了个半弯,双手拉带着将他向前摔去。船把式被他摔了个摇晃,终是仗着自己身强力气大才勉强立住。   “再上啊!”任湛抱着剑在胸前,望着船把式皮笑肉不笑的道。   船把式惊惧的瞥了一眼任湛怀中的剑,勉强镇定道:“大侠何苦和我过不去?”   “我和你过不去?”任湛不由轻笑,“我和你有什么好过不去。我就留下一句话,我事情办完后会再来找平安,若是你再有半分亏待于他。”他手中的即休剑噌的一声出鞘几分,船把式被吓得一抖,“就别怪我不客气了。”   任湛语罢飞身而起,踏着甲板与接连成桥的货船,几个起落便身影渺茫。   “师父!师父!”平安望着他的背影大喊。   “叫什么!”船把式一声怒喝,平安登时收声,转过身盯着他,眼中的畏惧较之以前已退去了不少。   船把式面目阴晴难定,心里憋闷至极,到底不敢对他怎样,骂了声:“给我滚回船舱。”便悻悻的走远了。   任湛在船上摇晃了数天,甫踏上实地依旧觉得摇摇晃晃。夜半星天,他独自走在荒野之中,倒觉得难得的快意。   身后传来破空之声,任湛勾唇一笑,转身急退,错过那剑尖,笑道:“我就知道,你马上会找到我。”   他面前站着的,正是苍白着脸的周慕云。   “你打不过我,你伤了,更打不过我。”任湛望着他。   “不错,我赢不过你。”周慕云却丝毫没有退却的意思。   “周兄,你这是何必呢?昔年你纵横江湖,来去自如,自是快活潇洒,为何要替德王如此卖命。”任湛甚为不解。   “我爱上了一个女子。”   “我不能让她跟着我漂泊天涯。”   任湛恍然大悟,心中不免有了几分扼腕,再是不羁的剑客遇上绕指柔情,全逃不过英雄气短。他不由好奇问道:“是哪位姑娘?”   “秋晗。”   任湛记了起来,忍不住笑叹道:“你呀你呀,还是翻不出洛姑娘的手掌心。不过这与德王又有何关系?”   “德王答应帮她脱籍。”周慕云沉声道。   “你会在乎这个?我不信。”   “我本不在乎,她在乎,我就在乎。只要你送回珍珠花,一切都好说,还望你不要为难兄弟。”   “可我真没与越无悠合谋,若能成全你与洛姑娘,十个珍珠花我都拱手相送。”任湛无奈的说道,他这回可真是被越无悠坑惨了。   “我知道珍珠花在哪。”   “在哪?”   “潭州。”    ☆、万事皆知   “潭州?”任湛一头雾水。   周慕云叹了口气,将事情的来龙去脉讲了一遍,任湛听着听着眉头越皱越紧。   “越无悠绝对不会就此收手,她一定会去偷真的珍珠花。”   任湛颇为无奈:“这丫头,我服了。”说罢重重点了下脑袋,“我真的服了!”   “我只要黄鹤楼里的珍珠花。别的,我不管。”   任湛颇有趣味的打量了一眼周慕云,一声轻笑,“好。”   “这是吉王府的地图。”周慕云扬手一挥,将一卷厚纸扔给了任湛。   “嚯!好大的气派!”任湛将地图展开,不由啧啧惊叹。   “一座吉王府,半个长沙城。”周慕云语气颇是轻蔑,“吉王这人讲求排场,一定会在就藩宴上请人观赏珍珠花,以示荣耀。”   任湛挑了挑眉,点了一点头。   “十日后承运殿。”   “好。”   “注意扬威镖局,他们不会轻易放过你。你从黄鹤楼逃掉,雷三行可是暴跳如雷,下令手下人不惜代价都要抓住你。”   任湛摆摆手,丝毫不当回事,却是关切向他问道,“不过真的珍珠花要是失窃了,德王不会找你麻烦么?”   “真的珍珠花由锦衣卫护送,我只管江湖路。德王装傻,我就跟着揣着明白装糊涂。”   任湛将那地图揣进怀中,笑道:“好,后会有期。周兄就静待那珍珠花送到府上吧。”   “多谢了。”周慕云郑重的行了个礼。   任湛一跃而起,眨眼间已飘然远去,惟余爽朗笑声:“那便不要忘了我这杯喜酒罢!”   顾茂之与越无悠两人不欲沾惹上扬威镖局,夜夜露宿于荒郊野岭,以天为盖以地为席。书有云:“君子不立危墙之下。”古有柳下惠坐怀不乱,今有顾茂之心无邪念。   越无悠每晚打着地铺睡觉,他便守着篝火独坐一晚,待困得熬不住的时候便抱着膝盖打个瞌睡。   这日两人行到半路,忽然一阵晴天霹雳,闷响雷声不绝于耳,瓢泼的雨立时就浇下来了,将两人淋得透湿。   “上马吧!先找个地方避雨!”越无悠见这雨一时半刻不得停,在马背上伸出了手。   雨越下越大,顾茂之顾不得那许多了,只得与她共乘一骑。两人向前急奔,却只见重重雨帘,前后田野空旷,不见半户人家。   雨注不绝,两人淋着雨策马前行。顾茂之见她穿着的夏季薄纱衣裳被雨湿透了,贴在身上曲线毕露,隐隐透出里衣样式,忙从包袱里拿出件披风递给她,说道:“穿上吧,免得着凉。”   越无悠莫名其妙的接过披风,待低头瞧见自己的模样,登时羞得满脸通红,慌忙将披风披上,小声说道:“谢谢。”   行了半晌,终是见不远处田野间立着个小屋,升起袅袅炊烟。两人皆是松了口气,立时策马往那小屋奔去。   顾茂之叩响门扉,不多时便有一个面容颇为慈蔼的阿婆开了门。顾茂之忙揖了一礼:“小生与贱内路过此地,不巧遇雨,还望借此宝地暂时一避。”   “啊哟,说什么呢!快进来快进来!”那阿婆说着口长沙土话,顾茂之是江南人,听得不甚懂,但从这阿婆和善热络的面容已猜出了她的好意。   “老头子!有客人!”阿婆向门内唤了声,连忙将他俩人迎进门。房内出来了一个老叟,亦是殷勤笑着:“这夏天天气就是这样,雨说下就下!”   “这是你夫人吧,长的真好看!”阿婆握着越无悠的手,笑着对顾茂之说道。   两人目光相撞,脸面皆是一红。   “老婆子别说那么多了,去煮点姜汤。”那老叟吩咐道,又对两人关切的说:“快去换身干净衣裳,这透湿衣裳穿着,容易病的!你们有自己的衣裳不?”   “有的,有的。”顾茂之连忙答道。   及至晚间,大雨依旧未停。这对老夫妇热情的准备了晚饭,又收拾好了客房,极力挽留他们住一宿。两人盛情难却,见这大雨迟迟不休,难得赶路,便顺水推舟的留了下来。   客房收拾十分干净,两人折腾了一天,在这室内昏黄烛光下都困倦的很。   “喂,你不睡么?”越无悠躺在床上,眨眼问道。   顾茂之坐在桌前背对着她,趴在桌上,强撑着道:“我不困。”   “那你一直都不睡么?”越无悠嘴角起了丝笑意。   “嗯。”顾茂之连着数日未曾睡过个好觉,现下其实已经困得意识模糊了。   “你过来,我有正经话对你说。”越无悠柔声道。   顾茂之站了起来,甩甩脑袋,走到床边问道:“什么事?”   “你低下来。”越无悠招招手,眼里藏了一丝狡黠。   顾茂之弯下腰来,无奈笑道:“说吧。”   “我...说...”越无悠从腰间拿出个小竹管,往他面前一吹,顿时一阵香风向顾茂之扑来。   “这是...这是什么...”顾茂之摇晃了两下,一头栽倒在床上。   “不过是安神香啦。”越无悠一边自言自语,一边将他抬上了床,与他面对面躺下。   她看着顾茂之乌青的眼眶,忍不住好笑,用手轻轻抚了抚他白净的面皮,“都熬成这样了,还想逞强。”   她躺在床上思绪万千。   “难道真的不偷了么?不行不行,怎能因为这个呆子就废了自己的大志!”   “唉,这个呆子怎么就这么迂腐呢!”   “不过呆成这样,也算世间少见。”越无悠浅浅的叹了口气。   “你想太多了,你不记得他说你冥顽不灵的么?他是瞧不起你的啊。”   顾茂之在她身旁睡的十分安稳,他这段时间实在太累了。黑甜一觉,一宿无梦,待醒时已是天光大亮。他迷迷糊糊从床上起来,忆起昨晚的事情,不见越无悠在房内,心中砰砰直跳了起来,慌忙奔出了房门。   “先生醒啦。”阿婆笑着招呼道,越无悠正在她身旁坐着喝粥。   “早。”她朝着他莞尔一笑。   她这在晨光中的温温柔柔的平常的一个微笑,忽而就摁住了他那擂鼓似的心跳,他也不由也露出了个微笑。   “快来吃吧。”越无悠见他愣在那里,催促道。   “嗯。”他走了过去。   越无悠顺手乘了碗粥递给他。   “先生真是好福气哦,夫人长的好看,脾气又好。”阿婆笑着啰嗦。越无悠得意的望着他,眼里有着几分调皮笑意。   顾茂之温柔的望着她,轻声道,“是我有福气。”   越无悠脸上飞起两团红云,避开他的眼光,安静的闭嘴喝粥。   吃过早饭,两人作别了那对老夫妇,往潭州行去。只是这一次,两人心照不宣,颇为自然的共乘了一匹马。   任湛一人前行,脚程自是比顾茂之两人要快的许多。在一天日暮时分早他们一步入了长沙城。甫入长沙城,扬威镖局的人便盯上了他,可他全不在意,任由他们盯着。   他吃完晚饭回到客栈,又是一封书信已躺在了桌上。他毫不意外,拆开信笺一瞧,这次的信亦是八字:“三更城郊,爱晚亭见。”   任湛将那信折起放入怀中,嘴角勾起一笑。   三更须臾便至,宵禁时辰路上无人行路,街上空寂的很。他从客栈一出来,行至一偏僻处,便有四人鬼魅似的围了上来。   “你要去哪。”一人手中钢刀闪闪,压着声音问道。   “需要跟你们说么?”任湛一声轻笑。   “劝你不要敬酒不吃吃罚酒。”那人说道。   “就你们也配请我吃酒?一起上吧!”任湛轻蔑道。   那四人眼中闪过一丝怒色,互相递个眼色,同时蹂身而上。任湛身形轻盈,一跃而起,即休剑在朦胧月色中蹭的一声出鞘,如水的剑鞘上闪过一阵寒光。   五人的身影被银灰的月光投影在灰墙上,你来我往,争斗不休。   “我不想杀人。”任湛低着声音说道。   眼见那四人丝毫没有退却的意思,任湛无奈的摇摇头,三更即至,他不想再与他们纠缠。   他使出白云九教给他的“云步花摇”的点穴手法,身影飘飞,在那四人间穿梭。   他右手执剑护身,左手翩飞如鹰,抓着机会便连击他们脖间胸前几处大穴,即休剑在他们手脚之间舞动不止,教他们迈不动步,举不动刀。   那几人听闻过任湛的名声,知道任湛以剑术闻名江湖,武功深不可测。他们以为人多便可势众,却不知实力差距太过悬殊,便是再多一百人亦是无用。   任湛从他们四人间穿行而过,他们脖间一痛,四肢亦传来细密刺痛,顿时头晕眼花站立不住,纷纷扑地。任湛收剑回身,一跃而起向城外飞奔而去。   守城的卫兵以为是夜风吹的篝火一阵明灭,却不知一个黑影已从城门顶上倏忽而过。   午夜的岳麓山不见白天的清艳,变成了一片浓黑的阴影矗立在朦胧的夜中。爱晚亭在岳麓山下的清风峡中,亭周围种的皆是枫树,秋天枫红如火,而现在是夏日,那枫叶还是浓绿的紧。   周围寂静无声,或有鸟鸣山风划破这死一般的静寂。   任湛到了爱晚亭,亭中却没有人。他也不着急,默默倚在亭边相候。不知等了多久,忽而一声苍老又沧桑的声音从空中传了过来:“任湛,你来了。”   “我来了。”任湛也不吃惊。   那苍老的声音似是轻轻的叹了一声,“你有什么话,便问吧。”   “当年是谁从你那里买的云居的消息?”   “没有人。”   “你撒谎!”任湛厉声道。   “我从不撒谎。”那苍老的声音平静的道。   “剑花刀叶,是哪门的标志。”任湛又问道。   “东海明家堡。”   “明家堡?”这是任湛听到明家堡三字。   “不错。”   “他与我师父又有何恩怨,中原武林为何从没听过他们的名字?”任湛连着发问。   “言尽于此,你多保重。”那人却是避而不谈。   “喂!”任湛连忙唤道。   久久没有回音。   “喂!喂!”任湛又是连忙唤了几声。   万事知已经走了,自然再不会有回音。    ☆、再盗珍珠花   舒徐夜风从爱晚亭中从容穿过,吹起任湛的衣角。   “东海...明家堡。”任湛喃喃的自言自语,完全寻不出一丝头绪。   一阵马蹄声打乱了他的思绪,忽而听到有人唤他:“任兄!任兄!”他抬目远眺,只见一匹白马突破朦胧月色疾驰而来,马背上的正是顾茂之与越无悠。   “任兄!”顾茂之翻身下马,向他奔了过来。两人多日未见,自是大喜过望,欣喜难言。   “你竟然真的在这儿。”越无悠在马背上笑着说。   任湛抬眼觑了觑她,冷哼一声,却偏过头向顾茂之问道:“你怎么知道我在这儿?”   “是万老前辈留信吩咐我们前来。”顾茂之忙答道。   “顾兄弟,当夜我事出紧急,不能和你一起离开武昌城,你不要怪罪我。”任湛歉然道。   “提那事作甚,兄弟我现下不是好端端的么!”顾茂之朗声笑道。   越无悠见任湛叙离情叙的火热,只当没有她这个人一般,忍不住嚷道:“喂!”   “把珍珠花还给周兄。”任湛瞥了她一眼,冷冷说道。   “凭什么?我凭本事偷出来的,为什么要还给他?”越无悠得意道。   “就凭你打不过我。”任湛也不和她讲道理了,凉凉说道。   “可你不知道我藏在哪儿了。”越无悠狡黠一笑。   “你怕死,还怕你不肯说出来?”   “你觉得我是怜香惜玉的人么?”任湛也不示弱。   “你!”越无悠一口气被堵住,无奈笑了笑,“罢了,这呆子我安然无恙的交给你了,我先走了。”   顾茂之听她话里的意思,心头突得一跳,“越姑娘,你要走?”   “你不是不想我偷了么?我要走了,你该开心才对啊?”越无悠勒住了缰绳。   “我...”顾茂之心里晦暗难明。   “你不能走。”却是任湛发了话。   “哦?为什么我不能走?”越无悠玩味的望向他。   “你不是想要金瓶珍珠花么?怎么突然不要了?”   “潭州势力太复杂,德王、锦衣卫、扬威镖局、你那个死对头,我虽然对那玩意儿念念不忘,但到底惜命,这东西就留给你们抢去吧。”   “可是你现在不得不偷。”   “为什么?”   “因为我一定要得到珍珠花!”   那夜的黑衣人明摆着是冲着珍珠花内的秘籍而来,只要拿到了珍珠花,那人迟早会再找上门。   “你便去偷呗!”越无悠嗤笑一声,不懂这和她有什么关系。   “我不会偷,你会偷。你就不想偷到了珍珠花,扬名江湖么?”任湛笑着问她。   越无悠想了片刻,忽然转向顾茂之,歪头笑道:“呆子,我听你的。”   “好,就听你的。”任湛眼光一转,同意了。   “我?”顾茂之不妨这问题忽然落到了自己身上。   长沙城内暗流汹涌,一不小心可能就丢了性命,他实在不想让越无悠搅入这潭浑水。可是任湛绝不是为了那秘籍才要去夺那珍珠花,定是为了当年云居的旧事。更何况,更何况今天让她走了,当真不知道何时能与她再见。   他皱着眉头思虑半晌,心中盘桓不下,终是无奈的耸了耸肩,轻声道:“我不知道。”   越无悠挑了下眉梢,掏出一枚铜钱递给他,“你自己掷吧,字面我走,光面我留。”   顾茂之从她手中接过铜板,待欲掷钱,心念忽定。   “不必了,越姑娘,你留下吧。”   越无悠打量了他一会儿,嫣然一笑,“好!”   月轮西斜,城门还未打开,三人干脆坐在爱晚亭中,将这些日子来发生的事情互通有无。既然已决定上一条船,便不再藏掖,将事情和盘托出。   “东海...明家堡?”越无悠若有所思的模样。   任湛见她似有眉目的样子,忙问道:“怎么,你知道什么么?”   “日出东海,照临四方曰明,东海有一渔村盛产珍珠,我父亲昔年拜访回来后曾提过,他们那一族人皆姓明。”   “拜访?”顾茂之不自觉的插了句嘴。   “咳...”越无悠有一点尴尬,将话头转了回来,“不过明是那边的一个大姓,也说明不了什么。”   “为什么中原一点都不知道明家人的存在?”任湛不解道。   “这不奇怪,昔年战乱以致流民四散。许多氏族隐姓埋名,伏于偏地,战乱平息后也不愿与中原来往。按你说他们的武功艰深,前几辈与人结怨,偏居一隅,也再正常不过呀!”   “真是让人云里雾里。”说了一通依旧是毫无头绪,任湛叹了口气。   顾茂之拍拍他肩膀,“待我们偷到了珍珠花,那人肯定会来寻我们,到时候一切都能水落石出。任兄,你且莫着急。”   任湛点了一点头,感激一笑。   “我们一进长沙城,四处都是盯着我们的人,怎么偷?”越无悠皱起了眉头。   “不过一群废物。”任湛倒是不当一回事。   “哗!好大的口气!”越无悠撇撇嘴,“大张旗鼓,明火执仗,是强盗做的事。我们是偷,既然是偷,就要神不知鬼不觉。我才不去做那强盗事情。”   “不都是些不堪之事么。”顾茂之忍不住小声嘟囔了一句。   越无悠立马瞪着他。   “好好好,我们这是无奈之举,光明正大,行了吧。”任湛忙打圆场,语罢望着越无悠,“你说怎么办?”   越无悠得意一笑,勾了勾手,“附耳过来。”   十日转瞬便至,为贺新王就藩,长沙城放开了五日的宵禁。城内灯火辉煌,一派喜庆景色。白日吉王举办过典礼后,晚间于承运殿宴请当地官员名流。衣香鬓影,觥筹交错,新建好的吉王府内歌舞升平,一片太平盛景。   待到酒足饭饱,吉王便领着一众贵胄往紫金台行去。他这人讲求排场,意在给众人炫耀他费心费力建好的一座园子,特意将珍珠花放置在了要从园中穿过的紫金台上。   这园他名唤紫荆园,运来了大量太湖石砌成假山,长沙从未有过这类奇巧的园林,众人穿行于错落复崔巍的假山石中,不住啧啧称奇。   王府侍从特特在假山上与道路旁布置了无数灯笼,人行其中,光影变换,假山一步一景,更是引入入胜。   待行过紫荆园,一座精巧楼台现于眼前。众人登上紫金台内,长沙城的万家烛火皆在脚下摇曳,广袤天穹一览无余,观之两袖生风。   而那台上正中,笼在琉璃罩中的,正是光彩夺目的金瓶珍珠花。众人赏之又是一番啧啧称奇,诗人骚客见吉王兴起,吟诗作赋做些奉承词句,引得吉王开怀不已。   “怎么还不散!”越无悠皱着眉头不耐烦的抱怨道。她与任湛两人伏在紫金台下的偏僻处,已等了大半个时辰。   在紫金台上的人陆续下了来,她兴奋的说道:“诶,散了散了!”   “按计划行事。”任湛沉声道,手已按在即休剑上。   “好。”   越无悠答应一声,顺着花树投在墙根下的阴影里躬身向前快步行去。那群士人贵妇沿着假山中的石道往回走,犹在谈论珍珠花的珍奇,全然未注意到假山上的人影。   假山嶙峋,颇多洞窟,越无悠匿在那假山洞窟中,待得人声渐近,挂起面纱,猛地掷下一枚雾丸,登时一阵浓烟散开。   “啊!”惊叫之声立时此起彼伏的响起,越无悠从容的顺着假山飞掠,一路掷下不少雾丸整个紫荆园烟气四起,呛得人眼泪直流。   匿在暗处的守卫皆跃上假山顶上,巡视四周,烟雾略散他们立时瞧见了一个人影往紫金台飞掠而去。   越无悠跃至紫金台下,无数卫兵将她拦在了台下。   “哟,好大阵势。”她笑着说了一声,没有一分惧意。   “上!”那群锦衣卫无一句废话,团团冲了上来。   “没用的猫儿!”她冷笑一声,投出一枚雾丸,又是一阵烟雾四散。那群锦衣卫毫不畏惧,在烟雾里横冲直撞,越无悠却如凭空消失了一般。待到烟雾散尽,一声清音却从西北角传了过来:“在这儿!”   守卫定睛一看,只见越无悠手里正晃着一串钥匙,带笑的望着他们。   “那是金库钥匙,圣旨在库里!”王府随从惊叫道。   话音未落,一群人已朝着越无悠冲了过去。圣旨这东西,比珍珠花要金贵,比吉王也要金贵。越无悠一声轻笑,转身便往金库奔去。   眼见越无悠按计划引了人走开,任湛飞身而上,紫金台上的若干守卫还未来得及发出信号已纷纷倒地。   任湛将手掌置在珍珠花的琉璃罩上,运力于掌,那琉璃罩从他手心里生出几丝细纹,最后嘣的一声碎成粉末。   任湛正欲裹起珍珠花撤退,身后忽然传来急动之声。他连忙转剑回身,见一穿着飞鱼服的男子手中握着两柄短刀,飞身向他扑来,他持剑后退几步,避过了那人的兵刃。   “小贼休逃!”那人轻蔑的冷笑一声,猛的抬手发出一枚烟火。   任湛知道不能拖久,立时飞剑上前,使出一招“电卷星飞”,手中即休剑若闪电一般向那人飞去。   那人双刃齐挡,左刃防,右刃攻,时而攻守互换,招式凌厉又利落。   两人武器相交,乒乒乓乓的碰撞不休。那人飞起左腿,欲踹任湛膝窝,任湛沉着的摇步避开。这人下盘功夫极稳,双腿连环欺近,腿腿生风,力拔千钧。   任湛功夫走的是轻巧一路,若是被他这样缠住相斗,是在以己之短对他所长。他心念一转,手中即休剑化作一招“移星换斗”,握剑急刺那人巨阙。   那人果然如他所料举起左刃相挡,任湛右手使出点穴法子猛击他肩井,那人右肩一麻,攻势顿消,任湛抓着机会从他身边一跃而出,飘出三丈远。   那人眼神一冷,提刀又上,两人缠斗半晌,忽听破空之声,越无悠的金梭猛地往那人背后击去,那锦衣卫侧身闪过,左刃一把绞住越无悠的金梭。   “快走,人全往这边来了。”越无悠急道。   任湛一时得以放松,立时往金瓶珍珠花奔去。   “休想!”那人一声怒喝。拼着腰上吃越无悠一梭,猛地将左刃往任湛背心掷去。   任湛侧身闪过,却见那短刃直直朝着珍珠花的瓶身而去,眼看珍珠花要被这短刃刺中。他情急之下一把握住珍珠花的瓶颈,滚倒在地。   越无悠一把收回钉在那人腰上的金梭,又是飞起两梭往他脚腕连绵急刺,教这人扑倒在地动弹不得。   她见任湛扑在地上不动弹,急忙奔了过去,将他转了过来。任湛气息奄奄,握着瓶颈的手腕呈现乌青颜色,越无悠立马反应了过来。   珍珠花上有毒。    ☆、千里送义   任湛脸色发青,右手呈现紫乌颜色,越无悠一把撕开他衣袖,见那片骇人的青色已连绵至他的手肘,连忙点住他胸口的几处大穴护住心脉。   “喂,快醒醒!”她着急的拍拍他脸颊。   任湛一点反应都没有。   人声渐盛,再是耽搁不得。越无悠用一块细布将珍珠花包好背在背上,发出一枚烟火,背起任湛飞身而起,往北门奔去。   现下虽然二更已过,但因庆祝吉王就藩取消宵禁的原故,吉王府外仍有行人来往,并不十分冷清。   顾茂之坐在北大街上的一处茶楼的二楼窗边,可清楚看到王府北门的动静。见一枚烟火升天,知道他俩即将出府,连忙牵着准备好的两匹马行到约定的王府北门外的一偏僻处。   他等了半晌,越无悠才一头汗的姗姗来迟。   “怎么了!”   他被任湛的这副模样吓了一大跳。   “别说了,快走!”   越无悠帮着他将任湛横跨在马背上,身后传来了锦衣卫的呼喝之声,大批人马朝着他们奔了过来。   “走!”   越无悠狠狠一鞭抽在马屁股上,马儿受惊嘶鸣,立时撒蹄狂奔。   “不能出城!现下肯定出不了城!”顾茂之跟着她一路狂奔,见她往城门奔去连忙叫道。   越无悠立时明白了过来,城门肯定已经关上了,若是任湛没有受伤,他们尚可硬闯。现下他们一伤一弱,以自己的武功绝对应付不来这个场面,往城门去是自投罗网。   犹豫之间,道路四旁已有不少官兵向他们围来。越无悠心中擂鼓似的砰砰捶个不住,忽而灵光一闪,眼神蓦的一亮,立时调转马头向城西奔去。   “跟我走!”   顾茂之跟着她一路狂奔,最后竟奔到了一个颇为逼仄的,马行不进去的胡同口。   “你背着他。”   越无悠翻身下马,取过了任湛的剑。顾茂之拖着任湛跟着她往阴暗的小巷子里走去。   “这是哪儿?”   越无悠不理他,只是快步向前走去。待行到一处老旧的木门前,她牵起门上铜环,扣响了三声,强自镇定心神念道:“月上三更晚,百鬼夜行时。”   顾茂之见她紧张的望着门,不由问道:“越姑娘?”   他话音未落,便听得门嘎吱一声,开了条三寸宽的小缝。越无悠一把扒着门缝将门用力踹开。   门内的人还未反应过来,一柄寒刃已架在了脖间,压着他往门内退了两步。   顾茂之背着任湛进了院子,立刻反手将木门关上。被越无悠挟持着的是个头发花白,身材精瘦的老者。他脸颊上长着一颗颇大的黑痣,贼眉鼠眼,满口黄牙,透出股阴狠狡黠的味道来。   “沈地鼠,开你的金库。”越无悠面色冷厉的吓人。   “白...白云九?”那名唤沈地鼠的人低眼瞧了瞧脖间的寒刃,额间淌下一滴冷汗。   “还有这个。”越无悠左手亮出了她的金梭。   沈地鼠立时倒抽了口冷气。   “你若还想在长沙地头混下去,开你的金库,让我们进去。”越无悠声音冰凉。   沈地鼠默默点了一点头,小心翼翼的转过了身,越无悠转过剑锋抵住他背后,沉声道:“带我们去。”   沈地鼠带着他们走进自己的卧室,将枕边的一个香炉似的东西转动了几下,与床相对的书柜缓缓分开,露出了一间暗室。   “你们先进去。”越无悠向顾茂之道。   顾茂之背着任湛,跨进了那间暗室,暗室里亮着灯,房内金碧辉煌,奇珍古玩,字画摆件不计其数。   “越姑娘,饶我一命。”沈老鼠颤着声音道。   越无悠心里清楚不应该让这个人活下来,可她还做不到杀人不眨眼。   “滚到你的墓里去,半月别出来。不然我不杀你,有人会杀你。”越无悠将剑刺进了他脊背三分。   “饶我一命!饶我一命!”沈老鼠背上一痛,连声讨饶。   越无悠跨进那暗室,见左手边有个灯盏,晓得那是机关,转了两下,石门缓缓的合了上去。   沈地鼠身后蓦地一松,晓得自己逃过一劫,连滚带爬的往屋外奔去。   “他醒了么?”   “还没有。”顾茂之担忧答道。   任湛的脸色较之之前又乌青了三分,右臂的毒迹已缓缓爬至了手臂末端。   “不行,这毒太厉害了,得放血。”   越无悠一眼瞥见墙角胡乱堆着金银器皿中的一个金盆,将那盆拿了过来,横过即休剑在任湛的手腕间划了一刀,黑色的血缓缓流了出来。   足足放了半盆血,血色才慢慢变浅,变成了深深的红色,任湛脸上的青灰退了下去,换成了苍白。   “替他扎好手臂,不能再放了。”   顾茂之连忙撕下衣襟,替任湛包扎好了伤口。   两人奔逃半夜,死里逃生,现下方有些惊魂甫定的安定感。他们放下了悬了半晚的心,不由相视一笑,竟觉心心相印。   “珍珠花上抹了毒,先时一切倒还顺利,最后被一个锦衣卫找了晦气。他没防备直接用手碰了珍珠花。”越无悠叹了口气,“一般这种东西上都会下毒,没跟你们说一声,是我的错。”   “这是意外,你无需自责。若不是你,我们现下已被官兵捉住了。”顾茂之温言宽慰道。   越无悠无奈的勾了勾嘴角,“现下你和我一样,变成了逃犯,说不定以后都要亡命天涯,值得么?”   “值得。”   “怎么就值得了?”   “千里送义,为死不顾世。这东西在吉王手里只是富贵夸耀之物,但是在任兄手中,却是能让他那穷凶极恶的凶手。我虽然教条的很,这个道理我却还是明白的。”顾茂之的话温和而坚定。   “呆子。”   越无悠低头沉默半晌,轻轻吐出这两个字。   任湛忽而动弹了两下,顾茂之连忙唤道:“任兄?任兄?”   任湛努力睁开了眼睛,觉得四肢无力,头晕眼花,虚弱道:“这是哪儿?”   “沈地鼠的金库,暂且避一避吧。”越无悠答道。   “珍珠花呢?”   “在我这里。”   “我中的什么毒?”   “不知道,我替你放了血,可只能暂缓毒势。”   “这样下去不是办法。”任湛勉力撑了起来。越无悠轻轻叹了一声,她又何尝不知道这样不是办法?   锦衣卫发现这里是迟早的事。   任湛运功欲将毒素逼出,却觉心头犹如火烧,五脏难受的紧,忍耐不住吐出一口黑血。   “任兄!”顾茂之惊道。   任湛苦笑一声,“我运不了功。顾兄弟,你与越姑娘先逃吧。”   “你这是说的什么话!”顾茂之叱道。   任湛瘫倒在地上,甚是绝望,“总比我们三人一起坐以待毙的好。”   三人沉默不语,空气中弥漫着绝望的气息。   越无悠正思索着,眼光暼到被扔在一旁的珍珠花,心念忽动,忙道:“对呀!我们真傻!”   “珍珠花里的秘籍!反正现在走投无路,说不定这珍珠花里的绝世秘籍能抑住这毒性也说不准呢?!”   任湛听了她这话精神一振,复又犹疑道:“这瓶中秘籍只是传说,谁知道是不是真的有《齐物经》呢?”   “破开瓶身不就知道了么?”顾茂之道。   “不错。”越无悠连忙应和道。她一边说着一边将细布展开,璀璨的珍珠花现于三人眼前。   任湛的心思也活动了起来,思虑半晌,终是下定了决心,沉声道:“好!便破开看看!”   顾茂之打量着那黄金瓶身,不由蹙眉,“这是黄金瓶,摔又摔不破,可怎么好?”   “这不是问题,即休剑削金断玉,不怕斩不开。”任湛接口道。   他将即休剑递给越无悠,挑眉道:“你来吧。”   越无悠接过剑来,待要一剑劈下,望着那金枝玉叶、宝石流霞的金瓶珍珠花,还是心软。她偏过头去望了他们一眼,不由叹道:“这可是价值连城的宝物啊!”   “砍吧!”任湛催促道。   “那...那我..砍啦?”她又问了一遍。   “砍吧!”   越无悠闭上眼睛,颇为可惜的叹了口气,运气于剑身,轻喝一声一剑劈下,登时听到玉碎断金,珍珠飞溅的声音。精美绝伦的珍珠花就这样被一分为二,再不存世了。   “幸好我还有个假的,那个我说什么都不会给你!”越无悠望着一地狼藉,痛惜的无以复加。   “快看看有没有《齐物经》。”顾茂之忙说道。   越无悠隔着细布拾起碎片,瓶身内侧凹凸不平,刻着密密麻麻的字。   “有!有!”她惊喜叫道,她细细看着,一字一句念道:“道行之而成,物谓之而然。冲阙于下脘,顺行中脘。咦,这似是练气之法?”   “是内功心法,你继续念给我听。”任湛道。   “好。”   她想着这《齐物经》既然这是武学至宝,便欲跟着修习,一边念着一边按着经上所言运气。   这《齐物经》由奇经八脉而练,首练督脉。越无悠跟着运气过两个穴道,待运至命门,却觉得体内有两股真气相撞,再是运不过去,略一用强便觉难受的紧。   “怎么运不下去了?”她不由问道。   “我也运不下去。”任湛试了半晌,最后无奈道。   “怎么会这样?”越无悠颇为奇怪。   “你拿给我瞧瞧。”   越无悠将手中的碎片递了过去,任湛将全文通读了一遍,沉默半晌,叹道:“这的确是第一流的内功心法。可这心法自成体系,若要练这门功夫,得把自身功夫全废了才行。不然就会像我俩刚才一般,体内气息相冲,勉强练下去,只怕会走火入魔,经脉寸断而亡。”   越无悠满腔的希望顿时化为乌有,忍不住失落叹道:“能拿到这秘籍的,怎么可能甘心放弃自己的练了几十年的功夫。”   顾茂之见两人脸上都现出落寞之色,以为他们是为了这绝世神功帮不了他们而失望,却不知道习武之人皆希望自己武功能更上一步,现下这绝世武功就在自己眼前,却不能修习,真是难受的紧。   “再想办法便是。”   任湛抬头望了他一眼,脑中电光火石闪过,登时大喜过望。指着他朗声道,   “顾兄,你来练这《齐物经》!”    ☆、阴差阳错   “我?!”顾茂之吓了一跳,“任兄你在开什么玩笑?!我不会武功啊!”   “不错,你不会武功,却是正好修习这内功心法。”   “不行不行,这...真是荒唐至极!”顾茂之慌忙摆手,连声拒绝。   “你盘腿坐下!”越无悠望着他命令道,“你就死马且当活马医,这门功夫不知道多少人梦寐以求呢!”   其实她也觉得颇为荒唐,可此时已没了别的办法,权且一试。顾茂之见他俩如此坚持,只能为难的盘腿坐下。   越无悠与他相对而坐,问道:“你知道奇经八脉与十二经脉,还有身体各处穴道的位置么?”   “知道。”他读过医书。   “那便好,你跟着我做。独立守神,肌肉若一,行气丹田。你吐纳几次,神阙会有热麻之感。”   顾茂之闭目凝神半晌,睁开眼睛,颇为为难的说:“我感受不到。”   越无悠叹了口气,转头向任湛道:“任大哥,真的可以么?这呆子怎么看也不像是武学奇才啊!”   顾茂之羞惭的挠了挠头,小声道:“对不住啊。”   “无悠,你再帮帮他。这才多久?”任湛还在坚持。   “好吧。”越无悠撇了撇嘴。   她伸出手掌,置于顾茂之小腹,吓得顾茂之连忙往后仰去:“越姑娘,男女授受不亲,你这是做什么!”   越无悠一把将他拉回来,“什么时候了你还管这些!你感受到了么,神阙有没有一阵热麻?”   顾茂之头脸涨的通红,只能勉强镇定心神,排除杂念,凝气半晌,只觉小腹的神阙穴处又涨又热,欣喜答道:“感受到了!”   “好,你凝气于此,虚灵顶劲。沿着任脉将这股气行至中脘。”越无悠一边说着一边将手掌置于他的中脘穴。   顾茂之按照她的说法去练,却老是行不至中脘,他试了几次都不成功,不免着急起来,额头沁出一头汗。   “别着急,修习内功心法,最忌急进。”任湛在一旁说道。   顾茂之点点头,他本来心性就颇为沉静机敏,不多时便掌握了窍门,逐渐顺利了起来。   任湛念着瓶上行气之法,顾茂之顺着奇经八脉一一打通穴位,遇到难行之处越无悠便出掌相助,传来自身内力助他打通经脉。   任湛师从白云九,越无悠是越戏年的女儿,两人所修炼的皆是最上等的心法,顾茂之心下还道学武竟然这般轻巧,却不知他现下跟着的算是天下数一数二的师父,所言皆切中要领,一个时辰便抵挡上他人半年修为。自己若是跟着平常武夫的指导修习,只怕要练一年半载才能稍有小成。   待打通全身经脉,越无悠又教他运行周天之法,行过大小周天,体内真气顺行,已是随心所至。   顾茂之觉得精神大增,力气陡长,却不知如何使用体内气力,便向着任湛摊手道:“任兄,我练了这功夫,却要如何使用?”   任湛微微一笑:“顾兄弟,你刚刚练得是心法,乃武学之本,皆下来要学的是招式,可是你未强身健体过,我的剑法你是学不来的。”   “那可怎么办?”   “我教你一套轻功步法,到时候若真是有人闯了进来,你便背着我逃命。”   “好!”   “越无悠,你也学。”任湛向越无悠道。   “为什么?我自家轻功够好了,作甚要跟你学?”越无悠翻了个白眼。   “你学会才好教他,我现下身中剧毒,不能演示给他看。学我师父的功夫,也不算辱没了你。”任湛也颇为无奈。   “好吧。”   任湛将招式口诀一句一句细细教授两人,顾茂之听得云里雾里,越无悠却是听的颇为聚精会神。   “我试一下啊。”越无悠听完之后思虑半晌,最后说道。   她猛一倒身,双脚却稳稳的立在地上,身形飘忽不定,身若蔽月青云飘忽不定,在这狭小室内翩飞,潇洒旖旎。   她将二十四式一一练过一遍,任湛又细细跟她讲了一遍,她不由打趣道:“这是女子练得武功吧,名字也起的秀气,度柳穿花,还挺风雅。”   “女子...?”顾茂之在一旁复述道。   “不错,的确是阿芷当年练得功夫。”任湛似是回忆起了旧时时光,“我的功夫太刚劲,顾兄斯文的很,不适合练凶猛功夫。这度柳穿花步倒是颇合他的性子。”   顾茂之见越无悠无意戳中了任湛心事,忙岔开话题:“越姑娘,劳烦你教我吧!”   越无悠便将这“度柳穿花步”一招招一式式教与他,顾茂之已有内功打底,在两人指导下学这功夫也颇快速。   他正学到第二十式“分花拂柳”一招时,忽然一声巨响,震得三人一阵摇晃。   “怎么回事?!”他惊呼道。   “硝烟味儿,是□□!”越无悠皱了皱鼻子,立时反应了过来:“是锦衣卫的人在炸门!”   “还能撑多久?”任湛问道。   “撑不过大半个时辰。”话音甫落又是一声轰鸣。   “轻功步法一定要学个全套才有用,还有四招,快教!”   越无悠顾不了那多了,硬着头皮继续教了下去。门外时不时响起巨响,门外的人声越来越清晰,头顶不时落下些灰土。   顾茂之将二十四式甫一练毕,石门口落石纷纷,硝烟四起,门口扑来一阵呛人的硫磺味道。   “走!”任湛高喝一声,不等门口硝烟散尽,三人一起冲了出去。   越无悠手中控制着八枚金梭,如灵蛇吐信一般向门外围着的人飞舞而去。烟雾还未散尽,门外已倒下了一排人。剩下的人手中刚刃闪闪,大喝一声向三人齐齐冲了过来。   “出西城!”越无悠一边抵挡着那群官兵,一边向着院门撒出一把金针。   听得簌簌之声,一排人捂住眼睛纷纷乱扭。顾茂之背着任湛,运用丹田之气,一跃而起从墙头翻过,踏着度柳穿花的步法,在那群官兵中左躲右闪,一路往西城奔去。   越无悠如飞燕一般踏着屋檐在他前方指路,三人尽往逼仄小路奔逃,教那群官兵不得不分散追奔。   平常官兵遇上越无悠便是送的,她性子又狡黠,耍人自是一流。三人奔逃一阵,身后的官兵竟渐渐都被甩了开。   他们从石室中冲出来时是日落时分,现下天色已全暗了下来。三人匿于一条阴湿小巷,停了下来商量。   “往东边走,现下西边全是人,东边戒备肯定没这么严密。”越无悠气喘吁吁的说道。   三人沿着小巷穿行,月色照进小巷,投进一片灰白月光。   “屏息!”任湛忽然轻声喝道。   “怎么了?”顾茂之停下了步伐。   “任湛猛然拔出即休剑,银光一闪,只听得一声闷哼,一个黑衣人从高墙上跌落下来。   “扬威镖局的人!”越无悠马上反映了过来。   她才明白过来,登时从高墙下又跃下三个黑影,显是见事情已败落,干脆现身。   越无悠挥舞着手中金梭,试图逼退三人,顾茂之背着任湛一路往小巷里退去,怕招来官兵。   这三人也算是一等一的身手,越无悠对上他们不免显得吃力,好在这窄巷之中他们施展不开手脚,金梭占了大大的便宜。   任湛靠着巷壁,盯着那三人的招式,时不时出言提点。越无悠本就机灵,现下又得任湛相助,渐渐占了上风。   她操纵着金梭在那几人手脚间一阵飞转,踏着越家的“雾锁烟迷”的轻功步法,若一阵青烟一般在三人周围游移飘忽。   她猛地冲过三人,收回放出的六枚金梭,血花从那三人手间脚间飞溅出来,沁透了他们穿的黑衣裳。他们踉跄几步,同时栽倒在地。   “你倒是心软,他们可不会念你这份情。”任湛皱着眉头说道。她明明可以一梭子划破他们咽喉,却选择了挑断手筋脚筋。   “快走吧。”越无悠正欲跃回他们面前,忽然觉得背后一凉,立时不敢动弹。   “怎么了?”顾茂之见她突然呆立住了,疑惑问道。   越无悠脸色惨白,缓缓向前走了几步。跟着她一起步出了那浓黑暗影的,正是那日在紫金台上缠住任湛的锦衣卫。   “竟然还有三个同伙。”   那锦衣卫冷笑一声,手中的绣春刀抵在越无悠背后。他正欲发出烟火,顾茂之情急之下将一枚石子向他手腕射去。他也未料到那石子竟然如离弦的剑一般,迅电流光的掷中了那人手腕。   啪嗒一声,烟火落在了地上。   那锦衣卫甩甩手腕,颇为玩味的望着顾茂之,阴笑阳不笑的说道:“好俊的功夫。”   越无悠趁着他分心的空档,向前急跃,却不料那人如鬼魅一般如影随行,手如利爪般攫住了她肩头,绣春刀寒光一闪已架在了她脖颈。   “想死么?”那人在她耳边阴测测的说道,手腕一用力,锋利的剑刃割破了她细腻的皮肤,鲜血渗了出来。   “不要伤她!”顾茂之抬手制止,心里砰砰跳个不住。   “她死十遍都不足惜!”绣春刀又进了肌肤几分,越无悠双眼一眨,清泪留了下来。   “救我。”她泪眼朦胧的望着顾茂之。   “珍珠花你还想不想要?”顾茂之心急如焚,语气却颇为冷静。他已明白过来,这人以为自己武功高强,才不敢轻举妄动,不然早就杀了越无悠。自己手中还有珍珠花,还可以谈条件。   那人狠盯着顾茂之,似在思索着他说的是真话还是假话。   两方对峙良久,那锦衣卫的眼神忽然变得空洞,手中的绣春刀叮的一声落地。   他已经死了。   越无悠猛地被拉入黑影,顾茂之连忙追了过去,一把拉住她的衣袖。   “放手!”暗影里传来一声恼怒的喝声,有人一掌向顾茂之劈来。   顾茂之硬受了他这一掌,死拉住越无悠没有放手。越无悠死里逃生,手脚抖个不住,见两人打了起来,颤着声音说了声,   “别打了。”    ☆、何去何从   藏在浓黑暗影里的那人冷哼一声,倒也听了她的话停了手。顾茂之急忙将越无悠拉至自己身后,掏出帕子捂住她颈上的伤口。   “你们认识?”任湛虚弱的靠在小巷的墙壁上,周围横七竖八的倒着人。   “码头那艘挂了朱旗的船是为你们准备的,你们去吧。”那人立在墙下的暗影中,沉黑夜色中他的眉目十分模糊。   “走吧。”越无悠轻声道。   顾茂之瞧着情形蹊跷,这人不知是敌是友。他将任湛扶了起来,藏在暗影里的那人开了口。   “别带他了,他中的毒是蛇缠藤,药石罔效。毒液行至心脏之时,便是他毙命之日。”那人凉凉的说道,像是在劝他们扔掉一件负累的行李一般平淡。   任湛苦笑一声,他听说过这□□,却从未料到自己中的是这剧毒。   “这□□能制出来,就能解!任兄还活着,我便不能当他已经死了。更何况他就算是死了,我也绝没有弃他而去的道理。”顾茂之被这人凉薄的语气激怒了。   暗影里的人冷笑一声,不置可否。   “你们先去。”越无忧忽然插口。   “越姑娘!”   “我等会儿就来。”   顾茂之见越无悠的口气坚决,只得带着任湛一跃而起,翻过巷角的高墙,一路往码头奔去。   月上中天,白日喧闹的码头此时浸在如水的月光中,靠在岸边鳞次栉比的商船和着一阵一阵的潮声安眠于湘江上。   顾茂之背着任湛费力的沿着码头找那人说的船,忽而一船头闪出了昏黄的光,这束光芒来回摇晃,像在提示着什么。   顾茂之被这火光吸引了目光,仔细看去,分辨出了桅杆上系着的朱旗,连忙奔了过去。船头蹿出个精壮少年,一见他们便欣喜唤道:“师父!果然是你!”   这少年便是任湛前几日有过萍水之缘的平安。   任湛惊喜笑道:“怎么是你小子?!”   “说来话长,快进船来吧!”平安的声音颇为亲热,一路引着他们进了船舱。舱里灯火明亮,照出了任湛骇人的脸色。   “师父,你怎么了?”平安担忧的问道。   “无大事,等会儿再说。你还是先说说,你是怎么到了这船上吧。”   “我们那船这几日停在码头上卸货,因为你们那事儿全程戒严,官兵们一艘艘船的搜索过去,我们也离不了这里。昨日船员们议论纷纷,说有个人一掷千金的买了艘船,正在招买船员,不日就要离城。现下这紧张情形,他出再大的价钱也没人敢接这活,可我想着他既然是江湖人士,会不会和你扯上关系,便大着胆子来了。”   “船把式没拦你?”   平安不好意思的挠了挠头,“自从你走后,他便不管我了。”   “这船上还有其他人么?”   “没有,只有我一个。可我生下来就在船上,水上的大小事情我都能应付的来,师父你就放心吧!”   顾茂之听着他们交谈,心里还在记挂着越无悠,时不时的望向船外,可舱外寂寂,始终不见人影。   “顾兄宽心。”任湛瞧出了他的心思,宽慰的拍拍他肩膀。   两人在舱内等了半晌,平安出舱看了看天色,忍不住催促道:“再不走,天就要亮了,那时就不好走了。”   “我去找她。”顾茂之咬咬牙,下定了决心,“任大哥,我就去一炷香的时间。”   任湛叹了口气,轻声道:“去吧,自己小心。”   顾茂之奔出船外,天穹从浓蓝中调和了一丝亮色,船的轮廓在月色中朦胧可见。他沿着码头向先时的小巷跑去,心中不知道是个什么滋味。都这么久了,越无悠不可能还在那小巷中,可他一定要去看一看。她说了她等会儿就来,也许她真的会来。   待他要跑出码头的时候,一抹青影从星天中飘然而现。顾茂之顿了顿脚步,如释重负的朝那影子奔了过去。   “我来迟了。”   江面上起了雾,天色又亮了几分,天穹上挂的的星子黯淡了下去,残月也泛了白,可越无悠的眼睛却格外的亮。   “来了就好。”顾茂之笑着说。   “走吧,他们要等急了。”他迟疑一瞬,拉过越无悠的手,向那船奔去。越无悠在他身后沉默的荡出了一丝微笑。   在这将亮不亮的晨光中,一艘普通的船趁着浓雾驶离了长沙城,向北行去。   任湛在舱中呼呼大睡,似是丝毫未被那人的话影响,好像身中无解之毒的并不是自己。顾茂之立在舱外,皱着眉头,神情紧张沉重,好像是自己身中了无解之毒。   他叹了口气,走到越无悠的房前,轻轻敲了敲门。   “进来。”越无悠的声音有一丝飘忽。   顾茂之推开舱门走了进去,舱中一边放着张木床,开了一扇小窗,窗下摆着张桌子并两把木椅。他见着越无悠的脸色有着失血后的苍白,讲话也有些气促,不由关心问道:“脖子上的伤还好么?”   越无悠微微一笑,“不大要紧,只是皮肉伤。你找我有什么事?”   “任兄的毒,那人真的能解么?”   “他若不能解,便无人再能解。”   顾茂之点了一点头,走到窗前看着窗外景色,装作不经意的问道:“昨天晚上的那个人,是谁?”   “他不是敌人。”   “我是说,你和他认识么?”   顾茂之问出了句颇不通的话,越无悠的脸上却飞起了两块红霞,“嗯。”   “...哦。”顾茂之没有再问下去。   船桨拍打着江面,发出波波的水声。顾茂之想找些话说,却一时不知道该说些什么。越无悠也一反往常多话的性子,坐在床沿上默默拨玩着衣带。   “这...”“你...”两人沉默半晌,却是同时发出了声。两人相视尴尬一笑,顾茂之抬了抬手,做出了个请的动作。   “你的帕子,被我的血弄脏了,怕是再不能用了。”越无悠低头笑道。   “不过是一方帕子罢了。”   “那上面的翠竹绣的真好,被毁了倒是可惜。”   顾茂之心里猛地一跳,那帕子上的翠竹是尹绣娘绣的,他一青年男子身上有着女子绣的方帕,实在有些暧昧。   “是我妹妹绣的。”他忙分辨道。   “你有妹妹?”越无悠抬起了头,眼神里透出惊讶。   “是一起长大的妹妹。”他忙找补了一句,绣娘与他一同长大,他真个一直将她视作自己的亲妹妹,他想着这么讲可算是与她说明白了吧。   “哦。”越无悠若有所思的答应了一声,那便是青梅竹马了,她心里想着,却未说出来。   “你想说什么?”她换了话题。   “哦,我想说那金瓶珍珠花的碎片,应当如何处置?”   “如何处置?”越无悠不懂他的意思。   “这碎片带在我们身边,恐怕会招来觊觎之人,贻害无穷。若把它毁去,这其中所载的是绝世武功,就此毁伤似乎太过轻薄,因此我实在不知如何是好。”   “唔,不如去问问任大哥吧。”   任湛沉吟半晌,“顾兄,瓶上所载文字,你可记熟了?”   “记熟了。”   “一字不差的全背下了?”   “不错。”   “那便将这金瓶投入洞庭湖中吧。”   “你就不怕把祸事引到这呆子身上?就算珍珠花毁了,那些觊觎之人可不会这么容易死心。”越无悠不同意。   任湛轻笑一声,“在我们仨看到《齐物经》的那一刻,就已经引火上身了。人心欲壑难填,更遑论对这绝世武功。你只要瞟过一眼,便是他们的眼中钉肉中刺,他们对你便是除之而后快。”   越无悠愣了一下,无奈的叹了一声。   “顾兄,你现在算是彻底被我拖下水了。”任湛十分内疚。若说顾茂之以前是个无关的局外人,现在就是漩涡的中心,再不能轻易抽身离去。   顾茂之伸出双手,皱眉道:“我怎么倒觉不出来这功夫有多厉害?”   任湛不由笑了起来:“昨夜的那个锦衣卫,你以为打中他手腕是件轻易的事情么?他学武多少年,你才学了几天?”   “我不想学功夫,这功夫救不了你,在我看来便无大用。”   “生死由命,顾兄要看开些才好。”   “不许这样说!”顾茂之急了,“如果按越姑娘所说,我们要去找的人是制毒之人,能制便能解,任兄你定能逢凶化吉。”   “若我不能化吉呢?顾兄你打算以后怎么生活?”   “我?”顾茂之一时愣住了,他从未想过这个问题。自己显然回不到曾经的生活了,难道以后要东躲西藏,随时提防着自己取人性命?那这样活着还有什么意思。   “我不知道。”他叹了口气。   “祸害遗千年,你不用担忧这个问题。”越无悠插言。   “借你吉言。”任湛笑笑。虽然越无悠封住了他胸口的大穴,可那毒痕已蜿蜒至了他的琵琶骨,按着毒迹扩散的速度,行至胸前不过三四天的事情。   月上中天,顾茂之辗转反侧的睡不着觉,独自行到船头吹着浩荡江风。如果任兄不能化吉,自己到底应该如何呢?   他思虑半晌,恨不能将学的功夫悉数忘去。这一身的绝世功夫在旁人眼中求之不得,于他却是附骨之疽。   “顾兄在想什么?想我傍晚说的那番话么?”任湛悄么声的出现在他身后。   顾茂之被吓了一跳,勉强一笑:“我在想这身功夫到底有什么用。”   “任兄你说,这身功夫究竟有什么用?”   任湛与他并肩一起坐在船头,望着漫天繁星,“我初出云居,靠着功夫在江湖上扬名。打败对手的那一种快感,叫我欲罢不能。越是旗鼓相当,难分上下的对手,越是畅快淋漓。后来云居遭乱,我也曾问过自己这身功夫究竟有什么用?”   “任兄可想通了?”   任湛摇了一摇头,“我想了几年,还是没想出来。与你初见那一日,你说侠者不爱其躯,赴士之困厄。我当时心如死灰,哪有急人之难的心思?”   顾茂之苦笑一声,“我那时确是强你所难。易地而处,我也不会有普济众生的兴致。”   “曾有人说‘侠之大者,为国为民’,我做不到,我抛不下自身束缚,只欲独善其身。我悔恨当时没有珍惜在云居的时光,悔恨自己不能拼死守护师父的积业。”   “若能再来一次,我会听阿芷的话,与她隐居山中,不问世事。”   顾茂之听了他的话,默然良久,他还是想不清楚自己到底要何去何从。    ☆、坎坷求医   三人沿着湘江北上,行至洞庭湖的时候是个清晨。八百里湖面水平如镜,与浩荡天光融为一体。   平安摇船靠岸,任湛对着他叮嘱道:“若我们三四天都没回来,你也别在这儿傻等了,去扬州大明寺找明通师父,知道了么?”   “师父,你一定要好起来呀!”平安眼里含泪,一幅依依不舍的模样。   任湛在他脑袋上推了一把,笑道:“你小子,放机灵点儿!”   作别平安,三人沿着湖边小径往深山中行去。晨露未消,沁湿了越无悠的衣角。顾茂之艰难的在前开路,见野草都长到了齐腰深,实在不像有人行过的样子,疑惑问道:“越姑娘,当真是往这边走么?”   “应该是呀。”越无悠瞧这一路荒无人烟,也有些吃不准了。行了半晌,前方忽然传来了笃笃的闷响。   “这是...有人在砍树?”   顾茂之凝神听了半晌,惊讶的说道。   “看来我们是走对了。”任湛勾唇一笑。砍树的人内力深厚,大早上的出现在这荒山野岭中,十有八九是个门神。   三人行近,果然有个大汉正在伐树。大汉上身穿着个粗布背心,露出结实的肌肉,长着张国字方脸,浓眉大眼,颇为英武。他手中拿着把大斧,一下一下的砍着棵杉树。   这棵杉树足有八丈高,一丈粗,一个壮年汉子合围也抱不住。那汉子砍了半晌,也砍不进去两尺,累的满头大汉。   他瞧见不远处站着的三人,也不意外,朗声向他们唤道:“三位朋友,帮我个忙吧!”   “帮什么忙?”   “主人家要我做个榻子,我看这木材就极好。明儿就是大暑了,我要趁着大暑的太阳晒料子,今儿就要将这木头伐好。”他抱抱拳,神态甚为憨厚,“我可不想被主人家责骂,几位就帮帮我吧!”   “若我们不帮呢?”任湛高声道。   那汉子抡起一斧子重重砍到树上,杉树一阵摇晃,树叶纷纷震落,如落雨一般。他为难道:“那我可不高兴啦!我不高兴,谁也别想过去!”声音沉稳如洪钟,蕴着内力传了过来。   “这么粗的树,一般都要砍个十天半月,他这不是在强人所难么?”顾茂之皱眉道。   任湛拍了拍他肩膀,“恐怕这便是主人家的考验了。顾兄,还要麻烦你了。”   “我?”   “我教你一套掌法,你去试一试。”   “好!”顾茂之自是义不容辞。   “先等等。”越无悠轻声道,她向着那汉子笑道:“我看你就算砍下了这棵树,一样要被主人家责骂。”   “为什么?”那汉子面露不解之色。   “杉木质软,哪适合做榻子?只怕睡的要凹下去。何况这杉木遍地都是,再好的杉木料子也名贵不到哪儿去,你用这便宜货岂不是丢了你主人的脸面?所以我说你主人还是要责骂你。”   那汉子挠了挠头,面露难色,“那请姑娘赐教,应当如何是好。”   “我看你不如用南海黄花梨。”越无悠偏头一笑。   “可现下我去哪儿找黄梨料?”   “你若是要,我便送给你。”   那汉子略一思忖,追问道:“此话当真?”   越无悠从袖中掏出一片金叶飞掷过去,那汉子一把接过金叶,端详片刻笑道:“原来姑娘是越家的人,那我可放心啦!”   “可放我们过去了吧?”越无悠嫣然一笑。   “这...”那大汉迟疑了片刻,指着那杉树顶上的一个鸟窝道:“瞧见树上的鸟窝没,我刚没注意,惊飞了鸟。没有了大鸟,小鸟要是被活活饿死,也太可怜了。”   “你将鸟窝摘下来给我,我便放你们过去。”   越无悠抬眼瞧了瞧,皱眉向两人小声道:“太高了。”她功力尚浅,内力不足,最多也只能跃上五丈高。这人已放松了要求,再讨价还价未免显得势弱。   “姑娘,请吧!”那人催促道。   越无悠面露难色,待要勉力一试,任湛忽然开口:“顾兄,你去试试。”   “他?他更不能行了。”越无悠打量了下顾茂之,怀疑道。   “你别太小瞧了那门功夫。”任湛笑道。   顾茂之仰头望了望那树,下定决心道:“我便试试吧。”   他走到树前挽起衣襟,一脚蹬上树干,腾空而起向上拔去。他施展“度柳穿花”中“步步生莲”的一招,踩着树梢往上急窜,一口气直窜到六丈高的地方。   那大汉不禁喝彩,“好功夫!”   顾茂之一气用尽,攀在树枝上稍作歇息,待要再往上奔,那杉树树干上生了青苔,朝露犹未散尽,他脚下一滑,登时向下急坠。   越无悠吓得大叫一声,往前急奔了几步。顾茂之慌乱之中攀住一根树枝,猛一翻身在伏在了树枝上,连声说道:“不打紧,不打紧!”语罢又向上飞去,直飞到杉树顶端。   这□□丈高的地方山风阵阵,一阵风过,吹的树尖摇晃不止。越无悠瞧着顾茂之的身形随着树尖一阵摇晃,不觉皱紧了眉头,面露担忧之色。   “担心啦?”任湛踱至她身边,贱贱的小声说道。   越无悠立时飞去一个眼刀,冷淡的道:“还不是为了你这祸害。”   顾茂之小心翼翼的挪近鸟窝,只见三只小鸟在鸟窝中雏鸣。他取过鸟巢,蹬着树干飞身而下,时不时拉住树干缓住下堕之势。待到脚踏实地,方觉得手脚发软,抖个不住。   那汉子接过鸟巢,笑道:“公子真是好身手!斗胆一问,公子师从何派?”   顾茂之被他问的愣住,一时不知如何作答。那人见他面露难色,哈哈一笑,指着身后的一条小路道,“沿着条路行至湖边,大哥会来接引你们的!”   顾茂之连忙作揖道谢。三人沿着小路走了不过一盏茶的时间,果然见到了伐木大汉所说的湖。   这湖隐于林间,细波阵阵,一叶扁舟浮于舟中,一舟子闭目垂钓,颇有些出尘风味。   “喂!你便是接引之人吧!”任湛冲着那人嚷了一声。   那人偏过头来,打量了眼三人,颇为嫌烦的说了句:“你扰了我的鱼!”   “你用的直钩,鱼本就不会咬你的钩。”   那人收起鱼竿,撑着船桨缓缓划了过来,对着任湛问道:“你怎知道我用的是直钩?”   “因为像你这样的人,用的都是直钩。”任湛望着他笑道。   船上那人笑了一声,“你们求见老爷,所为何事?”   “我大哥身中剧毒,前来求医,还望阁下行个方便。”顾茂之连忙说道。   “你中了什么毒?”   “蛇缠藤。”   那人的脸色突变,沉声问道:“你摸过金瓶珍珠花?”   “不错。”   “救不了,你走吧。”   那渔夫眼里皆是戒备,先时的笑意早已散的一干二净。   “阁下!”顾茂之急道。   渔夫不欲与他们多言,立时撑出一篙,扁舟瞬时随着水流飘出了两丈远。顾茂之情急之下一跃而起,落在了那舟上。   “你想做什么!”那舟子喝道。   “多有冒犯,还请阁下恕罪。”顾茂之连忙作揖道歉,“人命关天,还请阁下开恩,通报一声。”   那渔夫趁着顾茂之躬身的时候,用力甩动鱼竿向他背心攻去。顾茂之听得背后有东西挥动,下意识的转身一握,捏住了那人的鱼线。   “无礼小子,还不放手!”那渔夫面露惊色,犹自色厉内荏的喝道。   “对不住,对不住!”顾茂之连忙放手。   那渔夫甫一放松,手中凝力,鱼竿携着比上次大十倍的力猛然又向他抽去。   “小心!”越无悠在岸上听见破空之声,不由高声提醒。   顾茂之不妨这人又来一下,连忙侧身躲过。那渔夫只觉眼前一晃,顾茂之已躲到了一侧。   这叶小舟两边吃力,登时在湖中打起转来。   “你是谁?!”渔夫上下打量着他。   “我...”顾茂之挠了挠头,“我谁也不是啊!”   “既然阁下不肯坦诚相待,就别怪我不客气了!”那人扔掉鱼竿,从腰间掏出两只判官笔,连连向顾茂之攻来。   “且慢!且慢!”   顾茂之被逼的连连向后退去,那小舟在湖中左摇右晃,眼看就要倾覆。他只和任湛学了轻功步法,此时也只能左躲右闪。他一边躲闪一边叫道:“阁下要怎样才肯引见!”   那渔夫沉声不语,似和他有深仇大恨一般,判官笔上下翩飞,招招皆是往顾茂之死穴攻去。   “这船要沉了。”任湛低声道。   “什么?”越无悠正专心致志的看着舟上两人。   她定睛瞧了瞧船头,立时也明白了过来。这舟子乱打一气,脚下沉着,蕴着内力一下下踏在这扁舟上,扁舟由轻薄的木板制成,哪能经得起这频繁的大力击打?   渔夫见顾茂之被他逼到船头,避无可避,沉声一喝,凝全力于笔尖,向顾茂之急奔着刺去。   听得“刺啦”一声,那渔夫身形一顿,再是奔不近来。原来他脚下的船板吃不住他下盘的沉力,被他一脚踩折,他的右脚陷了下去。   顾茂之还未晃过神来,已被越无悠一把拉起,向岸边飞去。   三人立在岸边,见那小船渐渐沉了下去,却始终不见那渔夫的身影。   “他怎么不动?”顾茂之颇为担忧的望着那小船,说着便欲飞身前去查看。   “小心有诈。”越无悠连忙将他拦了下来。   “救命!”“救命!”那渔夫的右腿被木板卡住,此时被沉舟拖着往下沉去。他空有一身功夫,在水中却无可借力之处。   “他在喊救命!”顾茂之急了。   “别理他,不会游泳来钓什么鱼?谁知他又在耍什么花样!”越无悠抱着手臂看着水中。   “救...命!”那人似是呛了水,时断时续的喊道。   “越姑娘,人命关天。不能再等了!”顾茂之纵身跃进湖中,向扁舟下沉的地方游了过去。   “腿!”   “腿被卡住了!”   那人见顾茂之游了过来,连忙拉住他不肯撒手。顾茂之深吸一口气,潜入水中,见那木板将他的右腿卡的极紧,双手连忙使力将那木板掰了开。   那人甫得自由,连忙向对岸游去,游出去不过几丈,停了下来,呆了片刻,竟调转了方向向任湛他们所立的岸边游了过去。   两人游至岸边,越无悠怕那渔夫暗算顾茂之,连忙将他拖上岸,低声骂了句呆子。   渔夫坐在岸边大口的喘着气,见顾茂之浑身湿透的模样,叹了口气说道:“你救我一命,我这人不愿欠别人的恩情,今日就带你过这湖。”   顾茂之大喜过望,不顾衣裳滴水,连声道谢:“多谢阁下!多谢阁下!”   那渔夫打了个呼哨,不过片刻,对岸便有一个小童赶了过来,那渔夫高声唤道:“撑条船来,备几件干净衣裳!”    ☆、风尘三客   不多时渔夫带着三人登上小船,由垂髫小童把着长篙,溯流而上。那渔夫换过身干净衣服,独立在船头,背对着他们一言不发。   小童撑着小船行过宽广湖面,转过一弯,行至一颇为逼仄的小河,河中岩石密布,那小童撑着长篙,左撑右点,颇为灵活的避开那些礁石。行过那段险滩,三人眼前一黑,船已摇进了一处山洞。   水声潺潺,不时有激流击石之声,小童在黑暗中从容的驾着小船左右游弋。顾茂之三人眼前漆黑,身子被甩的左摇右晃。他们紧紧抓着船沿,大气也不敢出。这一水路若非有主人家主动引路,定会折在这两段礁石险滩之中。   在幽暗山洞里行了半晌,眼前忽见一个隐隐射入阳光的洞口。船行平稳,水流平静,已再无密布礁石。出了山洞,一阵花香扑鼻而来,山洞外夹岸种满了桃花树,虽是六月暑日,这里的桃花却开的格外鲜艳,落英缤纷,粉白的花瓣落在溪水中向前蜿蜒漂去。   “好美。”越无悠忍不住小声赞叹道。   “那是自然。”渔夫的口气甚为自豪。   小童撑着船转过这片桃林,一处宅院在花树遮掩中缓缓现于眼前。小船靠岸,立时有一穿着黛蓝粗布衣裳的青年仆人将他们三人接引上岸。   “去吧。”渔夫向三人努努嘴,示意他们跟着仆从离去。   顾茂之向那渔夫恭敬的作了个揖,道谢道:“多谢前辈。”   “不用谢我,三弟且等着你们呢。”船上小童一篙撑出,那渔夫留下了这一句话,便已飘然远去。   三人交换了个眼神,依这渔夫言下之意,进了这宅门仍有考验。   “春和景明。”顾茂之抬头见这宅门牌匾上刻着这四个字,喃喃念了出来,端详片刻不由赞叹:“风骨洒落,行云流水,真是好字!”   “这字是老爷亲笔提写的。”那仆从接口答道。   三人行进宅中,宅中枝叶扶疏,室庐清靓,颇为雅致。那仆从带着他们行至一处雅洁宅的小轩前,小轩门上用枯枝凑成颇具古意的“桂落”二字。   “山茶邀上客,桂实落前轩。好风雅!”这宅中处处透着雅意,花木栽种,轩门布置处处透着园主人的心思,顾茂之已对这家人有了三分好感。   “三位请。”那仆从躬身请到。   顾茂之推开轩门,房内颇为空旷,铺着用蔺草编成的草席。正中置着一紫檀木几,木几上放置着一套茶具并一金鹤香薰,鹤嘴中缓缓吐出香气。   一中年男子穿着一席白纱衣裳,一手撑着脑袋斜靠在几前,一手拿着册书,正津津有味的读着,眉目清明,颇有书卷气。他听到声响,连忙坐正,歉然道:“三位远道而来,有失远迎,失礼了。”他顿了顿,继续说道:“请来喝杯茶吧。”   三人围坐在几前,不知道这人玩的是个什么花样,可看他慈眉善目,不似先前两人那般咄咄逼人。   “三位的来意我已知晓,可华大夫现在还未回府,请三位先喝杯茶歇息歇息吧。”   那人右掌一送,几边吊着的小火炉立时燃了起来。   “长兴茶山的金炭,好讲究。”越无悠向火里瞟了一眼,轻轻笑道。   中年男子眼中现出赞赏神色:“姑娘好眼光,今年梅花瓣上的雪水,不知姑娘以为如何?”   “雪为五谷之精,梅水白而甘,当然适合。只是新水有土气,可再放些时日。”   “那姑娘觉得什么水合适?”   “我瞧大门外书着春和景明四字,不如用春日白牡丹上的露水。春水和风甘雨,应和着倒别有一番意趣。”越无悠笑道。   “说的不错,便依姑娘所言。”那人吩咐仆从从梅根下取出今春的白牡丹露水。   三人等待间,越无悠问道,“小女子斗胆问一句先生姓名。”   “不才秦知筝。”   “原来你们便是大名鼎鼎的风尘三客。”任湛抱着手臂笑道。   “任少侠过谦了,风尘三客,不过虚名而已。我们仨现在隐居在此,江湖中事,早已埋进前尘。”秦知筝平静笑道。   “隐居于此,倒是快意的很。”   “所以任少侠何必来扰我们清净呢?”秦知筝敛了笑意。   任湛怔了一瞬,面露哀戚之色,“任某还有未尽之事,不愿就此死去。此番叨扰,真是抱歉的很。”   “我知道你未尽之事是什么,昔年我曾与白师父有数面之缘,虽然未能深交,但他的品行我却一直钦佩仰慕的很。任少侠,你也应该明白,我们找到这一处隐居并不容易。我们投奔华老爷子门下,自是要为他排忧解难,你莫怪我。”   任湛默默点了一点头。秦知筝叹了口气,“我不愿为难你们,我们比试一回,若你们输了,就打道回府,好不好?”   任湛思忖半晌,沉声道:“好。”   “任兄!”顾茂之忙唤道。他们好不容易行至此处,他实在不甘心空手而回。   任湛抬手止住他的话,说道:“顾兄,你不必再说。”他望向秦知筝,问道:“秦先生,你要比试什么?”   秦知筝正思量间,那仆从端来一钵露水,他眼神一亮,指着那钵道:“斗茶如何?”   任湛苦笑一声,“任某一介粗人,对这玩意儿一窍不通。”   “这...”秦知筝作出为难神色。   “罢了,任某认输。秦先生,告辞了。”任湛站起身来便欲往门外走去。   “任兄!”顾茂之连忙将他拦住,心下甚是不解为何任湛到了此处却突然退却。他不知道任湛见这里风景明媚雅致,想起了白芷昔年与他说的隐居生活。   料想锦衣卫、扬威镖局与江湖上的人此时应皆已闻风而动,在四处寻找他们。他们造访于此的消息若是传了出去,这桃花源般的所在能否还能向往日一般平静,真不好说。   他与白芷隐居的念想已化为泡影,也不愿用腥风血雨去搅破他人的美梦。   “那便斗茶吧。”越无悠忽而插言。   “不必了。”任湛回头道。   越无悠高声回道:“为何不必!好不容易行到此处,哪有打退堂鼓的道理?”   “任湛,你还以为你的命,是你自己的命么?”   她这一句话如一盆冷水一般浇醒了他,他死不要紧,可他死后顾茂之怎么办?顾茂之身怀秘籍,又未见识过江湖险恶,若留他一人飘零,只怕活不过三年五载。更何况云居上下那么多条人命,自己当真能甘心一死了之,任由他们枉死么?!   他复又坐下,对秦知筝说道:“还请我们一试。”   秦知筝微微一笑:“好。”   斗茶盛行于宋,此朝□□下令罢造龙团,斗茶之风顿扫。神偷越戏年爱好这些风雅玩意儿,收集了许多宋时茶盏,不时与夫人斗茶相戏消磨闲暇时光,是以越无悠自小耳濡目染,对茶道也颇为精通。   待牡丹花露滚沸,茶室中盈满柔雅花香,越无悠拈起茶筷将茶盏用沸水淋过,直至盏上热气袅袅。   “这是在做什么?”任湛不通此道。   “她在温盏,宋时斗茶先用茶末调成油膏状,然后兑之以沸水,同时用茶筅快速搅拌起沫。”顾茂之小声道。   “那又如何分出胜负来?”   “一斗汤色,二斗汤花。汤色纯白鲜明为上。汤花亦是亦纯白细密为上,汤花浮于盏内,紧咬盏沿,叫咬盏。咬盏久者,便为胜。”   越无悠将茶膏调好,一手执壶,一手执筅。滚水缓缓注入茶盏,她右手手腕急动,指绕腕旋,盏中登时泛起细白汤花,时缓时急,盏中白沫渐浮。越秦两人将茶汤调好,将盏置于几上,只见乳浮盏面,如疎星澹月一般。   “可惜没有兔毫盏。”越无悠叹道。   “黑盏白汤,自是古雅。但我偏爱白瓷,觉得更为清亮。”   “越姑娘年纪轻轻,却精通茶道,果是家学渊源。”   “不过是些消遣玩意儿罢了。”   “我少年时曾得一青窑盏,开有冰裂纹片,釉面晶莹如玉,不知姑娘有没有见过?”秦知筝似是忆起了什么,忽然笑道。   越无悠一愣,脸颊忽而飞起两团红云,不好意思道:“原来那是先生之物。”   秦知筝朗声大笑,“那茶盏能遇到你们父女,也算是寻对了人家。”   两人谈笑间,秦知筝那白瓷盏内的汤花渐散,盏壁上出现了一圈水痕。   “我输了。”秦知筝倒也输的痛快。   “姑娘是这近几年中,唯一能赢我的人。还请姑娘不吝赐教,为何你的汤花还未散去?”秦知筝细细瞧着越无悠的茶盏,诚心发问。   “先生是男子,对于这细微漂浮之处,总是难比女子细腻。我也是侥幸获胜。”越无悠笑道。   “华大夫待日落方归,晚饭时我将你们引见于他。”秦知筝愿赌服输。   “多谢先生!”顾茂之连声道谢。   秦知筝摆了一摆手,望望茶室外日头西斜,日光已泛出褚色,起身道:“大夫差不多要回来了,我先去布置一番,还请三位在此稍候,失陪了。”   秦知筝出得门去,这室内便只余下他们三人。   “多谢。”任湛向着越无悠一声道谢。   越无悠执起茶盏,递到他面前,说道:“喝茶吧。这水、这茶、这炭、这茶盏,皆是难得之物。”    ☆、回春圣手   斜阳西射入这空广茶室,三人静候了约摸一炷香的时辰,青年仆人便将三人引至一间敞室。那室前梧后竹,映出一派清凉景色。室内置着一张八仙桌,桌上已置好了酒菜,飘来阵阵香气。秦知筝与日间的那渔夫和樵夫正立在室内忙活着。   秦知筝连忙迎了过来,笑道:“耽搁久了,真是对不住,请三位入席。”   数人入座,犹未见到华大夫的身影,任湛不由面露疑惑之色,秦知筝忙道:“老爷子还在换衣裳,一会儿就出来。”他指着渔夫对三人道:“这是我大哥,夏君泽。”复指着樵夫道:“这是二哥,孔力。”   “原来阁下便是落地状元夏先生,久仰久仰。”任湛对着那樵夫抱拳以礼。   落地状元夏君泽,北海樵子孔力与拂风浪子秦知筝共成风尘三客,在两湖一带惩恶扬善,威名远扬。他们七年前厌倦江湖纷争,投奔回春圣手门下,隐居于这洞庭湖畔。   “前尘往事,休要再提。”夏君泽微微一笑。   “还没问过这小哥姓名?”孔力对着顾茂之和善一笑,他对他的身家来路十分好奇。   “敝姓顾,名茂之。扬州人氏。”顾茂之忙答道。   正闲谈间,一小童掀开厅内侧门帘帐,一妙龄少女扶着一须发皆白的老者行了出来。   风尘三客同时站起身来,显出对这老者的尊重。秦知筝向三人介绍道:“这便是回春圣手华玉宁华大夫,身旁的是他孙女儿华书漪华姑娘。”   那老者看上去八十有余,面上沟壑纵横,对着三人一团和气的笑着。妙龄少女穿着身藕荷衣衫,面容纯净天真,正是十六七岁的韶华正盛的模样。她笑道:“爷爷年纪大了,耳朵不好。失礼处还请不要见怪。”   “哪里,哪里。”   “先吃饭吧。”那少女笑着招呼道。   众人入席,华书漪一边给华玉宁挟菜,一边说道:“三位的来意秦叔叔已告知我了。爷爷年纪大了,三位叔叔担忧爷爷操劳过度,对你们多有阻拦,真是对不住啦!”声音柔美清亮,颇为可亲。   “这蛇缠藤之毒,是我父亲在世时所制。父亲性子乖戾,制出这等凶狠□□,我与祖父多年来研制解药,却未能成功。可能...”她面怀歉意的放低了声音,“要让你们白跑一趟了。”   “这...!”顾茂之听了这话如五雷轰顶,脸色一下变得灰白。   任湛若说没抱一丝希望,那是不可能的。可当真听得这少女温言软语的对自己判了死刑,心里还是免不了难受的很。   席中静寂,众人皆不言语。任湛垂头半晌,末了无奈一笑,“罢了,生死由命。”   华书漪静静瞧着他,眼中泄出歉然之色。她从袖中拿出一小玉盒,推至任湛面前,轻声道:“这是半成的解药,服下可以暂缓毒性,可推缓半年的时间。”   “半年过去呢?”顾茂之连忙问道,心内重又燃起一丝希望。   “半年一过,毒性抑制不住,便会毒发身亡。”华书漪望着任湛颇为同情的道。   “顾兄,够了。半年的时间,对我已经足够了。”任湛接过玉盒,望着华书漪感激道:“多谢华姑娘。”   华书漪轻轻叹了一声,没再说什么。   “即休!”   一直没说话的华玉宁突然颤颤巍巍的指着任湛腰间的佩剑,大声说道。   任湛莫名其妙,取下腰间佩剑递给华书漪,“这是我师父赠与我的佩剑,华大夫也识得这剑么?”   华书漪将剑递给华玉宁,华玉宁双手摩挲着剑鞘,面上现出追思之色。   “爷爷,怎么了?”华书漪俯身在他耳边问道。   “你知道你师父是怎么得到这柄即休剑的么?”华玉宁说道,因为耳背的缘故,他说话的声音要比常人大许多。   “不知。”   “这是女子用的剑。”   “是我妹妹的剑。”   华玉宁此言一出,在座皆惊。华玉宁今年八十有七,五六十年前的江湖往事,早已埋藏在他的记忆里,无人翻起。   “有何前缘,还请华大夫指明。”   华玉宁拔出剑来,觑眼看着细窄剑身上的流云纹,说道:“这流云纹,还是我亲手刻上去的。你们记不记得有个人,名叫叫沈士平。”   “惊鸿一剑沈士平!”秦知筝马上反应了过来,“七十年前以游龙剑法名噪江湖,后来归隐山林的沈士平么?”   “不错,这即休剑便是我妹妹十九岁那年赠与他的。”华玉宁望向任湛,“你知道这剑为什么叫即休么?”   “晚辈不知。”   华玉宁叹了口气,“往事如昨易白头,君若无情我便休。”   “当年那笔混乱帐不提也罢,万料不到几十年后,我还能再见这把剑。”   他轻轻摩挲着剑身上的纹路,眼神深沉复杂,世事若白云苍狗,当年与他爱恨纠葛的人现下早已埋在了时光的尘埃里。   “我有解方,只是这药引绝难寻到。”华玉宁缓缓开口。   “还请前辈明示!”顾茂之若溺水之人甫出水面,连忙问道。   “书漪,将方子拿来。”   华书漪走进里间,不多时拿着一檀木盒走了出来。   “将方子给他们。”华玉宁吩咐道。   华书漪将檀木盒递给了任湛,任湛取出盒内的布帛,展开细读,眼神阴晴不定。   “给我看看。”顾茂之心下着急,将那布帛一把夺过,越无悠也凑了近来。   “五灵脂,万年青,月月花,半边莲,王不留行,紫花地丁,决明,黄独,雪胆,双花。”   “这都是些常用药啊!”顾茂之抬头急道。   “呆子,你看漏了。”越无悠在他身后轻声道,“还有一味三足金蟾呢。”   “怎么可能真的有三足金蟾?那是神话传说中的东西,怎能当真用作药引?!是不是你们写错了?!”   “顾公子,世上确有三足金蟾。蛇缠藤便是我父亲当年以三足金蟾的毒液为引制成。”华书漪柔声说道。   “怎么可能!再是珍惜罕见的药材,我上天入地也终能寻来。可这神话之物,你要我从何寻起!”顾茂之脱口而出,略显失态。   越无悠立在他身后看着他的背影,心里也颇是难过。任湛拍拍顾茂之肩头,沉声道,“顾兄,不要这样。”   顾茂之心烦意乱,脑中意绪纷杂不知如何是好,再是忍耐不住,干脆拂袖而去。   “我去看着他。”越无悠见他颇为担忧,忙追了出去。   任湛独留在厅中,勉强笑道:“让诸位见笑了。此番多有打扰,我们明日就告辞。”   “不会。”华书漪轻声道。   华玉宁叹了口气,“这金蟾毒液,乃小儿游历西域时带回,任公子或许可以一试。”   任湛洒脱一笑,“不必了,华姑娘给了我半年时间,已经够了。”   顾茂之冲出敞厅,顺着小径不辨方向的一起乱走。最后行至了住宅的后园,一汪池水笼在蓝黑夜色中,倒映出一轮残月。   “呆子,你要去哪!”越无悠在他后面急道。   顾茂之只是闷头往前走,并不理她。   “这是别人家,你这是在做什么!”越无悠有点生气了,轻巧一跃翻在他面前,阻住了他的去路。   顾茂之偏过头去,低着头不说话。月影朦胧,两人立在假山边,池鱼时不时泛起声接驳之声,蝉鸣不休惹人烦乱。   越无悠见他这副失落模样,心头一软,柔声劝道:“事已至此,你这样又有什么用呢?”   顾茂之眉头紧皱,一拳捶在身侧的假山上,难过的说道:“我不甘心!”   越无悠被他吓了一跳,连忙扯过他的手察看,见他右手已是鲜血直流,微微叹了一声:“你不要这样,好不好?”   顾茂之心中愁闷难解,偏过了头不说话。越无悠也想不出再讲些什么话来安慰他默默的,取出袖中丝帕将他的手包扎好。   两人对立沉默半晌,身后传来脚步之声。任湛一边往这边行来,一边说道:“顾兄,你不必替我难过。”   “怎般不替你难过?”顾茂之嘴角勾起一抹苦笑。   “我不是已有了半年时间么,三天与半年,还是有很大差别的。”任湛坦然笑道。   “不够。”   “够了。”   “不够!”   “顾兄,”任湛无奈一笑,朝着他诚恳的说道:“四年前我就该死了,我这几年活着,就是为了死。把那人杀了,再活一天与再活十年对我来说没有差别。”   “可你再活一天还是再活十年对我来说有差别,我这辈子难得交到你这个朋友,我不是能说放下就放下的啊!”   “事已至此,还能怎样呢?要我浪费半年的时光,去找那虚无缥缈的三足金蟾么?!”任湛高声道。   顾茂之无话可说,只觉世事艰难,万般不遂人愿。他又欲一拳砸上假山,越无悠急忙拦下他的手,急道:“不许这样!”   “顾兄,接下来的日子你陪我了了这个心愿,也不枉我们兄弟一场。我答应你,待此事一毕,我就去寻那三足金蟾。”   顾茂之低着头不说话。   “将死之人的愿望,你总不好拒绝吧!”任湛调侃道。   顾茂之眼神浮沉半晌,沉声道:“好!我陪你去报仇,你也要说话算话,不能放弃求生。”   “那是自然。”任湛放下心来,“明儿我们就启程去东海。”   “明天?”越无悠问道。   “不然还要在这儿做客么?”任湛笑道,“时辰也不早了,今儿累了一天,早些歇息吧。”   “哦。”越无悠答应一声。   第二日清晨,任湛与顾茂之背着包袱立在越无悠的客房前,打算与她一齐去拜别华玉宁,等了半晌却不见人影。   “都什么时候了,她还不起床?”任湛等的有些不耐烦,随口抱怨道。   顾茂之无奈一笑,心头忽而砰砰的跳了起来,冲上前去敲响了她的房门。   房内没人应答。   “怎么了?”任湛连忙跟了上来。   顾茂之变了脸色,一把推开房门,只见正对着门口的小桌上放着一封信,信上有着秀丽纤细的五个字:“飞絮送行舟。”   顾茂之拿着信笺的手忍不住微微的抖。   “她这是什么意思?”任湛皱着眉问道。   顾茂之摇了一摇头,眼角眉梢皆是落寞。他静静看了半晌那笺,怅然若失的说道:“你说,我怎么就抓不住她呢?”    ☆、船行鹤屏   汪洋的湖面泛起了无数的清波,岸上的矮树渐渐模糊了形容,成为了墨似的一抹暗影。   船舱随着湖波一下一下的起伏,摇的任湛在舱中昏昏欲睡,可是船头持续传来的萧音扰的他不得安眠。   他无奈的叹了口气,从床上起来往船头走去。顾茂之没有察觉到他的脚步,犹在吹着一首《秋江夜泊》。浩荡江风吹起他宽广的衣袖,衬得他清瘦的身材愈发瘦削。   “别吹了。”任湛在他身后说道。   顾茂之放下了萧,转过身来颇为不好意思的道:“吵到你了么?”   “你这般放不下,去找她便是。”任湛以剑支地,顾茂之自越无悠不告而别后,一直是一幅闷闷不乐的模样。   顾茂之看着无垠湖面缓缓道:“我找到了她,她还是会走。”他叹了口气,失意的道,“她为什么就不肯留下呢?”   “她若是继续偷下去呢?你还会和她在一起么?”   “我...”顾茂之一时语塞,肩膀无奈的松了下去,“我不知道。”他不解的望向任湛,神色颇为懊恼懊恼:“她为什么连个告别都不肯留给我?”   “仗义每多屠狗辈,由来侠女出风尘。也许越姑娘也没想清楚应该怎么和你相处。”任湛温言劝道。   “任兄,你说我们拜访华家,会给他们带来麻烦么?”顾茂之想将越无悠从脑海中赶出去,岔开了话题。   “我临行前已叮嘱过了秦知筝,要他们暂时离开洞庭湖,应该无碍。”任湛皱起了眉头,扬威镖局,明家堡与锦衣卫的人都在搜捕他们。   “她一个女孩子孤身一人,会不会被他们捉住?”他甫一意识过来自己又在想她,猛的甩了一甩头,无力的叹了口气,往船舱走去了。   越无悠趁着夜色回到了家中,却不叫醒一个人,反而如同做贼一般轻手轻脚的溜进了自家的书房。她灯也不点,只是映着澄澈通明的月光在十几个书柜间翻找。   越戏年昔年踏遍名山大川,每至一地便会写就一册游记。她这次不告而别,正是要回家找出父亲当年游历东海归来后写的那本《东海游记》。   她眼睛蓦的一亮,露出了个得意笑容,将一册书抽了出来。她拂尽书上尘灰,将书翻开,只见书上用颇为俊逸的小楷写道:“天顺元年春,随船游于东海,偶入一渔村,村民皆以明姓,乃先世避宋时乱,迁居于此不复出焉...”   她正看的专注,耳朵忽然一紧,她心内哀叹一声,缓缓转过身去,望着面前好整以暇的青衣男子,勉强做出了个乖巧的笑:“爹,你怎么还没睡。”   拎着越无悠耳朵的,正是江湖中名噪一时的神偷越戏年。越戏年也作出一个假笑来:“你回来怎么也不点个灯?”   “我这不是怕扰醒了你和娘么?”越无悠依旧艰难的挂着笑。   越戏年冷哼一声,揪着她耳朵往前一掼,“别以为我不知道你转的是个什么心思,你做了些什么,知欢已经全都告诉我了!小心你娘把你送到六扇门!”   “你告诉娘了?”越无悠转回升,有些惊惧的嚷道。   “还没有,你也太胆大妄为了!”越戏年没好气的说道,伸出指头在越无悠额前连着戳了好几下。   越无悠谄媚的挂在了越戏年手臂上,娇声道:“我就知道你不会告诉娘!”   越戏年瞧着她手上拿着的书,说道:“你这是在干嘛?打算偷了我这书就一声不吭的溜啦?!”   “我有急事要办嘛,到家的时候又晚,就想着不要吵醒你和娘了。”越无悠笑道。   “有什么急事连爹和娘都不要了?”越戏年还在板着脸,“珍珠花快送回给周慕云,你呀,真是胡闹!”   “我才不要!那是我费尽心力才偷回来的!”越无悠不乐意了。   “被你娘知道了,小心她要知欢把你抓进去!别以为她不敢抓你,她连我都敢抓!”   “你们都不要跟娘说不就好了么?”越无悠撒娇道,“对了,哥哥呢?回来了么?”   “还没有,他去华家了。”   “华家?我才从华家回来呀,他去华家做什么?”越无悠好奇问道。   越戏年整肃颜色,正经的对越无悠说道:“这次的事情复杂,你不要再掺和了。”他将越无悠手上拿着的书一把夺了过来:“这什么《东海游记》你也不要看了,这段时间就好好呆在家,哪都不要去。”   越无悠气急败坏的抱怨道:“爹!”   “听话!”越戏年抬高了声调,越无悠的气焰登时短了一截,再不敢顶嘴。   “那哥哥去华家到底是要做什么啊?”越无悠小声问道。   “去救华大夫,万安派人去往那边去了。”   “华大夫怎么了?是不是金瓶珍珠花的缘故?”越无悠心头猛的一跳,生怕是任湛那一行给华家招来了横祸。   “那倒不是。你还记得章大人的事情么?去年章纶不是辞官回乡就生了一场差点送命的大病么?最近查出来了,这病是万阁老动的手脚。”   “什么?”越无悠颇为吃惊,“他的手竟伸的这般长?”   “幸而华姑娘仗义出手相助,章大人才捡回了一条命。华家人暗中帮了商大人不少忙,万阁老不高兴了,想要借着珍珠花一事,以一个勾结乱党的罪名将华家铲除。”   “真不要脸!”越无悠忍不住骂道。   越戏年叹道,“自前年新立太子后,朝中政党的争斗倾轧愈发惨烈,万贵妃一直想着将商大人一羽置之死地,最近小动作不断,这几月连着将几个重臣下了西厂。你不要以为江湖里就干净了,一样要小心!”   “我知道了。”越无悠闷闷道。   “你怎么对东海之事感兴趣了?”越戏年翻着手中的书问道。   越无悠见父亲问起,便将东海明家堡一事告知了父亲。越戏年听罢长叹一声,思忖半晌,问道:“任湛觉得云居被毁,是明家堡做的么?”   越无悠点了一点头:“他十有八九就是这么想的。我记着小时候你跟我说过的故事,瞧他也活不过半年了,可怜的很,便想着帮他一把,将明家的来龙去脉替他查清楚。”   “你在我这里找不到什么,我虽然知道东海有一族姓明家,但他们那儿只是一普通渔村,再没有什么蹊跷地方。那一村人皆不会武,应该只是明家堡的旁支细脉,与血洗云居的明家人早已没了联系。”   “那可怎么办?”越无悠皱眉道,失了这个线索,再去找明家堡岂不若大海捞针一般?   越戏年得意笑道:“傻了吧?”   越无悠见他这副口气,知道父亲必然知道些别的消息,只是不愿告诉她。她扬了扬眉,故意说道:“我偏不问,憋死你。”   “我也不会告诉你。你呀,就好好呆在家别乱跑!”越戏年不上她的当。   “那就走着瞧!”越无悠说着做了一个鬼脸,往自己房间去了。   顾茂之与任湛乘船在江上荡了半月,他们计划沿着长江东行,行至黄海时再沿途寻访明家堡所在。不意甫出湖广省,身后已跟着数艘小船。起初他们还以为是普通商船,一路同航三四天后,他们终于意识到了,这是扬威镖局派来的船。   这日午间,平安颇为不安的对他们说道:“今天上午过通津港的时候又来了两条船,现在我们后面已经跟了五条船。”   “他们这是想做什么?”顾茂之十分不解。   任湛理所当然的答道:“当然是要来抓我们啊!”   “当然是来抓我们。可是他们一直跟着我们,靠岸补给时却不动声色,又是什么意思?他们那么多人,为何拖到现在还不动手?”   “迟早要动手的。平安,我们什么时候过鹤屏山?”任湛一边说着,一边细细擦拭着即休剑。   “明天晚上。”   “那他们必是明晚动手。”   顾茂之一听任湛提到鹤屏山,立时反应了过来。鹤屏山乃长江中一段险极难行之地,水流湍急,暗礁密布。鹤屏山两岸峭壁重峦叠嶂,隐天蔽日,水道逼仄处不过数十丈宽。介时诸船密布,正是动手的好机会。   “平安,晚上行到平阳港,你就上岸去。”   “师父!”平安不妨任湛忽然如此遣他上岸,慌忙道,“你别赶我走!”   “我不是要赶你走,此行太过凶险,你还小,不要搅进这些事来。”   “我不怕!师父,我走了谁来替你们掌舵!”平安急的眼泪都出来了。   “听话!”任湛从怀中摸出一块玉佩交给平安,“你上岸后,拿着这玉佩去平阳找叶家的叶展,他会照顾你。你有这玉佩,扬威镖局的人也不敢找你麻烦。”   “师父!我不走!”平安砰的一声,结结实实的跪在了地上。   任湛拉过他的手,平安孩子气的将手紧握成拳,不肯张开手掌。任湛轻轻捏住他太渊穴,平安顿觉手掌一阵酸软,不自觉的张开了手。   任湛啪的一声将玉佩拍在他手中,严肃的望着他,叮嘱道:“收好了!”   “师父,你什么时候来找我?”平安知道任湛下了决心,此事再无转寰余地,勉强忍者眼泪低声道。   “待我事情一了,就来找你。”   “说话算话!”平安泪眼朦胧的伸出了小指。   任湛哑然失笑,好笑的说道:“跟个姑娘似的。”一边却还是伸出了小指与他做约。   船驶离平阳港的时候天色已暗,平安一步三回头的踏上了岸,任湛对着他挥手告别后回到船室,对顾茂之笑道:“顾兄,现下便只有我们两个人了,你怕么?”   顾茂之坦然一笑,并不作答。   由平阳至鹤屏山一带的水路颇为通畅,不需费多少心力便能平稳驾驶。他们身后的五艘船仍然在不远不近的跟着他们。   第二日夜间行至鹤屏山水段,船身渐渐颠簸,顾茂之与任湛一同立在船头,任由着激浪裹挟着船只横冲直撞的向前奔流而去,江道两边的岩壁靠的越来越近,逼着那五艘船靠拢。数艘船间的距离不过两三丈,轻轻一跃便可跃上他们的船,立在五艘船船头上的人已清晰可见。   江道愈来愈窄,眼见便要行至峭壁极逼仄处,扬威镖局的人终于按捺不住,船上的人纷纷跃上他们的舢板。   任湛缓缓请出即休剑,与顾茂之背靠而立,沉声道:“杀!”    ☆、生死同行   扬威镖局的人一时间全都跳上了他们的甲板,手中刀刃在月色中闪着骇人的寒光,急流拍打着船板发出轰隆浪鸣。为首的一人颇为自信的吩咐道:“抓活的!”他身后的数十人高喝一声,同时一拥而上。   剑。   修长而秀窄的剑。   饮了血发出清越剑鸣的剑。   上下翩飞,飘洒轻快取人性命的剑。   生而为杀的剑。   任湛手中的即休剑若流星闪电,银光刺眼,倏忽之间便已轻取数人性命。扬威镖局的人被他森然杀意所吓,围着他俩一丈距离,戒备的眼神中生出了一丝惧意。   “放箭!”   漫天流矢从围着他们的船上发出,向两人飞刺而来。即休剑光若簪星曳月,挑落纷纷箭/矢。   “顾兄,你去船舱。”   顾茂之手中握着一支长萧,任湛这半月来教了他一套剑法,可他不愿杀人,只愿以萧护身。   “不必。”顾茂之见诸船上放箭的人丝毫不放松,使出度柳穿花的步子,轻巧跃至别船上,长萧连挑,打落弓箭手手上的长弓。   “抓住他!”为首的那人一声高喝,自己提着双锏,挟着雷霆万均之力向任湛呼啸而来。   任湛横过即休剑挡住双锏,入手猛然一沉。他心头一惊,抬头去看,月色照亮了那人丑陋的脸,只见一道颇为可怖的伤疤从他的右眼划至可左颊。   他飞身后撤,朗声讥笑道:“双面阎罗王城!扬威镖局自诩名门正派,却与你这江洋大盗勾结在一起!真是让人笑掉大牙!”   “交出珍珠花!”   “休想!”任湛踩着桅杆,飞身而起,即休剑向前直刺王城心口。王城舞动双锏,来去之间气势沉着。他的锏四棱渐汇成一锥头,极为锋利尖锐。这人靠着“三更催命锏法”纵横西北一带,锏法极为霸道凶猛。   王城抢掠钱财,杀人如麻,是以人送外号双面阎罗,正符了“阎王叫你三更死,谁敢留人至五更”之意。他手中的双锏灵活迅疾,舞动起来搅起一阵阵黑风,逼迫的人喘不过气。任湛面色沉稳,即休剑尖如灵蛇疾走,上下翻飞,挑刺戳飞变化万千,意图缠住他的双锏,两人一时斗得难分难舍。   顾茂之连跃三船,身后数人急追在他身后。他身形飘逸,左躲右闪的闪过他人兵刃,手中长萧横在胸前护身。那群人见这文弱书生行动灵敏,身形飘忽不定,摸不清楚他的底细,一时也不敢强攻。   船行至礁石密布之处,任湛所处的船没人掌舵,随着水流在江中左旋右转浮沉不住、内力稍差的人纷纷被颠簸的船晃下了水,呼叫与落水之声不绝于耳。   忽听得“砰”的一声巨响,任湛的船猛地一震,撞上了伫立在江心的一块礁石,整艘船霎时横在了江心。此处江道极窄,避无可避,五艘船跟着连连相撞,堵塞在了江中。激流奔浪不住冲击着船体,扬威镖局的船被水流暗礁冲的上下颠簸,船体倾斜几欲翻覆,人人拼命抓着船栏,唯恐掉入湍急江中。   顾茂之站立不稳,抓着桅杆拼命维持平衡,见任湛所处的船与礁石相撞处木板已然断裂,船身正哗哗进水,一尺尺的往江中沉去。而任湛与王城犹在船上缠斗,一幅浑然未觉的样子,急忙高声唤道:“任兄!船要沉了!”   他欲飞身而起前去相助,不想身后风声劲疾,有人朝他背心攻来,逼的他不得不回身防备。一名汉子手执大刀,飞身向他劈来,顾茂之双脚急退,侧身一闪,躲过了他的刀势,仍欲跃至任湛船上。那汉子一刀不中,高喝一声又是沉着一刀砍在了他的身侧。顾茂之去路被阻,没得办法,只能全心应对那人。   “交出来!”王城步步紧逼。   任湛挥剑挡住他的攻势,见船身须臾便要沉没,心下也有几分着急。即休剑剑光暴涨,将王城逼了开去,气急喝道:“你要死别拉我!”   “把珍珠花给我!”王城脸色胀的通红,眼中闪出精光,面上的那道疤痕显得更是骇人。他手中的双锏舞似大刀,击在船身上木屑飞溅,给这本来就要沉没的船又添上了几个窟窿。   “疯子!”任湛又是气急,又是无奈。船身不断传来木板断裂的嘎吱声响,他不欲再与这几近癫狂的恶贼缠斗,一边躲着他的双锏,一边往顾茂之所在的船的方向退去。他正欲一跃而起,岂料船身猛地一震,急奔的水流霎时冲断了这艘木船。他还未来得及跃出,就已被水流裹挟着往江中冲去,登时飘出了五六丈远。   “珍珠花!”王城怒喝一声,竟追着任湛的方向纵身一跃,堕入汹涌江中,密布的暗礁与湍急江流打成了漩涡,瞬时将他往江底拖了下去。   “任兄!”   顾茂之心急如焚,横箫击向那人胸膛,想要将他击退,却不料情急之□□内真气失控,内力顺着手掌猛然倾泻而出。那汉子被他一萧击的往后退了两步,颇为痛楚的捂住了心口。顾茂之惊慌的望着那人,只见他口中流出鲜血,喉间发出咯咯两声声响便扑倒在地再无声息。   顾茂之体内真气乱行,胸口一阵闷痛,支持不住跪倒在地。扬威镖局的人手中握着刚刃,将他团团围着,却一个个面有惧色不敢上前。顾茂之胸口一阵热胀,好似要炸开一般。他忍不住吐出口鲜血,一阵天旋地转,晕倒在地人事不省。   “你尝尝这个酒怎么样?”澄澈的酒液从温润的青玉执壶里缓缓流出,散出一股桂花香气。   “桂花酿?”越戏年把过酒盏,见盏中酒液馥郁,皱眉道:“这是夏天,喝什么桂花酿?!”   “我突然想闻闻桂花味儿,这是我亲手摘得桂花酿的,你尝尝?”越无悠与父亲坐在花阴下乘凉,一轮完满银月撒下遍地清辉,在银白月光下摇曳的花影突出了几分闲适之感。   越将盏中酒酿一饮而尽,细细咂摸了一下,品评道:“该埋得再深些,再埋一个冬。现在喝着花味儿太重,有些轻薄。”   “知道了。”越无悠笑着说。   越戏年给自己斟了一杯,突然玩味的的朝越无悠小声笑道:“那个不让知欢走的,是谁啊?”   越无悠猛地呛了一口酒,呛得喉咙一阵火辣。她咳得脸色绯红,从牙缝里挤出三个字:“不是谁!”   “哟哟哟,慢点慢点。”越戏年好笑的道,“不是谁,怎么就不让你走啊?”   越无悠一个眼刀飞了过去,咬牙切齿的道:“越知欢!”   “你哥哥也是为你好,不要出去一趟就被人骗了走,我越戏年的女儿可不能这么好糊弄。”越戏年饮尽盏中的酒,闲闲的道。   “别说了!”越无悠一声轻叱。   “好好好,女儿大了,脸皮薄了,不说就不说了。”越戏年哂笑一声,顺着她的话说了下去。   “娘呢,怎么还不回来?”越无悠岔开话题。   “云南那边出了个飞贼,六扇门那群废物捉了三月都捉不住。你娘坐不住了,非要自己去,我怎么劝她都不肯听。”   “现下的锦衣卫指挥使万通万大人,不是万贵妃的弟弟么 ,三法司衙门早就不干净了,娘怎么会高兴淌这趟浑水?”   “谁说不是呢。”越戏年皱了眉头,抱怨道:“你说她都这把年纪了,怎么还跟当初那个个小姑娘似的到处跑。”   越无悠噗嗤一声笑了出来,揶揄道:“怕什么,你再去紫禁城走两圈,你看娘回不回来!”   越戏年也笑了起来,摇头叹道:“我可不敢,我答应了你娘,再偷东西就剁手,你别以为你娘不敢剁我手。”   “爹,东海的事情,你就告诉我嘛。”越无悠见气氛融洽,睁着水灵灵的眼睛撒娇。   越戏年瞧了她一眼,了然笑道:“我不知道。”   “你肯定知道!你就告诉我嘛,我又不是去做坏事。”越无悠不肯放弃。   越戏年垂头想了片刻,笑道:“告诉你就告诉你。我不知道,可紫禁城文渊阁二层东南角里的《东海列志》,肯定知道。”   “《东海列志》,多谢爹!”越无悠的眼光蓦的一亮,登时喜笑颜开,疑问道:“爹,你怎么突然想开了?”   越戏年叹了一声:“白先生那么好的人,女儿弟子如此惨死,我心中不忍。你年纪到了,也该去紫禁城玩玩了。”   “紫禁城守卫森严,你万不可掉以轻心!还有,你查到了消息给他们,就马上给我回家,别再跟着他们胡闹了,知道了么!”   “知道!”越无悠自信答道,终是免不了忧虑,小声向越戏年问道:“我要是被捉住了怎么办?!”   越戏年伸掌在她额前轻轻拍了一下,颇为宠溺的道:“能怎么办?只能卖你娘的面子把你捞出来呗!不过你还是小心些好,这事儿被你娘晓得了,你三年别想出门!”   “谢谢爹!”越无悠亲热的挂着越戏年的手臂笑道。   顾茂之睁开眼时,周围一片漆黑,鼻尖传来一股腥臊潮湿的气味。四面都是石墙,只有一人宽的石门被锁的严严实实,唯有一方狭窄天窗投下些惨淡月光。   他胸口憋闷的难受,呼吸时胸肺间传来阵阵刺痛之感。他轻轻的咳了两声,勉强支撑着坐了起来,   任湛和越无悠告诉过他,这是气血逆行,经脉受损的症状。他端坐于地,缓缓推进内力打通经脉。他将内力运转过两个大小周天,胸口的闷痛感渐渐消失,人也没那么难受了,只是手脚依旧有些无力。   他被关在这石室之中,见没有人来管他,便抓紧时间靠着墙休息,积攒体力。不知过了多久,石门上的一处狭小木窗忽然唰的一下打了开,透出一双锐利的眼睛。那双眼睛向里瞧了一眼,随即关上了木窗。    ☆、掌上明珠   过了没多久,石门外侧传来了脚步声。顾茂之紧贴着墙站了起来,紧张的盯着那道石门。嘎吱一声,石门缓缓打开,外间刺目的灯光射进了昏暗的石室,顾茂之不由伸手挡住了眼睛。   “带他出去!”一个颇为低沉威严的声音吩咐道。几人向他走了近来,要抓着他出这石室。   “别碰我!”   顾茂之一声轻叱,身子猛然一倒,如风摇绿柳一般在那几人之间滑了出去,向门外奔去。   “站住!”   那个声音颇为威严的汉子手掌曲成利爪,猛地向他肩头攫来。顾茂之长萧被收,此时只能以掌相对,他无多少对敌经验,双掌毫无回转之招,只是直愣愣的向前伸去。那人冷笑一声,双手绕着顾茂之手臂绕了几绕,狠狠的擒住了他的手腕。   顾茂之手腕立时传来一阵彻骨的疼痛,他猛地一挣,真气沿着手太阴肺经的列缺穴泄出,竟将那人震得往后退了两步。他抓着机会往外急奔,扬威镖局的人一拥上前堵住他的去路。他一路分花拂柳,行动极为快速轻盈,手掌频出击在他们身侧。那些人受不住他的内力,纷纷扑倒在地痛哼不止。   “哪里走!”   那汉子从他头顶一跃而过,立在他面前堵住他的去路。他双手曲握成爪,向顾茂之猛地一挥,送来一股颇为凌厉的气力。顾茂之急忙向旁边一闪,躲了开去。而他身后举着刀的一名镖师,身子猛地一抖,衣裳已被爪风划破,胸前登时皮开肉绽。   “你!”顾茂之颇为惊惧。   “阁下使的是哪门功夫?”那人眼光颇为阴沉的盯着顾茂之,向他沉声问道。   “不是哪门功夫。”顾茂之当然不可能说自己学的是《齐物经》。   那人冷笑一声,手指屈成鹰爪,力贯十指,若飞鹰攫食一般向他猛地扑来。任湛只来的及教给顾茂之一套轻功步法与一套剑法,顾茂之此时手中无武器,只能不停的左躲右闪。   他从未与高手交手过,即使躲闪的再灵敏,在高手眼中也是漏洞百出。那人攻势甚为凌厉,顾茂之不多时便被逼至角落。那人踏着一方石桌由上而下向他飞扑,一招青龙探海向他天灵盖袭来。   顾茂之情急之下伸出双掌相对,那人顺势抓住他的手掌猛的一拧,听得咔嗒一声,顾茂之的双臂已被他卸了下来。顾茂之发出一声闷哼,眼冒金星,额上的冷汗瞬间冒了出来。   那人右腿猛地架在他脖间,拧着顾茂之的双手将他压的跪倒在地,冷厉喝问道:“是不是《齐物经》的功夫!”   顾茂之痛的眼前一阵昏花,犹自嘴硬:“不是。”   “到底是不是!”那人右腿加力,顾茂之被他压的脸色胀的通红,喘不过气来。   “说!”那人喝问道。   这时候他若是随口胡编一派功夫,也许就可免去这皮肉之苦。可他这人向来不会说谎,情急之下更没那分精神去编谎话。他知道不能让人知道他学的是《齐物经》,故只是憋红了脸闭口不言。   顾茂之胸口一阵热胀,脖间胸前皆压的他喘不过气。两厢痛楚相较之下他更受不了胸前的那阵闷痛,他拼着臂骨折断,猛的向上一个翻身。   那汉子手中传来了股奇大的力量,他一时把握不住被顾茂之挣了开去。顾茂之扑倒在地,胸膛起伏不定,喘个不住。   他伸出手欲将顾茂之重新攫住,不想手刚触到他肩头,顾茂之猛地一摆肩,自己就被一股沉郁的气力掀倒在地。他待要站起,胸口传来一阵细密闷痛,已是受了不轻的内伤。   顾茂之勉力从地上爬起来,跌跌撞撞的奔了出去。他身上痛极,出了地牢不辨方向的一阵乱奔乱走,走着走着竟走到颇为一处颇为幽静的花园。   夜色浓黑,云遮雾绕,没有了月光,连路都难看清。周遭十分安静,顾茂之痛的神智都有些恍惚,便往楼阁熄了灯的房间踉踉跄跄的走去,想要寻个暂歇之处,却不料间间房门都被锁紧了。周围渐渐喧嚷了起来,显然是扬威镖局搜捕的人进了园中。他满头大汗的四处奔逃,不想转过一处回廊恰与一对人马正面撞了个正着。   “就是他!”立马有人指着他嚷道。   顾茂之心内哀叹一声,立时调转方向逃走。人声四起,呼喝之声不绝于耳,扬威镖局的人已从四面包抄而来。   他如受惊的鸟一般,施展轻功腾挪闪躲,往园子深处逃去。晃眼见到一亮着昏黄烛光的绣阁,也顾不了那多,闷头便闯了进去。   里间传来了一声女子询问:“剪风,外面怎么那么吵嚷?”顾茂之慌忙反手将门关上,屏住声息不敢答言。   “剪风?”那女子没听到回音,颇为疑惑的又问了一声。她从梳妆镜前站了起来,往外间走去。   她一瞧到门口立着个脸色灰白,满额冷汗的青年男子,吓得喉间几欲发出一声惊叫。   顾茂之急忙奔过去捂住她的嘴巴,低声在她耳边道:“多有得罪,还请姑娘海涵。”   那女子一把从他手中挣了出来,眼里尽是惊恐,她颤声问道:“你是前两日被他们抓回来的人?”   顾茂之语带恳求的道:“还请姑娘放我一马!”   “你是偷了珍珠花的人?!”那女子眼中放出光来。   顾茂之点了一点头,外面人声渐渐响了起来。他正欲夺窗而逃,却不想那姑娘却拉住了他。她将他一把塞进衣柜,将柜门关紧,颇为严肃的叮嘱了声:“别出声!”   顾茂之莫名其妙,但见这女子愿意帮助他,便安安静静的凝气藏于衣柜之中。   听得门外有一清脆的女声问道:“小姐,内宅进了贼,你没事吧?”   “没事!”那女子高声应和道。   “你小心些!”   “知道了!”   顾茂之提心吊胆的听着外面的声息,人声渐渐安静了下去,他略微放下了心。   那女子将衣柜门打开,对着他小声道:“他们走了。”   顾茂之从衣柜里爬了出来,连声道:“多谢小姐。”他正欲告辞,却不想那女子突然问道:“你能偷珍珠花,武功一定很厉害吧。”   “我...”顾茂之一时不知如何作答。   那女子一把抓住他手臂,恳求道:“你带我走,不然我就大声嚷出来,叫父亲把你再捉回去!”   “什么?!带你走?!”顾茂之一头雾水。   “不错!你答不答应!”   “我...”   “你不答应也得答应!”   顾茂之皱起眉头,想着万事都等逃出了扬威镖局再说,便答应道:“好。可是我手臂被人拧脱臼了,武功施展不出来。”   “这个容易。”那个女子面色一松,一把将他推到床上。   “姑娘,你做什么!”顾茂之被这女子吓出一身冷汗。   那女子取过一旁洗漱台上挂着的棉巾,扔在他身上,见他这惊恐的样子不由笑道:“想什么呢!快把这棉巾咬在嘴里,我替你正骨。”   顾茂之觉这女子行止颇为豪爽,乖乖的将棉巾咬在了嘴里。那女子一脚蹬在他肩窝,双臂用力拎着他的手臂向前一扯一拧。顾茂之忍不住痛的闷哼出声,一瞬间后背皆被冷汗汗湿,若不是嘴里有块棉巾堵着,早已大叫出声。   “幸好悠妹虽然嘴巴不饶人,行止却向来温柔。”他瘫在床上,心里默默的想着。   “好了么?”那女子问道。   顾茂之揉着肩膀从床上坐了起来,无力的点点头。门外忽然又传来鼎沸人声,他惊道:“又怎么了?”   “不知道。”那女子也颇为疑惑。   “茂之!茂之!”门外有人大声嚷着顾茂之的名字。顾茂之分辨出了这是任湛的呼喊声,惊喜道:“想必是任大哥听到了我闹出的动静,现下来寻我了!”   他急忙起身向门外走去,那女子慌张将他拉住,嚷道:“说好了要带我一起走的!”   “我...我怎么带你走?”顾茂之只觉一阵头大。   那女子低头略一思忖,从房中取出一柄长剑,说道:“你挟持着我出去,他们不敢不放你走。”   “这...”顾茂之觉得她说的话甚不靠谱。   “快拿着!”那女子却容不得他再想,将长剑一把塞入他手中。就在此时,一个小丫头推门冲了进来,嚷道:“小姐,你小心些,又来了一波贼!”   她见到房内的两人,呆了一瞬,立时大声嚷道:“来人啊!小姐房里有贼!”又指着顾茂之尖声叫道:“哪来的登徒浪子!你怎么会深夜在小姐房中!”   “快!快呀!”那女子连忙催促道。   顾茂之手忙脚乱的将剑抽了出来,横在那女子脖颈间。   “啊!”那小丫头又是一声尖叫,“快放开小姐!”   “快出门去。”那女子细声吩咐道。   顾茂之只觉自己是个提线木偶,被这女子命令着。他硬着头皮与这女子一齐跨出了门去,高声唤了声:“任兄!”   暗黑阴影处几处草树摇动,任湛向他这里跃了来。他见顾茂之安然无事,心中大石落下,又见他挟持着一女子,不由疑惑道:“这是?”   “任兄,我呆会儿再向你解释。”顾茂之一声苦笑。   “快要他们让出一条路来,放我们走。”那女子又吩咐道。   扬威镖局的人此时已将他们团团围住,但见顾茂之挟持着雷三行的掌上明珠,皆不敢轻举妄动。   听得一阵脚步声响,雷三行赶了过来,双目吐着怒火,向两人喝道:“放开我女儿!”   任湛不知所以,望着顾茂之。顾茂之哪里做过这等事情,被雷三行一吼,不自觉放松了手中的长剑。却不想那女子握着剑往自己脖间横去,哭道:“爹,你放我走吧!”   “你这是在做什么!”雷三行喝道。   “你说过要带我走的,不能出尔反尔啊!”那女子向顾茂之急道。   “你对我女儿做了什么!”雷三行听女儿如此说,脑中嗡的一声炸开,他狠狠盯着顾茂之,恨不能将他大卸八块。   顾茂之此时真是被这对父女闹的一个头作两个大,正不知如何是好,听得任湛轻声笑道:“走!”便跟着他一跃而起,从雷府的高墙逃了出去。   雷三行目眦欲裂的望着三人远去,振聋发聩的怒吼道:“给我追!”   他猛的抽出侍从腰间的一柄长剑,手中运力将那剑“叮”的一声折成两半,转过身来威严的眼神从众人身上扫过。他眼中几欲喷出怒火,语气却十分寒凉:“今晚的事情谁敢说出去,有如此剑!”    ☆、余波袅袅   三人出得雷府,那雷姑娘一路领着他们尽往弯弯绕绕的逼仄小巷奔去,顾茂之与任湛在望江人生地不熟,情急之下也只能跟着她乱转。   那姑娘行至一宅院后门前停住,砰砰砰的连拍了几下门。   “小点声姑奶奶!深更半夜,你怕招不来人么!”任湛颇为无语。   三人在门前立了片刻,木门嘎吱一声开了条小缝,一名老叟睡眼惺忪的往门外一瞧,见连忙将三人请了进来,颇为惊讶的问道:“雷姑娘?你怎么会来!”   “快将你们少爷请来!”雷三行的女儿快人快语。   “这...”那老叟的眼光在任湛与顾茂之身上来回扫了一遍,疑问道:“这两位是?”   “是救命恩人,不妨事。”   “那快往里面请。”   顾茂之与任湛一边跟着老叟走进院中,一边打量着这家宅院。这宅子隐在市井之中,十分不起眼。面前的这个老叟穿着普通的粗布衣裳,看上去不过一个寻常老人,可举止间手脚轻快,走路时踏地颇轻,一望即知是个武学高手。   姓雷的姑娘跟着那老叟并行,一路不知道在说些什么,唧唧呱呱的说个不住。两人跟着他们走进一间书房,那老叟从腰间掏出一把钥匙,往立在书桌上的香炉里插去转了两下,书柜缓缓分开,露出了一道门。   “既然如此,你们去地道躲躲吧。”   “好。”雷姑娘笑道。   那老叟躬身对顾茂之与任湛请道:“两位一起吧。”   两人对出了雷府后发生的事情皆是一头雾水,可看这雷姑娘并无敌意,便决定跟着下去地道看看。老叟拎着一盏风雨灯,走在前面领着他们下了地道。待行过一段台阶,下面是一处十分宽敞的平地。老者用火折子点亮了悬在壁边的灯盏,一个布置的颇为静止的小室登时亮堂了起来。   “我去请少爷。”   “去吧。”   待那老者走远,任湛抱着剑问着那姑娘,挑着眉打量着她:“你是雷三行的女儿?”   那姑娘明媚一笑,自顾自的坐了下来,说道:“不错,我是他的女儿,你们叫我灵云就好。”   顾茂之尴尬的咳了一声,朝她作了一揖:“雷姑娘,今夜多有得罪,还请你不要见怪。我也听你的话,将你从雷府带出来了。不知你带我们来此,是还有什么事情?”   雷灵云连忙摆手道:“不见怪,不见怪,你们可是我救命恩人呢!”说着站了起来对顾茂之毕恭毕敬的还了一礼。   “既然没事儿,那我和顾兄就先走一步啦?”任湛不知这姑娘是十分天真,还是在装傻,一时间哭笑不得。   “你们还不能走!因为...因为...”雷灵云脸上竟飞起了两片红云,露出一副小女儿姿态。   “因为什么?”任湛追问道。   “因为还要烦请两位将我们送离此地。”一个清俊的声音传了过来。   任湛与顾茂之两人循声望去,只见一个长身玉立,长相颇为文秀的公子哥儿朝他们走了近来,身后跟着刚刚开门的老叟。   “逸柯!”雷灵云惊喜的唤了一声,往这青年男子怀中飞扑了过去。   陈逸柯将她揽入怀中,柔声道:“我们明儿就走。”   任湛与顾茂之颇觉尴尬,同时撇开了目光。任湛干咳一声,雷灵云方如梦初醒般的红着脸挣出了陈逸柯的怀抱,躲在了他后面。   陈逸柯不以为意的笑了一声,拱手向任湛行了一礼,温文道:“任大侠,久仰大名了。”   “阁下是?”   “成兴镖局陈逸柯。”   “原来是陈当家的公子,失敬失敬。”任湛还了一礼,颇有兴味的扫了二人一眼。   成兴镖局与扬威镖局分治南北,俨然有分庭抗礼之势,成兴镖局的当家陈剑云的儿子与扬威镖局雷三行的女儿混在了一起,这情形真是有趣!   “这位是?”   “这是我兄弟,姓顾。”任湛连忙向他介绍。   “鄙人姓顾,名茂之,见过陈公子。”   “见过顾先生。”陈逸柯的礼数颇为周全。   “成兴镖局镖走江北,不知陈公子今日为何会在此地?”任湛故意问道。   陈逸柯与雷灵云的眼神中同时露出一丝无奈,陈逸柯道:“此事说来话长,我们坐下说话。阿福,你去倒茶。”   那名唤阿福的老叟答应一声,便走开了。   “好说。”任湛心中猜出了个八九不离十,安定的坐了下来,等着陈逸柯将事情和盘托出。   陈逸柯看到任湛施施然的神气,微微叹了口气,“想必两位也猜到了,我与云妹情投意合,可碍于两家的纠葛,只能暗中谋划。却不想事生急变,雷当家给云妹定下了一桩亲事,我甫一得知,就从北京急忙赶了过来。”   “原来如此。”任湛点了一点头,“那陈公子想要如何呢?”他问的十分直白。   陈逸柯与雷灵云交换了一个眼神,颇为坚定的道:“先远走高飞,再慢慢筹谋。”   “任大侠,顾公子,我知道你们是从扬威镖局与锦衣卫手中两盗珍珠花的绝顶高手,在江湖中无往不利,我...我想让两位送我们出安庆府。”   “还望两位成全我这份不情之请!”   “这...”任湛有些犹疑,自己若是帮他们的忙,得罪扬威镖局还无所谓,横竖自己已与扬威镖局结上了梁子。可自己与成兴镖局远日无怨,近日无愁,帮着他们的少东家私奔,这算是个什么事儿呢?!更何况这一行还得耽搁自己的正事,自己可是只有半年时间了,一分一秒都不想浪费。   他正欲寻个由头婉拒陈逸柯,却不想雷灵云忽然站了起来,说道:“你不帮也得帮,若不是你们偷了珍珠花,父亲也不会要把我嫁给那姓邢的!”说到后来语气已带了几分哭音,眼眶儿也红了。   “云妹!”陈逸柯将她的话唤住。   “本来就是嘛!”雷灵云十分委屈的放低了声音。   “雷姑娘,这是怎么一回事?”顾茂之问道。   “怎么回事?当然是因为失窃了珍珠花呀!珍珠花失窃当晚,德王大发雷霆,放言要让扬威镖局从此身败名裂。”   “官家不抬手,我们哪能走的下镖。德王门下有个姓邢的清客,向来深得德王信任,他对父亲威逼利诱,意思要父亲将我嫁给他,才肯摆平这事情。”   “我知道父亲也是没办法,为了扬威镖局上下数百口的性命才会答应他,可这事情说到底不都是因你们而起的么!”雷灵云性子爽直,顾茂之问她,她便干脆的一吐为快,话语连珠似的滚了出来。   “雷姑娘...”   顾茂之心中百味杂陈。扬威镖局负责护送的珍珠花不是他和任湛偷的,是越无悠偷的。他没想到越无悠盗走珍珠花后竟还有这样的余波。为了镖局上下人等的性命和自己宝贝女儿的幸福,难怪雷三行一直对他们紧追不舍。   他心里难受的紧,觉得十分对不住这少女。   “这你可找错人了。”任湛抱着剑闲闲的道,“吉王府的珍珠花是我偷的没错,可...”   “雷姑娘!我答应护送你们!”顾茂之打断了任湛的话。   “顾兄?”任湛惊讶的望向他。   “雷姑娘,你放心,我就是拼了性命也会将你们平安护送出安庆府。不但如此,珍珠花我也会想办法还给府上。”顾茂之语气十分坚决的向雷灵云说道。   “真的?”雷灵云怔了一瞬,“你真会将珍珠花还回来?”   “大丈夫一言既出,驷马难追,自是作不得假。”顾茂之慨然道。   雷灵云喜出望外,回头望了一眼陈逸柯,陈逸柯也在笑着望着她,她笑道:“那真是太好了!”   “顾兄!”   任湛以为顾茂之疯了,越无悠对他若即若离,不告而别,这傻小子哪来的自信她会将到手的宝物拱手相送?未免也太高看自己了。   “任大哥,你不必再说了。你先往东海行去,待我送他们出海,马上来寻你。”顾茂之心意已决。   “你这是说什么话!雷姑娘,我也送你去!”   “任兄...”顾茂之稍微清醒了点,劝道,“你的时间宝贵,我自己可以的。”   “顾兄,你也不必再说了。我断没有弃你而去的道理,这件事情因我们而起,我也不能坐视不理。”   “陈公子,我们什么时候动身?”任湛不等他答话,向陈逸柯问道。   “明天清晨。”陈逸柯连忙答道。   “好!我们两人送你们出海。”   陈逸柯站了以来向他们深深一揖:“大恩大德,没齿难忘!”   雷灵云走到陈逸柯身边握住他的手,言笑晏晏,“这下你放心了吧!”   陈逸柯向她温柔的笑了笑,对两人说道:“更深露重,两位先歇息。”   “阿福,带两位恩公去客房。”   站的远远的老叟走了近来,带着任湛和顾茂之去了客房。任湛关上门,对顾茂之说道:“茂之,你方才怎么如此激动?”   “激动?”顾茂之摇了一摇头,“我没有,我只是要去做我该做的事情。”   “这是越无悠的事情,难道以后你要把她所有的事情都揽到自己身上?”   “任大哥,你怪我么?”顾茂之突然问道。   任湛怔了一下,“怪你?我为什么要怪你。只是越无悠那丫头那样对你,我替你不平!”   顾茂之十分无奈的叹了一声,低头不语。   “你说要把珍珠花送回去,是真是假?”   “当然是真。”顾茂之低声道。   “越无悠会乖乖听话将珍珠花交给你,你信么?”   “我不管她愿不愿意,我一定要让她还回去!”顾茂之望着任湛坚决的说道。 ☆、有情皆孽   夜色已深,庭外月胧如雾,浸润着一庭清光,房内满盈着酣眠的平和气息。可对顾茂之来说,只是又一个不眠的夜。他轻手轻脚的带上房门,独坐在院中遥望着悬在天边的那轮残月。   他忽然想起了他那卷画轴上越无悠提上的那句诗,“阶下青苔与红树,雨中寥落月中愁。”他低低的吟着,无奈的叹了一声。   “顾先生在想什么呢?”陈逸柯的声音打断了他的神思,顾茂之回过神来,囫囵道:“没什么。陈公子怎么还未睡?”   “我看今夜月色甚好,就睡的迟了些。”陈逸柯披着长裳,见顾茂之独自一人,笑着说道:“任公子倒是睡的好。”   “谁说的?我这不也来了么?”任湛推开门走了出来,手中还拎着一壶酒,豪爽道:“既然你们都没睡,不如来喝酒吧!”   陈逸柯击了一下掌,笑赞道:“好主意!”   他们因望江沿线各码头皆被扬威镖局的人严加盘查,无奈只得放弃水路改走陆路。陈逸柯在东瀛有个至友,他们便谋定了从海州出海,前往东瀛暂避。他们风尘仆仆的向东赶了十来日路,每日天提心吊胆,好不辛苦。   陈逸柯给自己斟了一杯,将杯中酒一饮而尽,满足叹道:“连着几日鞍马劳顿,这口花雕入喉,真如灵泉甘露一般!”   顾茂之浅浅啜了一口,这酒馥郁芬芳,甘香醇厚,令人饮之忘忧。   “顾兄心里是有什么烦闷事情么?若有我能效劳的地方,顾兄但说无妨。”陈逸柯见这几日顾茂之郁郁寡欢,眉宇间绕着股愁意,好心的问道。他与这两人连日来相处甚欢,已将他们当成了知己好友。   任湛笑了一声,饮了口酒,“陈公子,他确实有烦心事,可是这事情你却是帮不了他的。”   “哦?”陈逸柯好奇道,“什么事情?”   顾茂之放下酒盏,略带痛苦的说道:“陈公子,我真羡慕你。”   “羡慕我?羡慕我什么?”陈逸柯十分不解。   顾茂之欲言又止,到底也只是清淡的说道:“雷姑娘对你心意坚定,矢志不渝,你是有福的。”   陈逸柯醒悟似的笑了一下,“原来顾兄是在为儿女之情烦心,这我倒真的帮不上忙。”   “除此以外,还有什么能让男儿这般气短呢?”任湛默默的添了一句。   “只是顾兄说我是有福之人,我却不敢苟同。我虽和云妹情投意合,可当中的阻碍你们也是见到了,情途如此坎坷,也算有福之人?”   “雷姑娘至始至终都愿伴你左右不离不弃,这在我看来,已是莫大的福气了。”顾茂之忍不住说道,吁出胸口积闷已久的一口长气。   “怎么,顾兄你原来是单相思?”   “岂止是单相思。”任湛凉凉的替顾茂之答道。   “我...我和她!”顾茂之无奈又迷惘的喃喃:“我和她不是一路人,可我为什么就是忘不了她!”   “那丫头有什么好的,只知道给人惹事。”任湛皱起了眉头。   顾茂之望着天边云遮雾绕的那勾残月,苦笑道:“她就是我永远也握不到手中的那缕若即若离的青烟。来也随她,去也随她,我不知道她什么时候会来,什么时候会走,我真是受够了。”   “陈公子,我不知劝慰过他多少遍,他依旧是这副模样。我瞧他俩倒是配的很,一个冥顽不灵,一个无药可救。我们不管他,还是爽快点喝我们的酒吧!”   陈逸柯举起杯来,对顾茂之说道:“顾先生,情海浮沉、相思之苦我也感同身受过,我就祝你,有情人终成眷属吧。”   三人在这清寂月夜且饮且谈,直至三更时分方才散去。   天上的月与照着守卫森严的紫禁城的月是同一轮钩月。三更时分顾茂之等人散去的时候,正是越无悠潜入文渊阁的时辰。   越戏年已将文渊阁的地形及守卫情形都告知了她,因此她潜入文渊阁轻易的如入无人之境。   越无悠点着个火折子,将二层东南角的书柜的藏书逐一的翻了过去,果然如父亲所言顺利找到了《东海列志》。   她就着些微烛光翻开那册书,仔细辨认着上面的字迹:“渤海之东,有山名岱屿,地处东海之极,水至而返。隐于海上,阴雨天偶得一现。两百年前战乱四起,一族人流徙岛上,称以明姓...”越无悠看到此处,微微一笑,将书揣入了怀里。   正待静悄悄的出了这文渊阁,忽然听到一层有轻微的脚步声传了上来。她急忙吹熄火折子,猫着腰躲在暗处。那人却似知道她在何处一般,径直的向她走了过来。她正欲沿着墙缝溜走,胳膊已被那人一把拽住。   “还想跑!”那人压低了声音叱道。   越无悠听得声音熟悉,顿时一怔:“哥?!你怎么来了?”   “带你回家。”   “回家?我不回家。我已经跟父亲说过了,我手上的事情做完了再回家。”   “你要去找任湛他们?”越知欢皱着眉头不耐道。   “对呀。”   “不许去!”   “为什么?!”越无悠急了。   “别以为我不知道,你想去见那个臭小子,是不是?”越知欢语气十分严厉,一双桃花眼也染上了几分怒色。   “我...”越无悠一时语塞。   “你敢见他,我打断你的腿!”越知欢教训道。   “为什么!”   “为什么,你知道他做了什么么?他深夜闯进雷三行女儿的闺房,还带着她跑了,现在江湖上传的多难听你知道么!”   越无悠一脸愕然,脱口而出:“我不信!他不是这种人!”   “你不信?!”越知欢一脸鄙夷,“传言说雷灵云的房间床榻散乱,不堪入目。你认识他多久,就知道他是哪种人了?跟我回家!”他说着便要拽着妹妹走。   越无悠脸色便的惨白,一个个字迸入耳中,似是不能理解一般。她猛的挣开越知欢,说道:“我不信!我要去问他!”   “他这种轻薄浪子,最会欺瞒你这种年轻姑娘,你还要去问他?你问他什么?你问的出口么!”   “不...”越无悠又急又气,眼泪倏忽掉了下来,嚷道“我要去问他!”转身便跑。   “不许去!”越知欢追上去擒住了她的手腕,却不想越无悠反手发出数枚金针,逼的他不得不放手。   越知欢翻身闪过,心中怒气更盛,他又纵身向前,怒道:“反了你了!”   越无悠知道自己不是哥哥的对手,情急之下脚步也重了起来。   “轻点!别把侍卫招了来!”   “那你让我走!”   “想都别想!”越知欢伸手去抓她,越无悠一个反身,双脚连绵急退,袖中发出两枚金梭往他脚上缠去。   听得叮铃数声,越无悠的金梭已被越知欢的长剑绞了个结实,越知欢恨铁不成钢的气道:“我是你哥哥!你竟然为了个登徒浪子对我动手!”   “哥!”越无悠急道,“你让我去问清楚,问清楚我就回家!”   “问什么!这种人我见多了,最会巧舌如簧迷惑人心。”   “不会的!他不是这种人!”越无悠现下除了这些话,什么都说不出来。她抽噎了几下,沉声问道:“你放不放我走!”   越知欢越是看到她这副模样越是生气,不客气的叱道:“跟我回家!”   “我问清楚了就回去!”越无悠收回手中的金梭,双手用力猛地一推身旁的书柜,轰隆一声巨响,那架书柜应声倒地,书籍稀里哗啦的倒了一地。   “阁里有人!”外面立时想起了侍卫的喧嚷声。   越无悠打开窗户,纵身一跃飞出窗外,踏着宫殿的屋脊向前飞奔。   “这边!快!”   越知欢哀叹一声,飞身出去,立时吸引了大批侍卫的目光。   “这边还有一个!”他沿着越无悠逃跑的路线飞奔,带着那群侍卫在宫里一阵乱绕,渐渐的将他们甩了开。待他脱身后,越无悠早就没了踪影。   任湛一行沿着淮阳海道东行,估摸着再不过两三天就可至海州,一路相安无事,几人却丝毫不敢大意。这一日晌午,盛夏的日头颇毒,几人在道旁的林荫中休整一番,想着等到日头西斜再赶路。   青翠林中杂着一条清溪,流水潺潺甚为清凉。他们正坐在闲聊,任湛忽见林中恍惚似有人影闪过,立时警醒起来。   他站起身来,眼光锐利的盯着方才人影闪过的方向。陈逸柯面色一变,忙将雷灵云护在身后,小声问道:“任兄?”   任湛不答话,扬手向林中的灌木丛里射出一把金针,树丛里传来微弱的一声闷哼。   “快走!”任湛拔出了即休剑。他话音未落,周围已冲出来五六个蒙面人。   雷灵云被陈逸柯拉着向前急奔,匆忙叫道:“这不是我家的人!”   任湛打落一人刀刃,瞬间便认出了刀柄上刻着的一片柳叶,“是我们的仇人!阿福,快带他们走!”   那几个蒙面人目标明确,冲着任湛与顾茂之而来,而对其余三人视若无睹。陈逸柯与雷灵云武学不精,见留下来也是添乱,便跟着阿福往林中奔去了。   任湛的眼光杀气十足,手中即休剑发出渴饮的剑鸣,唇角勾起一抹冷笑:“我等你们很久了!” ☆、蛛丝马迹   他的眼中杀气四溢,即休剑剑走龙蛇,剑挟劲风,转瞬间已刺出去了七八剑。他一边出招一边喝问:“你们为何要追杀我!四年前云居的事情与你们有没有干系!”   那群蒙面人闭口不言,只是全力进攻二人。顾茂之手持一支长萧,在那数人攻势下自顾不暇。   领头的一人握着长刀缠着顾茂之,他对这文弱书生先前还不屑一顾,只道一刀了结了他再去活擒任湛。却不料这书生身手甚为灵敏,在他凌厉的刀风下竟能接下数十招。他大喝一声,用了十分全力横刀一挥,拦腰向顾茂之斩去。   顾茂之手中凝着内力,手中长萧横挡,将那人震开了数步。他还不以为意,心中只道好险,却没注意到这蒙面人眼神深幽,早已变了脸色。   “阁下练得是什么功夫!”他哑着喉咙道。   “你管他练得是什么功夫!我还要问你,你又是练得什么功夫!”任湛不等顾茂之开口,斜身一倒,即休剑已向他胸前期门穴攻了过来。   蒙面人立时向后退了两步,长刀一撇,“叮”的一声刀剑相交,两剑兵器同时震得嗡嗡作响。   “顾兄,你去对付他们!”任湛已看了出来,这人是这群蒙面人的头领,武功也最为高强,而剩下的那些随从,以顾茂之现下的功夫已足够应付了。   “好!”   顾茂之立时明白了任湛的意思,使出“傍花随柳”一招,从那数人见穿行而过,手中长萧横转,若蜻蜓点水一般极为迅疾往他们腰际志室穴点去,那些人腰间猛的一阵酸麻,身体忍不住一抖。   “诸位,快说出你们受何人指使,以免得受皮肉之苦!”顾茂之一边在他们几人中左躲右闪,一边嚷道。那几人对他的天真言语自是没有丝毫反应,长剑长刀绕着他身旁刺来戳去,只想取他性命。   “你是谁!”任湛盯着那蒙面人的眼睛,那人眼睛旁生出了些深刻了皱纹,打量年纪应是四十往上。   蒙面人冷哼了一声,提刀蹂身便上,刀影若风,搅得任湛四周气流涌动,若盈满厉风朔雪一般。   任湛竟猛地闪出了一丝熟悉之感,他脱口而出:“你这是什么功夫!”即休剑急若星火,挽出朵朵剑花挡住一缕缕气流,而那人长刀引起的风息转瞬间已被搅了个干净。   任湛所使《拱星剑法》似是专门对付这刀客所使的刀法似的,一招一式竟将他的凌厉刀势克的死死的,心中不由纳罕起来。他既然占了上风,干脆顺势而为,连绵期进,若疾风骤雨一般缠的那人左支右绌。   “说!”任湛故意操纵着即休剑在他脖颈间与胸口前游走,以恐吓那人。   任湛见那人咬死了不开口,一招“屡变星霜”,手中内力注入剑身,剑尖猛地一抖,即休剑间若灵蛇吐信一般,在那人脖颈间拂过,瞬时绽开一缕血花。   “还不说么!”任湛的声音冷若冰霜。   蒙面刀客眼里现出不甘神色 ,扔下手中长刀,双掌一翻向任湛拍去。一般武人向来专习一门功夫,任湛见他弃刀为掌,一时拿不准这人葫芦里卖的是个什么药,立时收剑回身,以守为攻。   若说这刀客先时的刀法若凛冽寒风,而他现下手掌的功夫却是如灼灼烈火一般刚猛,似是一人练过两套内功心法一般。   任湛心下大异,不敢与他正面相对,脚下踏着五行梅花步与那人拉开三尺的距离。   蒙面人高喝一声,两掌猛地向他推出,一股炽热的气风从他掌中发出,猛地向任湛扑来。   任湛横剑挡过,按理说他的内家功夫已练得如火纯青,挡住这一掌应是不在话下,可他竟觉得这掌风炽烈,将他体内内力化得一干二净,他胸前一痛,被掌风震的往后两步,轻咳一声。   他待提剑再上,那蒙面刀客又是一掌发来,趁他躲闪之际打了个呼哨,轻身向前急略。   “轰”的一声响,刀客的随从掷出一枚雾丸,熏得任湛与顾茂之呛咳起来,面前视线也被烟雾阻挡殆尽。   任湛与顾茂之跃出烟雾范围,那群人早已无影无踪。顾茂之一边抹着眼泪一边问道:“任兄,你可看出了些一二?”   任湛抚着胸口,运气数次,胸口的那股灼烧感渐渐消了下去,他皱着眉头道:“那人的功夫蹊跷的很,好像和我的功夫有关联一般。”   “和你的功夫有关联?”顾茂之奇道。   任头望着林中说道:“我们先去找陈公子,这些话稍后再细说。”   顾茂之点头称是,两人往林中陈逸柯三人奔去的地方追去,一边放目寻着,一边叫着他们的名字,却不想寻了半日却始终未见人影。   任湛不由得有几分着急:“他们人呢?”   “会不会...”顾茂之低头思忖,“被人捉走了!”   “顾兄,你方才有注意到打斗之声么?”任湛问道。   顾茂之无奈的摇了一摇头,道:“我刚才自顾都不暇,哪来的精神去注意林中的声息,若他们真被捉走了,可该怎么办!”   任湛摸着下巴分析道:“我们先莫慌,这地方离海州不过两天脚程,这里地处江南,就算是他们被人抓走了,想必也是扬威镖局的人干的。”   顾茂之冷静下来,思索片刻,接口道:“这事情非同小可,又牵扯到了成兴镖局的公子,因此底下人想必不敢轻举妄动,肯定要通知雷三行来亲自定夺。”   “而这里离望江路途遥远,一路车马颠簸他们害怕又生事端,所以...”他抬眼望了望任湛,任湛露出了个赞同的眼神。   “所以扬威镖局的人一定将他们关在海州!海州是个大城镇,港口码头密布,走镖的生意绝对少不了,扬威镖局肯定会在那里设一个大堂口。”   “不错。”   “那我们便去海州将他们救出来,然后直接将他们送出海!”顾茂之眼神一亮,思路已通。   “不对,我们得先去找一个人。”任湛说道。   顾茂之面露不解之色,疑惑道:“找谁?”   他们要找的人,正是海州的地头蛇金二爷。   按照镖局的规矩,扬威镖局的店子与关人的地方肯定不在一处。而关人的牢房,是在一间茶楼的地下室还是一座普通的民宅里,任湛他们当然无从得知。   可金二爷肯定知道,因为他就是每个城市都有的情报贩子,专门靠出卖消息过活。   任湛带着顾茂之走到海州一个十分破旧的贫民市场,这里道路泥泞逼仄,空气中弥漫着难闻的奇怪味道,泥路两旁瘫坐着衣衫破烂的乞丐与小贩,眼光麻木的一路盯着他们,这地方虽说是市场,却十分安静,有着灰黑色的沉默。   顾茂之从被这地方的沉沉死气惹得心头发毛,忍不住小声问道:“任兄,这是什么地方?”   “什么都有的地方。”任湛意味深长的笑了一下。   顾茂之环顾四周,皱紧了眉头,跟着任湛转过不大宽敞的大路,往一条阴湿昏暗的小巷走去。走了没几步一个乞儿忽然蹿了出来,扑上来抱住顾茂之的大腿假哭道:“公子,行行好吧,我饿了好几天了!”   顾茂之竹青的长衫被那小孩子印上了污脏的手印,他素来有些洁癖,连忙从袖中掏出几枚铜钱丢在小孩捧着的破碗里,抽身出来。   “谢谢公子!谢谢公子!”那小孩欢天喜地的去了。   顾茂之正掸着衣襟上的尘灰,任湛轻轻笑道:“顾兄,这下你可有的受了!”   “什么?”顾茂之疑问道。   “喏,你看。”任湛向前努努嘴。   顾茂之闻言抬头,只见七八个小乞丐正向他这边奔了来,他惊道:“这是怎么回事!”   他欲转身退出这条小巷,不想甫一转身,巷子那头同样面黄肌瘦的好些个小孩儿朝他奔了来,这些孩子瞬时便将他逼着靠在小巷中长满青苔的墙壁上,环绕着他,嘴里不断的重复着:“公子,公子,行行好吧,赏两个子儿吧。”   他们一边说着一边将手中的污泥抹在顾茂之的衣襟上,好叫他忍耐不住用银子将他们打发走。   “任兄!任兄!”顾茂之一边将那群小孩儿的脏手拨下去,一边求助的向任湛喊道。   任湛笑了一声,从怀中掏出了一锭银元宝,那群小孩儿登时收声,眼光直勾勾的望着任湛手中的元宝。   “二爷在哪?”任湛问道。   那群小孩儿互相看了看,同时说道:“不知道!不知道!”又欲围到任湛身边施展同样的戏码,任湛往后急退两步避开了那群扑上来的小孩儿,沉声问道:“我再问一遍,二爷在哪?”   那群小孩儿不作声了,几个年纪稍小的往一个八九岁上下的乞儿望去,似是在等着他发话。   那八九岁的小孩儿盯着任湛,说道:“我知道二爷在哪。”   任湛将那锭银子正正抛到那小乞儿手中,笑道:“你够机灵,带我去找二爷。”   小乞儿掂量掂量手中的元宝,将元宝塞入胸口,回头对那群小孩儿说道:“你们先回去。”   一群小孩儿似是十分认同他这个领袖,也不做过多纠缠,霎时一轰而散。这条小巷瞬间又只剩了顾茂之与任湛两人。   “跟我来。”那小孩儿的神态有着与他年纪不相称的老成,带着顾茂之与任湛左穿右绕,行到一扇黑漆的破败木门前。   他嘎吱推门进去,里间坐着几个衣裳油乱的中年人,几个人正在院中支着块木板喝酒,那小孩子伸头进去说道:“宋大叔,他们找二爷。”   那姓宋的汉子站起身来,拍拍手上的油渍,打量了一番任湛与顾茂之,问道:“你们找二爷有什么事?”   “自然是有要紧的事。”任湛握着剑,双手环抱胸前。   姓宋的汉子撇见他手中的剑,倒也十分淡定,不动声色的扭头说道:“跟我来吧。”    ☆、烫手山芋   任湛与顾茂之跟着那个汉子跨进了杂乱的小院,院中蹲在地上的几个人相貌十分普通,做的是街边贩夫走卒的打扮,这几人皆停下了动作,抬着眼不阴不阳的打量着两人。   姓宋的带着他们绕到个稍微干净整洁些的别院,敲了敲纸糊的窗子,说道:“二爷,有人求见。”   院里飘出来一个苍老虚浮的声音:“唔,要他们进来吧。”   那汉子答应一声,朝着任湛他们扭扭头,示意他们进去。房内盈满着一股药油味道,金二爷坐在一个太师椅上,庞大的身躯裹着绫罗绸缎,头发花白,眼神浑浊无光,像是被酒色给浸润透了一般。身旁立着两个垂眉搭眼的丫头,一个替他扇着风,一个替他捶着腿。   他用自己那双狭长的老眼瞧了任湛与顾茂之一眼,一边盘着核桃,一边道:“任大侠,稀客呀!”   任湛笑了一声,拱手作揖道:“晚辈见过金老前辈。”   金二爷摆了一摆手,闭目安神道,“我这儿的规矩你是知道的。”   “知道。”   任湛从怀中摸出了张百两的银票掷了过去。他以内力送纸,是以这银票晃晃悠悠的飘了一丈远,方方正正的落在了金二爷怀中。   金二爷翘起嘴角笑了一下,将那银票折好揣进兜里,说道:“问吧。”   “扬威镖局这两日是不是抓到人了?”   “不错。”   “他们的地牢在哪?”   “要加钱。”金二爷不咸不淡的说了三个字。   任湛从怀中又掏出两张银票来,扬在手中问道:“够了么?”   “醉和春的酒窖。”   “雷灵云呢?”   金二爷摇了一摇头,“你再问就是砸场子了。”   “哦?”任湛不以为意的笑了一下,轻声道:“你知道他们抓的谁么?”   金二爷抬眼觑了他一眼,似乎是在思考他说的话,手中还在骨碌骨碌的盘着核桃。   “真是陈逸柯?”   “不错。”任湛点头答道。   “那就更不能问了。”   金二爷肥胖的身躯放松下来,舒适的瘫在了太师椅中。   “你再好好想想。”任湛笑道。   金二爷皱起眉头,心里默默盘算着利害。他的眼光转到了顾茂之身上,心里蓦的一跳,脱口道:“这位是?!”   顾茂之突然被他点到名,正欲报上姓名,任湛却一挥手将他止住,说道:“金二爷,你拿钱卖消息享人情便是,多的不要管。”   金二爷的眼光渐渐幽深了起来,思忖半晌还是说了出来:“就在扬威镖局。”   “多谢了。”任湛躬身失了一礼,从怀中又掏出一锭金元宝,放在八仙桌上,微微笑道:“还有个事情要麻烦二爷。”   “什么事?”金二爷的语气颇为不耐。   “备一艘海船,我们要出海。”   金二爷的额头在这三伏天气沁出了滴冷汗,他冷哼道:“你莫要欺人太甚。”   “你也不要真拿自己当爷了。”任湛的嘴巴也不客气。   “你!”金二爷一脸上两块横肉抽动了几下,将怒火按捺了下去,不阴不阳的说道:“你武功再高强,这也是我的地盘,还请放尊重些。”   “无所谓,我们死在这儿,你们都要跟着陪葬。”任湛冷笑道:“杀我们有什么用,惹人过来引火烧身么?”   金二爷不欲再与他多言,冷言冷语的问道:“你什么时候要船?”   “要你的人在码头候着便是。”   “送客。”金二爷看也不看他,不客气的说道。他话音未落,守在门口的姓宋的汉子便已推门进来,盯着任湛与顾茂之二人。   任湛目的已经达到,也不与这戾老头再计较,说声告辞便和顾茂之两人走出了院子。   顾茂之心有余悸的向任湛悄声道:“任兄,方才你与这金二爷,似乎有些剑拔弩张。”   “这没办法,我不黑吃黑,他能乖乖照做?”任湛无奈道。   “黑吃黑?”顾茂之面露疑惑之色。   “你看不出来么,他既不想和扬威镖局结上梁子,也不想得罪成兴镖局。可他更不敢得罪的,是我们。金二爷又不傻,两害相权取其轻,他还是拎的清的。”   “他为什么不敢得罪我们?”   任湛拍了他一下,好笑道:“顾兄,你忘了珍珠花么?你不会以为这事儿就这么过去了吧,现下江湖中无数双眼睛都在盯着我们,想要从我们手中抢秘籍。我们在哪儿,他们就会像苍蝇似的往哪儿扑。”   “哦。”顾茂之恍然大悟。他顺手整整衣衫,忽觉腰间空空,连忙细细摸索了一阵,腰间真是空空,不由惊道:“我的钱袋!”   “钱袋?”任湛皱起眉头,略一思忖立时反应了过来,“肯定是那群小乞丐围着你时偷了去。走!我们去找他们!”   顾茂之答应一声,两人正欲沿路返回,不想走了没几步路,先前引路的小孩儿从院子里窜了出来,手中拿着的正是顾茂之的钱袋。   他见两人立在巷口还未走远,凝重的神色登时放松下来,赶过来陪笑道:“这位公子,你钱袋掉了。”   “爷快看看有没有少了东西。”   顾茂之接过钱袋,里面的银钱分文未少,他取出一锭碎银,放到小孩儿手中,说道:“这点谢礼,你千万拿着。”   小乞儿脸上谄媚的笑容僵了一瞬,还是恭恭敬敬的将钱接了过来,连声说着谢谢爷,转身走远了。   任湛意味深长的笑道:“我说吧,我们现在就是块烫手山芋,连身上的银子都跟着是烫手山芋。”   夜半时分,人悄蝉噪,顾茂之与任湛两人分散而行,一往扬威镖局去,一往醉和春去。醉和春是海州当地有名的大酒楼,商贾公子,名门贵胄,日日都要到这里做功课。至于什么宵禁规矩,全然不放在眼里。因此月上中天,这里依旧人声鼎沸,好不热闹。   任湛大摇大摆的走进醉和春,小二见他孤身一人,连忙跟过来殷勤问道:“客官是喝酒呀还是找人呀?”   任湛从怀中掏出锭银子扔至小二手中,豪爽笑道:“当然是喝酒!给我开个雅间,要清净点的。”   “好叻!您这边请!”小二将他迎上二楼,任湛含着笑走上楼去,眼光顺势扫了一圈,楼下分散坐着的目含精光的酒客,尽收他眼底。   小二将他在二楼雅间安顿好,才饮了没两杯,便听得有人往楼上走来,任湛的嘴角勾起了一个心知肚明的笑。   一个穿着月蓝长衫,做商人打扮的汉子直接推门进了他的房间。这人目光阴冷,警告似的盯着他说道:“好大的胆子,还敢来醉和春?”   “钥匙给我。”任湛将杯中的半杯残酒饮尽,对那人说话的语气像是吩咐小二为他倒杯茶那般自然。   那汉子眼光陡厉,从腰间掏出两把长钩,猛的向他砍来,嘴里嚷道:“好大口气!”   任湛轻身一侧,躲开了他这一击,轻松笑道:“杨鬼手,你还拈不清自己几分几两,来自取其辱么?”   手持银钩的汉子名唤杨墨,靠着祖传“撒翰银钩”的武功在江南一带挣出了些名头。可因他面目瘦削丑陋,身材消瘦,行事诡秘难测,江湖中人都叫他“鬼手”。这人近年来替扬威镖局在海州应镖送镖,名声愈发响亮。   杨鬼手听到任湛这轻蔑言语,自是咽不下这口气。高喝一声,银钩如爪,向他胸前直够,似是要挖掉任湛的心一般。即休剑蹭的一声出鞘,寒光如水,架住了杨墨的银钩。杨墨右手顺势一带,左手连挥数下,若鹰爪急出,疾风劲劲。   “你这招式,真如小猫儿打架!”   任湛轻身一跃从他头顶翻过,即休剑移星换斗,快的目不暇接,银钩与长剑叮叮叮叮的响个不停。   “看招!”杨墨恨声嚷道,双钩一搭,向前猛地一掼,这是“撒翰银钩”中的一个绝招,银钩如墨画笔,挥洒逡巡,攻人周身,叫人防不胜防。   任湛凝气于剑,目光锐利的盯着杨墨的银钩,手中剑光如虹,剑气暴涨急如星火,转瞬之见听得削金断玉之声,杨墨手中的银钩被斩成了数段,叮当掉落于地。   任湛一个鹞子翻身跃至杨墨后方,即休剑抵着杨墨的脊背,教他不敢轻举妄动。   “钥匙。”任湛沉声道。   杨墨抬起双手,看着手中的残钩,发出凄凉苦笑:“我学武三十余年,竟不抵你这小儿!”杨家自他祖父起落魄,落至他手中已从当年纵横江南的一大门派凋零的只能替人作打手谋生。   他天资聪颖,颇有武学天分,是以全家都将光复门楣的重担都压在了他身上。武林中人虽然豁达,可跟红顶白瞧人下菜的本事也是一样溜耍。他入扬威镖局,已有些嘴碎的人在背地里对他议论纷纷。他自恃武功高强,向雷三行低头不过是权宜之计,迟早有一天会东山再起,将那些讥讽刻薄他的人都暗暗记在了心里。   今夜雷三行交待他守好陈逸柯,他满口答应,却不想被任湛在谈笑间轻而易举的击败。他比任湛年长二十余岁,被一个后辈这般奚落调笑,以剑相指,真乃奇耻大辱。这事儿传出去,他还怎么在镖局自处?   他心思郁结,一时想不开,竟转过来,迎剑挺身,朝着任湛的剑尖猛地撞了上去!任湛急忙扬剑,到底躲闪不及。即休剑唰的一声没入杨墨胸膛,偏过心口三分。   “你做什么!”任湛惊道,他万万料不到这人心思竟这般别扭。   杨墨的唇角淅沥沥滴下鲜血,哑着声音说道:“我再练二十年,也难比的过你。”   “那要如何?”   “我自认大功已成,却不想败得如此轻易。”杨墨的胸膛若破了的风箱一般,起伏不停,他勾起一个苦笑,“你少年成名,自是不懂我的苦处。”   “你错了。”   “我错了?”杨墨脸现迷茫神色。   “我虽年少轻薄,挣了几分虚名。可云居遭难,我所爱之人都离我而去。你做此糊涂事情,可曾考虑过你的妻儿?”   “不...”杨墨脸上的肌肉猛地一抽,眼神涣散,绝望的说道:“不!”   “不...不......”他的声音低了下去,头颅垂下,没了生息。   任湛心中说不出个是个什么滋味,抽出即休剑,杨墨软倒在了地上,眼睛犹未闭上。他替他合上眼帘,轻声说道:“下辈子,活的清醒一点。”    ☆、虎口夺食   任湛在杨墨的腰间一阵摸索,翻出了串钥匙。他推开二楼的窗户,往外轻身一跃,落地往酒窖奔去。   醉和春这间酒楼占地宽广,有着数间绮丽豪华的楼榭,专供身份尊贵的客人游玩取乐,酒窖就在后园中西南角的处僻静角落。他施展轻功,隐匿在墙根树影下,往西南角急掠。来来往往的平常仆从,自是对他的行动浑然不觉。   现下正是酒楼生意最好的时辰,出入酒窖的仆从不绝,实在不像关了人的样子。任湛伏在酒窖周围的矮丛中,细细的观察着酒窖周围。酒窖周围有间茅草小屋,屋内亮着昏黄烛光,里面想是坐着看守酒窖的人。   任湛心里寻摸了一把,趁着周围没人的功夫,飞身进了小屋。屋里坐着的两个中年汉子,正在百无聊赖的喝茶,忽见眼前的煤油小灯灯火摇晃,立时抽出兵刃,回头戒备。   他们正欲喝问来者是谁,还未出声就已被任湛点住了穴道,动不了也说不出。锋利的即休剑架上了面相较为憨厚的人的脖颈,那人惊惧的瞥了眼寒光泠泠的剑锋,额头滚下滴冷汗。   “陈逸柯是不是关在这儿?”两人虽然不能动弹,可眼里闪过的那一丝惊讶任湛却瞧了出来。   任湛右手持剑,左手射出一枚石子,解开了那人的穴道。   “我问你呢!陈逸柯是不是关在这儿?!”任湛沉声问道。   那人几不可见的点了一点头。   “带我去地牢。”   任湛手中的即休剑毫不放松,那人缓缓挪动了脚步,行到墙角处清理开了堆在地上的一蓬茅草,露出一扇地门来。他的手抖抖缩缩的指着地门,声若蚊蚋的道:“就关在这儿。”   任湛左手急扬射出一枚石子,直击那人的乳根穴。那人两眼一翻,登时晕倒在地。任湛一个手刀劈下,另一个人也瘫倒在地。   他掀开那扇小门,门下是条颇为幽深的地道,道旁的油灯发出微弱的火光,显是经常上下往来,空气通畅。行到底处,下面空无一人,颇为昏暗,隔成了数间牢房。   “陈公子?陈公子?!”   他话音甫落,立时听得一阵脚步声响,陈逸柯惊喜的声音传了近来,“任大侠!是你么?!”   任湛快步向发声的地方走去,只见陈逸柯与他的老仆阿福分别被关在相对的两间牢房中。陈逸柯的神情憔悴了些,衣裳也有些脏乱,不过看起来并没受皮肉之苦。   “陈公子莫急,我现在就来救你出去。”任湛掏出那串钥匙,逐一的试了过去。   “灵云呢!”陈逸柯急忙问道。   “她在扬威镖局,顾兄去找她了。”   任湛替他开了牢门,又去帮阿福开门。他一边动作一边说着:“我已备好了海船,你们今天就出海。”   “多谢任兄!”陈逸柯深深的作了一揖。   “快走吧!”   任湛带着两人奔上地面,不想甫一推开茅草小屋的门,门前火光灼灼,吴不可叉腰站在门口,目光如炬的盯着三人。扬威镖局的人已将这儿围得里三层外三层。   “任大侠,好久不见。”吴不可眼睛里欺霜赛雪。   任湛将陈逸柯与阿福护在身后,手中执剑,往四周看了一眼,笑道:“吴大哥用这样大的场面来招待小弟,小弟真是心有惶恐,受之有愧。”   “任兄第本事太大,自是受的起这样的排场。”   吴不可的眼光越过任湛,望向他身后的陈逸柯,“陈公子,底下人不识尊驾,劳您受累。我在这里先给您道个不是。”   “成兴镖局与扬威镖局是同行,您留在这儿恐怕有些不便,我马上派人护送您回江北。”   吴不可这话说的委婉,逐客之意却清清楚楚的表达了出来。陈逸柯的脸色铁青,一句话都说不出。   “只怕送他一个人回江北可还不够。”任湛插言道。   吴不可警告似的看了他一眼。   “我看你们当家的不把雷小姐敲锣打鼓的送到陈家,只怕你家小姐还要跑。”任湛揶揄笑道。   吴不可的眼中喷出怒火,叱道:“胡说八道!”   任湛大笑出声,即休剑剑指吴不可,“别来先礼后兵这一套!我们是江湖人,不玩虚的。要你的人直接上吧!”   吴不可冷哼一声,大手一挥,扬威镖局的人一拥而上,场面瞬间乱作一团。阿福护着陈逸柯在人群中冲杀,吴不可想要靠近陈逸柯,任湛却如牛皮糖一般紧紧粘着他不肯放松。   吴不可双掌翻飞,掌风劲劲,一边与任湛游斗一边高声喝道:“任大侠,你当真要与我扬威镖局作对?!”   “是又如何!”任湛手中的即休剑行云流水,剑招凌厉如电,叫人喘息不得。   吴不可发出一声唿哨,听得飒的一声,数十人手持木驽,飞身加入战局,弩/箭射出,发出破空之声。   “别想走!”   “你就不怕伤了自己人!”任湛偏头闪过一箭。   吴不可双掌翩飞连环欺进,怒道:“当家的来之前,绝不容许海州有一点闪失!”   任湛见陈逸柯与阿福身旁围着数十人,显得左支右绌,心道再缠斗下去恐怕讨不得便宜,还是快走为上。   他手中凝劲,即休剑猛的刺出,凌厉的剑风噗呲一声击穿了吴不可的右肩。吴不可痛呼一声,右肩血如泉涌,手欲举而不得。   任湛翻身一跃落在陈逸柯与阿福身前,嚷道:“走!”   他高喝一声,手中长剑舞成剑花,向路口冲杀而去。即休剑逐电追风,挡着他的那群人手中举着兵器,却觉面前剑光四溢,竟不知该防备何处。就在这须臾之间,他们或是手脚一痛,或是胸口一痛,身上已添上了一道寸深的血口,再是站立不稳,纷纷扑倒在地。   “不许走!”   吴不可发出一声怒吼,见任湛强闯,一把抢过身旁的人手中持着的木弩,扳动扳机,向三人奔逃的方向射去。   陈逸柯只顾跟着任湛向前急冲,慌乱之下全然未注意到身后的动静,他忽觉背后一暖,已被阿福扑倒在地。   “阿福!”陈逸柯惊慌叫道。   阿福这一扑,牵扯的三人顿下脚步,扬威镖局的人立时围了过来。   阿福口里吐出血沫,颤颤巍巍的说道“少爷...少爷...你快走。”   “吴不可!”陈逸柯恨声向他发难,“你敢杀我?!”   吴不可沉默不语,就是再给他十个胆子,他也不敢伤成兴镖局陈剑云的独子。若真是陈逸柯在扬威镖局出了好歹,只怕两座镖局分江而治的太平局面将不复存在。   “少爷...”阿福喑哑的咳了两声,“你快走...快走...”他艰难的呼吸了两下,苍老的手缓缓垂了下去。   陈逸柯眼中含泪,这老仆自他出生一直守着他长大,感情深厚,亲如父子。   “他是我陈府的管家,你来给他赔命么!”陈逸柯的声音冰凉,叫人不寒而栗。   吴不可一直当他是个绣花枕头,现在却被他的气势迫的不敢言语。   “陈公子。”任湛拉住陈逸柯手臂,偏了下头示意他离开。   陈逸柯缓缓站了起来,凌厉的眼光盯着吴不可,盯的吴不可头皮发麻:“我要你披麻戴孝,亲自送阿福回陈家。”   陈逸柯说完这句话,不管不顾周身手持武器,气势汹汹围着他们的一堆人,转身和任湛一起离开了醉和春。   “吴大哥,这...”吴不可不发令,扬威镖局的手下也不敢轻举妄动。   “把这老叟好生收敛,派人暗中跟着他们,绝不能让他们离开海州!”   吴不可沉声吩咐,心乱如麻。   与此同时,顾茂之趁着浓黑夜色潜进了扬威镖局在海州的分行,他伏在院墙之上,手中冷汗涔涔。   他虽然轻易的突破了外围的两三层的巡守,心中仍是有些慌乱。他生怕自己拖了任湛的后腿,不能救出雷灵云。   这处的镖局排场自是比不得临江雷三行的住宅,但也是个颇为气派的三进三出的大宅子。   房间内皆亮着烛光,顾茂之一时分不清楚雷灵云被关在了哪儿。内院天井里立着七八个大汉,分列东南西北严加看守。   忽而从外间进来个老妇,手中拎着个食盒,行到东厢门口。一名汉子打开食盒看了看,从腰间摸出把钥匙,在门口鼓捣了半晌,将那个老妇放了进去。   顾茂之心下拿定主意,飞身向门口抢去。立在内院的人立时警醒过来,向他扑来。他踏着“分花拂柳”的步子,一边晃过众人,一边嚷道:“雷姑娘!雷姑娘!”   东厢房内果然传来了雷灵云的回音:“逸柯!逸柯!是你么?”他抢进门口,只见地上散着一地瓷器碎片,放在书架案几上的花瓶古玩通通被雷灵云砸了个粉碎。   进入房间的那个老妇躲在墙角瑟缩发抖,瞧到顾茂之扫了她一眼,立时跪倒在地,哭嚷道:“大爷饶命,大爷饶命!”   顾茂之哭笑不得,拉过雷灵云急忙往门外奔去。外间侍从因着雷灵云的缘故,下手都得顾及几分,这下更不是他的对手。   两人跃过院墙,向着码头飞奔而去。   “逸柯呢!”   “先去码头!”顾茂之回头望着向他们追来的人,简略答道。   雷灵云被关在镖局内,耍尽小姐脾气,已是两天水米不进,这下免不了脚步虚浮,渐渐落在了后面。   “快点!他们要追来了!”顾茂之急的不行。   雷灵云脚下一绊,重重的扑倒在了地上。   “快起来!”顾茂之连忙去扶她起来,后面追着的人离他们不过丈余远。   他们面前忽然散开一片浓雾,一个纤细的身影罩着宽大的披风跃到他们面前,轻声道:“跟我来。”    ☆、百转千回   顾茂之登时一个激灵,鸡皮疙瘩从头顶起到了脚心,轻声惊道:“越姑娘!是你么?”   雷灵云从地上爬了起来,挽住顾茂之的手臂拍了拍身上的土。越无悠摆头示意他们跟她走,两人当下跟着她向左一拐,拐进小巷里一阵狂奔。待到一处窄巷,越无悠停了脚步,掀下斗篷宽大的帽子,露出清秀的脸来。   “你怎么会在这里?!”顾茂之惊喜问道,像是在做梦一般。   越无悠打量了他一眼,冷静说道:“我有话要问你。”她的眼神撇向了雷灵云,“她是谁?”   “我是扬威镖局大当家的女儿,叫雷灵云。方才谢谢你啦,你叫什么呀?”雷灵云不等顾茂之说话,抢着答道,全然没注意到越无悠不甚友好的眼神。   “哦。”   越无悠的眼神冷了三分。   “越姑娘,你脸色怎么这么难看?”顾茂之见她脸色苍白,关心问道。   “没什么。”   她正欲再说话,码头处忽然腾升起了一处烟花,吸引了他们二人的目光。   “肯定是逸柯!我们快去!”雷灵云拉着顾茂之就要走。   顾茂之正呆呆看着越无悠,一个不妨被雷灵云拖着走了两步,连忙反应过来:“我们要去码头,越姑娘,你一起么?”   “不必了。”   越无悠说完这三个字,也不等顾茂之再说话。盖起宽大的帽子,一跃而起踏着屋檐走远了。   “越....!”顾茂之一声还未唤完,就被雷灵云拉着往码头奔去。他心中纵然觉得奇怪,也只有暂时按下去。   任湛将陈逸柯送上了船,立在码头等着二人,一见到两人奔了过来,慌忙迎了过来。   “陈公子在船上,你快上船,现在就走。”   “云妹!”   陈逸柯忍不住跑了出来,悲喜交加的望着雷灵云。雷灵云纵身扑入陈逸柯怀里,眼泪簌簌流个不住。   “快走吧!”任湛翻了个白眼,不耐的催促道。   “不许走!”   吴不可带着人赶了过来,任湛与顾茂之毅然挡在众人面前,大有一夫当关,万夫莫开之势。   “快走。这里我们来应付。”   “丫头,你知不知道你在做什么!”吴不可痛心疾首,他看着雷灵云长大,对她向来宠爱。   雷灵云双眼泪光盈盈,坚定道:“告诉父亲,我绝不后悔。”她抹了把眼泪,拉着陈逸柯转身奔上了船。   “绝不能让他们离开海州!”吴不可一声怒吼,身后的人听他号令,如潮水般涌了上来。   “顾兄!”   “任兄放心,我理会得。”顾茂之手执长萧,目光坚毅沉着。高喝一声与人战做一团。   月影西斜,江面雾霭四起,已是朝日的时候。码头上冲杀哀吟之声不断,陈逸柯与雷灵云所乘的船起锚扬帆,随着江流缓缓驶离了岸边,向东飘去。   “抓住他们!”   吴不可右肩受伤,不能亲入战局,只能站在一旁指挥着众人厮杀。顾茂之虽有一腔孤勇,但到底双拳难敌四手,他不能将体内内力运用自如,躲闪之间多有疏漏,不多时身上便添上了数道血口。   任湛护着他一路向后退去,可码头尽头便是滚滚江流,哪里有路可退?   “吴不可,你们还想不想找回珍珠花了?”一声清越的女声穿透了清晨的薄暮,传到了众人的耳朵里。   “越无悠!”   吴不可循声抬头,只见越无悠穿着一袭青衣,披着个宽大的玄色斗篷,婷婷的立在一个高树顶上,似笑非笑的望着他。   “还想要么?”   越无悠立在码头旁一棵高树上,冷笑着说道。   顾茂之气力用尽,身上伤口传来阵阵疼痛,几乎站立不住,任湛一边扶着他,一边打量着周围局势,想着从哪突围而出。   “越姑娘!”顾茂之惊喜叫道,他想着化解扬威镖局之事,忙说道:“请你把珍珠花还给他们!”   越无悠撇了他一眼,嗤笑道:“凭什么?我就是把那东西摔了,也是我乐意,才不会还给他们!”   “岂有此理!”吴不可眼睛瞪得像铜铃,怒道:“做贼竟然还这般理直气壮!”   他这话正捏住了越无悠的痛脚,她心里正是有气,手中猛地发出金梭,直攻吴不可眼睛,怒道:“轮得到你来教训我!”   顾茂之心中直道不妙,她这般故意寻事,冤冤相报无穷尽,这样下去这仇结永如何解得开?当下飞身向前,长萧横档绞住了越无悠的金梭,劝道:“越姑娘,万万不可!”   “万万不可?”越无悠盯着他一声冷笑,只当他是为了雷灵云的缘故,因此处处偏向扬威镖局,心头既哀又怒,袖中金梭又出,厉声道:“我偏偏就要这样!”   吴不可一直当他们三人是一伙的,现下越无悠与顾茂之打了起来,也觉得一头雾水,十分莫名奇妙。   任湛无奈叹了一声,闪身而出挡在了两人中间,望着越无悠道:“我不知道你发了什么疯,可你若是要伤顾兄弟,先问过我手中的这把即休剑。”   越无悠看着任湛嫌恶的眼神,委屈涌上心头,蓦的生出了股叛逆情绪,冷笑道:“好啊!你护着他,那明家堡的消息,想必你是不屑从我这里知道的。”   “什么意思?!”任湛眼神闪烁。   “字面意思。”越无悠恶劣笑道,她轻蔑的瞧了眼顾茂之:“你最好能一辈子护着他,别让我找到下手的机会,不然,我一定杀了他!”   “越姑娘...”顾茂之不知为何多日不见,越无悠便一副对他恨之入骨的样子,心内难受的紧。   “珍珠花在哪里!”吴不可喝问道。   越无悠的眼神移了过去,笑道:“吴大哥,珍珠花在我手里,你这样说话,我可要不高兴了。我不高兴,你就不怕我毁了珍珠花,让扬威镖局在德王那里永远翻不了身啊?!”   “你还是对我客气点好!”越无悠嘴角扬起一丝讥诮。   “你!”吴不可愤怒至极,用尽平生定力勉强冷静下来,扯出一个冷笑来:“你想怎么样?”   “把扬威镖局的金库钥匙给我。”越无悠冷漠道。   吴不可几户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这小丫头怎么敢放这样的厥词?   “不可能。”吴不可一口回绝。   “那我就自己偷,到时候你们什么都没了,可别来求我。”   “越姑娘!”顾茂之见她这副模样,心痛至极。   越无悠心里揪揪的难受,脸上犹自做出无所谓的神色,笑道:“怎么了?你我萍水相逢,顾公子是对我的为人行事有所指教么?我是小偷,做的是我小偷该做的事,阁下有意见么?”   她话音甫落,猛地掷出一枚雾丸,施展轻功向远方掠去。   “追!”任湛与顾茂之立时拔腿向她离开的方向追了过去。   越无悠一气奔出城外,奔入林中欲甩掉他们二人。可任湛武功高强,他们的距离越拉越小。前后足足追逐了一个时辰,她脚力不继,终是停了下来。   “你有明家堡的消息?”任湛赶了过来。   越无悠冷哼一声,也不答言,放出袖中四枚金梭,朝着任湛面门飞舞而去。任湛挥剑一挡,将她的金梭绞的紧紧的,笑道:“你打不过我。”   越无悠面含怒气,金梭调转方向朝顾茂之攻了过去,“我可打的过他!”   顾茂之不妨越无悠忽然向自己发难,自己也不愿与她动手,只是持着长萧躲闪。越无悠以为他学武不过数月,打败他不过是轻而易举的事情,却没想到《齐物经》的功夫之所以名传后世,正是因为它的内法精妙,自成一体,难以破解。   任湛见越无悠金梭攻势虽急,顾茂之的防守却也稳当,知道越无悠伤不了他,干脆收起即休剑,抱着双臂在一旁看热闹。   “越姑娘,你怎么了!”顾茂之惊慌说道。   越无悠与他缠斗半晌,见自己的使出全力都不能靠近他三尺,不免心烦气躁,正欲掷下一枚雾丸一走了之,不想任湛忽然冲了近来,拧住她的胳膊向后拐去。   她手中吃痛,恨声道:“任湛!你不要太过分了!”   “任兄,快放开她。”顾茂之连忙劝道。   任湛瞧了眼顾茂之,见顾茂之恳求的望着他,只得放开了越无悠,教训道:“发什么疯!”   越无悠冷哼一声,冷冰冰的瞧了顾茂之一言,偏过头去。   “越姑娘,我做错什么了么?”顾茂之小心翼翼的问道。   越无悠背对着他,一言不发。   “你总得要人死个痛快吧!”任湛见顾茂之十分难堪,忍不住替他解围,“他到底是哪里得罪你了,你摆出这副脸色?”   “这倒是我的不是,我应该向他道喜才是。”她语罢转过身来,对顾茂之行了一礼,又做出个讥讽的笑来,“恭喜你了。”   顾茂之见她这副冷嘲热讽的声气,心里难受的紧。他就是脾气再好,现在也难以忍受,开口分辨道:“我做了什么,还请你给我个痛快。”   “深夜闯进雷灵云闺房的是不是你?!带她离开雷府的人是不是你?!”越无悠连声发问,话像珠子一般接连滚了出来,她憋得难受极了。   “我...”顾茂之愣住了。   “看来没有冤枉你。”越无悠见他语塞,脸色一霎变得惨白,“我真是瞎了眼睛。”   她转身便欲离去,顾茂之急忙赶了过去扯住她衣袖,情急道:“不要走。”   越无悠鄙夷的瞧了他一眼,似是极难容忍的说道:“别碰我。”   “这当中一定有什么误会!”顾茂之不肯放手,犹自结结巴巴的解释。   不想他还未说几个字,一个响亮的耳光就已切断了他的话。顾茂之右颊火辣辣的痛,他僵了一瞬,缓缓垂下头去,半晌不发一言,似是丢了魂一般。   “无耻。”   越无悠脸色或青又白,头也不回的走远了。山风烈烈,吹起顾茂之的衣角。他默默望着越无悠远去的方向,在这炎炎夏日如堕冰窟。    ☆、魑魅魍魉   山风烈烈,吹起顾茂之的衣角。他默默望着越无悠远去的方向,在这炎炎夏日如堕冰窟。   “顾兄。”任湛轻轻唤了他一声。   顾茂之无奈的苦笑一声:“我该怎么向她解释?”   “解释?!你还想着向她解释?顾兄你当真是一点脾气都没有的么!”任湛见他被越无悠奚落了一番还未死心,心头一阵毛躁,语气颇重。   “我没办法...”顾茂之喃喃道,他抬头望着澄澈清明的天空,失魂落魄的道:“我没办法。”   “天涯何处无芳草,怎么会没办法!”任湛朗声说道,十分为他抱不平:“她这人邪气十足,行的又不是正道,除了好看几分还有什么好的?!我看你就是太让着她了,才让她这么肆无忌惮。”   “不...不是的。她是我见过的最有才情的女子,从来没有一个人能像她一样,一举一动,一言一行都让我魂牵梦萦。只是...只是...”顾茂之叹了一声垂下头来,低声道:“为什么,为什么是她?”   “行了,行了!”任湛摆摆手将他的打断,不耐烦道:“那是你没见识!我就瞧她恶劣的很!”   顾茂之微微一笑,不欲再与他争辩,转而问道:“任兄,我们接下来,往东海去么?”   “我瞧那丫头先前说的话,像是知道关于明家堡的消息似的。”任湛思忖道。   “要去找她么?”   “谁知道她说的是真是假,在诈我们也不得而知。”任湛皱眉道。   顾茂之点了一点头,他虽然做不到对越无悠情断意绝,可方才被她那般狠狠教训了一番,到底有几分男儿的尊严作祟,不愿现下就紧紧的跟过去。   “我们还是按计划东行,她能查出来的东西,我就不信我查不出来!”任湛自信道。   他们正说话商讨,林中忽然蹿起一朵烟火,在白日青空中炸开。顾茂之远目一望,心头猛地一跳,失声道:“会不会是她?!”   “我们去看看。”   “哟!还想着找帮手呢!”一个穿着破烂黑衣,面容可怖的男人嘲讽的朝她笑道。与他并肩而立的三个不人不鬼的男子,一齐发出老鸦嘶鸣般的桀桀怪笑。   “你可知道我是谁!”越无悠脸色苍白的背靠着株树干,勉强镇定的喝道。   “她是谁?”一人故作不知的问道。他的面皮乌黑,脸上纹满了可怖的纹样。他右手拿着一把长钩,左袖却是空空如也。   他身旁的那个右袖空空,脸上亦是纹满了纹样,酷似鬼脸的人作怪附和道:“我知道她姓越。”   “她父亲是不是神偷越戏年?”   “那她一定很有钱!”   四人围着她一人一句,语气轻蔑嘲弄,好似猫儿在玩弄刚捉到的老鼠。   “魑魅魍魉,我可没得罪你们!”越无悠高声喝道,心中害怕的紧。   这四人是江湖中最为肮脏,最为残忍的四个杀手。他们只认钱,不认道义。为了钱,他们什么都可以做。只为钱,这没什么大不了,他们名声扫地,人人唾弃,更是因为他们还掘墓挖尸,从墓中抢夺钱财。   “她说她没得罪过我们?”一人阴阳怪气的笑了出来。他拄着拐走近,迎面送来一股腥臊的脏臭气味。   越无悠心头发毛,实在忍耐不住惧意,从袖中猛的发出一梭,直打那人面门。那断了右腿的人冷笑一声,左手一扬,轻易的就捏住了她的金梭,这人正是魑魅魍魉中的大哥——魑。   越无悠惊慌的望着他,手中用力一扯想要收回金梭,不想金梭像是粘在了他手中,任凭她用多大的气力,就是纹丝不动。   “这枚梭,可是九成九的金子呀!”魑说着手腕一用力,竟将这枚金梭从坚韧的密银线上生生摘了下来。   “礼都送到我跟前了,那我就笑纳罢。”魑将这枚金梭揣进怀里,向越无悠露出一个阴测测的笑:“越姑娘,跟我们走一遭吧。”   “休想!”越无悠当然不可能跟他们走,落入他们手中,不死也要掉成皮。   “由不得你!”魑一声暴喝,兄弟四人齐齐围了上来,一拐一杖一钩一爪,全向越无悠招呼过来。   越无悠虽然机灵,可魑魅魍魉四人单拎出一个,都远胜于她,更遑论这四人齐上。她心中暗暗叫苦,要是方才没有与顾茂之使性子,自己也不至于这般被动。   她拼尽全力,六枚金梭凌厉的上下飞舞,试图逃之夭夭。魑魅魍魉却当她是在闹着玩一般,轻而易举的就将她手中的金梭削断在地。魍脏黑枯瘦的手擒住她的肩头,他轻轻弹了弹寸长的指甲,越无悠顿觉呼吸一滞,手脚再是使不上力。   “放开我...”   越无悠此生从未像这般害怕过,她的神智渐渐恍惚,终是两眼一黑没了知觉。   “越姑娘!越姑娘!”顾茂之的声音穿过树林悠悠传了过来。   魑轻轻跃上树梢,看见了不远处正在找寻的两人。他不认识顾茂之,却认识任湛。他心头一凛,连忙跳落在地,利落的吩咐:“任湛,走。”   魅答应一声,用口黑布袋子将越无悠套了起来,扛麻袋一般扛在了肩头。四人若一阵阴风吹过,霎时消失在了这片树林中。   “任兄,你确定打斗之声是这边传来的么!”顾茂之赶过来时,林中早已没了人影。   “不会有错。”   任湛肯定的说道,他四处探寻,忽见有个东西在日头下闪闪发光。他拾起一看,原来是一小段密银链。   顾茂之心头陡的一沉,指着那段链子惊道:“这是她金梭上连着的链子!”   他远目四望,焦急不已,“她人呢!谁会和她过不去?!”   “你莫慌,我们回海州,去问金二爷!”   金二爷悠闲的躺在摇椅中,在别院里的天井里乘凉。井水里沁了一天的西瓜冰冰凉凉,丫环扇的风不徐不急,他满足的叹了口气。   向来他的规矩便是落日之后什么生意都不做,什么人都不见。日出而作,日落而息,这是一直奉行的朴素的规矩。   外间忽然传来吵嚷之声,他皱了皱眉头,不满的向丫环吩咐道:“去瞧瞧,外头怎么这么吵?”   替他扇风的小丫头答应一声,搁下手中的蒲扇,打开小院门,探头往外望去。“砰”的一声巨响,那扇木门登时裂成了几块碎木板,重重的砸在地上,任湛与顾茂之冲进了院中。   上次给他们引路的那个姓宋的汉子亦冲了进来,他瞧了眼金二爷的眼色,脸色灰白的说道:“二爷,他们非要见你。”   “下去吧。”金二爷从鼻孔里哼出了声。   那汉子挥了一挥手,跟着他冲进来的一群打手随他一同垂头丧气的走了出去。   “你们又来干什么?”金二爷躺在摇椅中,面色颇为不豫。   “这两天有谁来海州?”任湛问道。   金二爷冷笑一声,闭目养神,安之若素的说道:“我这里不做便宜生意,何况你破了我的规矩,得加价。”   “你要多少钱!”顾茂之按捺不住担忧之情,急忙问道。   任湛暗叫不好,金二爷对他们已经很不满了,这下让他知道他们有求于他,只怕会使绊子为难人。   果然如他所料,金二爷眯着老奸巨滑的眼睛望向顾茂之,得意笑道:“我不要钱,我要你的小指头!”   “什么?!”顾茂之一时摸不着四六。   金二爷玩味的瞧了他一眼,重复了一遍:“你的小指头。”   “左手右手,你自己挑。”   “五百两。”任湛插言道。   “不要。”   “是金子。”   金二爷瞧了他一眼,冷笑一声:“不要。”他今天定要出一出上次受的恶气。   “你不要太过分了。”任湛面如寒冰。   金二爷毫不畏惧,无赖的笑了起来,扯着嗓子嚷道:“哎哟!杀了我好了!今天我还非要见到他的手指头!”   “你!”任湛知道这老头子吃准了他们不敢对他动手,一时间没了主意。   “这...”顾茂之摊开手掌,左手右手,十指连心,哪个能轻易舍去?!   任湛见顾茂之真个考虑起金二爷的条件起来,连忙说道:“顾兄,别听这老贼的话!我们再想办法便是!”   “哈哈,你们自便。我白送你们一句话,再耽搁下去,就准备好棺材替人收尸吧。”金二爷不以为意,安闲的理了下自己的衣袖,添油加醋的补了一句:“也许棺材都用不着。”   “不要信他!”任湛说着就要拉着顾茂之走出别院。   “我卖消息这么多年,何曾说过一句假话?”   金二爷气定神闲,他吃准了顾茂之,一句话稳狠准的插中了他的心口。   “任兄,不必说了。”顾茂之面色惨然,心意已定。院中种着树棵梅树,树下堆着些凌乱石头。他一个箭步冲过去,右手抓起一块石头,眼睛一闭,向撑在地上的左手猛的砸了下去。   “嘣”的一声,他手中的大石碎成了数块,纷纷咚咚落地,而他被任湛的剑气震得往后踉跄了几步。   “任兄。”顾茂之握着右手手腕,脸色惨然。   任湛脸色难看至极,他将剑尖倏忽移至金二爷心口,冷笑道:“金二爷,那日多有得罪,是我的不是。”   他话锋一转,:“可是你想威胁我,就找错人了。”   任湛一把将金二爷抓住,向顾茂之吩咐道:“打盆水来。”   “你想干什么!”金二爷失去了方才的从容,正欲高呼救援,不想任湛直接点住了他的哑穴。   “去打水啊!”他见顾茂之愣着不动,又催促了一声。   顾茂之不知他要做什么,拿过乘瓜的水晶盆,手忙脚乱的从井中汲了盆水。   “二爷,今儿我又要得罪你了。日后有机会,我一定登门谢罪。您千万别见怪。”任湛毫不客气的一把将他的肥硕的脑袋按进了水晶盆。   金二爷手脚乱挣个不住,水盆里呼噜呼噜直响。他欲抬头,可任湛的双手犹如一双铁爪,制的他动弹不得。他淫浸富贵十数载,只养出了一身虚胖的肉,哪有半分反抗之力。   “说不说?”任湛将他从水中放了出来。   金二爷连着咳嗽几声,浮肿的脸憋的通红。任湛眼无笑意的笑了一下,又将他摁了下去。   他这一下的时间比上次还要长些。顾茂之害怕出人命,在一旁急道:“够了!够了!他要死了!”   任湛将金二爷的头从水中拉起,冷笑道:“二爷还想洗脸么?”   金二爷将头摇成了波浪鼓,他这时头发散乱,满脸是水,狼狈不堪。任湛将即休横在他脖间,解开了他的哑穴,面无表情的问道:“是谁。”   金二爷大口大口的喘气,上气不接下气的吐出了四个字:“魑...魑魅...魍魉。”   “什么!”   任湛他啪啪两指点住金二爷的穴道,面容冷峻的向顾茂之沉声道:“她惹上大麻烦了。” 作者有话要说:   ☆、前仇旧怨   晚风烈烈,两匹棕红骏马迎着夕阳疾驰,扬起一阵尘土。黑枭山虽披着暖红的余晖,仍显得阴森郁冷,好似阳光从未照临过此处一般。最后的一缕日光落尽的时候,顾茂之与任湛风尘仆仆的行到了黑枭山脚,他们昼夜不休的赶了两天路,皆是疲惫不已。   “她怎么会和魑魅魍魉扯上关系?”顾茂之与任湛一起踏入浓黑可怖的林中,脚下腐叶堆了好几层,踩上去沙沙作响。他的声音惊起了栖在枯枝上的黑鸦,老鸦粗哑的叫声活像是报丧的哀鸣。   “不知道。谁知道她在遇见我们之前,做过些什么事情。”任湛打起十分戒备,对四周的动静处处留心。   两人行了半晌,行到了半山腰。夜里的山间腾起迷蒙的山雾,十分寒凉。   “谁?!”任湛忽然一声怒喝,刚才有人在他们身侧一晃而过,他自信绝对不会看错。只听一声冷哼,一把寒光凌凌的剑刺破重重迷雾,向顾茂之迅疾的攻了过去。   顾茂之持萧横挡,脚步急退,躲过了这一击。任湛手中的即休剑跟着飞了出去,架住那人的寒刃,长剑一挑,将剑势引到了自己这边。   “你们来这里做什么?!”   “是你!”任湛认出了这人的声音,他便是在长沙城暗中相助越无悠的那人。   来人穿着身青色长衫,身材颀长,面容俊朗,相貌与越无悠有五分神似。他神情冷厉,连带着一双桃花眼都染上一层霜雪。   “我们来救越姑娘。”顾茂之急忙解释。   越知欢冷笑一声,不置一词。   任湛打量着他,复问道:“你是谁?”   “我是她哥哥。”越知欢理直气壮的说道。他沉着脸从怀中取出封信,将信扔到顾茂之脚下,恼怒的说道:“看看你做的好事!”   顾茂之懵懵懂懂的展开信,读着读着变了脸色。他向越知欢深深作了一揖,歉然道:“越公子,我向你请罪。”   越知欢背过身去,语气十分不耐烦:“要是无悠出了一点好歹,我要你好看!”   任湛抢过信件,读罢叹了口气,抱拳向越知欢道:“此事因我而起,我自然会拼尽全力,将那丫头毫发无损的救回来。”   越知欢忽然转身向顾茂之声色俱厉的说道:“你以后不许再和她见面,听到了没有?!”   “我...”顾茂之这是第一次与他会面,不知越知欢为何对他如此反感,一时反应不及,愣在当场。   “我说你们兄妹俩怎么都这样,顾兄上辈子欠你们了?!”任湛忍不住替顾茂之反驳。   “登徒浪子当然不会觉得是自己的错,”越知欢嘲讽一笑,“你糟蹋别人家姑娘自是与我八竿子打不着,可是你打无悠的主意,就别怪我不客气!”   “我没有!”顾茂之心里真是有苦说不出,他和任湛忙着赶路,哪里能知道江湖中那些沸沸扬扬的传言?   “你没有?哼,想必当时雷府的下人眼睛都发了昏,错认了阁下。”越知欢与越无悠一般的伶牙俐齿,说起话来不饶人。   “我与雷姑娘之间清清白白,问心无愧。当夜我被严刑拷打...”   “行了!”越知欢不耐烦的摆了一摆手,“这些话你也不必对我说,你只要记着,以后再让我知道你对我妹妹纠缠不清,就不要怪我见你一次打一次!”   “好了!”任湛见两人剑拔弩张,连忙插嘴:“现下我们还是先想想怎么把那丫头救出来。等她平安无事了,你们就是吵翻天我也不多话。”   “越公子,有我们两个帮你到底要容易些,你就忍耐下吧。”   越知欢冷哼一声,将怒火勉强摁了下去。任湛的功夫中数一数二,有他帮忙大大的增加了胜算,他没必要拿越无悠的安全来赌这口气。他白了顾茂之一眼,自顾自的向前走去。   “走吧。”任湛拍了拍顾茂之,顾茂之沮丧的叹了口气,随着他们一起往山顶行去。   越无悠从昏迷中悠悠醒来,睁眼就见一张骇人的鬼脸横在眼前,不由吓出一声尖叫。她手撑着地向后急急移动,却不想手中忽然摸到了一个硬硬的东西。她低头一瞧,右手摁着的,赫然是一根白骨!她像是被火烧了似的,慌忙将手缩回怀中,惊疑不定的望着面前那个鬼脸。   “哈!她醒了!”那人诡异的笑道,露出一嘴黄牙对着她狗一样的呲着牙。   “老二,告诉沈爷去。”越无悠这才注意到立在暗处的魑,他拄着拐躲在墙角的阴影里,活像是勾魂的鬼。   室内空气浑浊,墙上溅着些褐色脏物,越无悠认得出来,那是飞溅出来的陈年的血。   “得嘞。”魅答应一声,转身出了门。   “你们...到底想怎么样。”她盯着暗处里的魑,浑身抖个不住。   魑一言不发,一动不动立在暗影里,周身散着死的气息。越无悠不敢再说话,她拼命忍着眼泪,心里千回百转,想着如何逃出去。过了良久,听得吱呀一声,走进来两个人,一个是魅,一个是个身材矮小的老者。   “沈地鼠!”越无悠惊叫出声,已然认出了这人。   “越姑娘,原来你还记得我。”沈地鼠眼神里发出怨毒的光,朝着她贼眉鼠眼的阴狠冷笑。   “你!你想做什么!”   “当然是报仇呀!”沈地鼠阴阳怪气的说道:“我与你无怨无尤,你一朝惹来锦衣卫,倒将我半生辛苦都充了公!他越说声调越高,十分尖细刺耳。   长沙城里她情急抢了沈地鼠的金库来避难,他们当时从金库一逃了之,沈地鼠这些年的家当被官府全都没收了。她心中后悔不已,当初一时心软放了他一条生路,却给自己埋下了这么大的一个祸患。   沈地鼠冷笑一声,向她逼近两步,眼睛扫到她的手,阴测测的道:“你当初用右手刺的我,小老儿倒想看看,没了手你还能不能有那么大的能耐!”   “请吧。”沈地鼠气定神闲的向魅吩咐。   魅面无表情的朝她走近,狠厉的伸出自己枯瘦如柴的黑手向越无悠的手腕攫取。越无悠就地一滚,躲过了这一下。魅的眼里闪过一丝狠厉,双爪快了三分。   只见寒光一闪,魅猛地收回手,神态恼怒。他没想到越无悠袖中还藏着把短匕首,他寸长的指甲被削铁如泥的匕首削断了两根。   越无悠将匕首横在脖前,颤声道:“不过就是死!我死了,你拿我的尸首去要钱吧!你看我爹,我哥哥,我娘会不会将你们碎尸万段!”   她话音未落,手腕一麻,手中的匕首已经叮铃落地。魑像阵黑烟般飘过来,一拐点在她胸口。她身子立时不由自主的倒飞了出去,摔在地上咳个不住。   “老子会怕你!”沈地鼠对着她狠狠的踹了两脚,神情凶狠。他一脚踢开掉在地上的匕首,嘴里骂骂咧咧:“还想威胁我!你也不看看自己几斤几两!”   越无悠伏在地上喘气,心中甚是绝望。就在这时,门口来了个人,向屋内三人说道:“越家来人了。”   “看好她!别让她死了!”沈地鼠跟魑一起走出了这阴暗的房间,独留着魅看守她。   魅阴沉的盯着她半晌,没头没尾的说了句:“我的指甲可留了好久。”   越无悠瞧着面前这张丑陋可怖的鬼脸,又是害怕又是嫌恶。魅忽然走上前来,掐住她的脖子将她提了起来。   “这里就我们两个人,不做些什么,不可惜么?”   “呸!”越无悠憎恶的挣扎。   “哈!情趣!”魅得意一笑,将她的衣襟猛地一扯。刺拉一声,衣衫撕裂,露出了雪白的肩头。魅似是受了刺激,动作更是放浪。金光一闪,他发出一声痛哼,捂着手臂迅疾的向后退了几步。   “果然是小娘们,这么多阴招!”他拔出刺在手臂里的金针,怒道:“老子把你扒光了,看你还有没有花样!”   “你做梦!”越无悠高声叫道,想着法儿与这恶人纠缠。拖不过多少时间,她已被魅逼至墙角,叫天不应叫地不灵。她右足蹬着墙壁飞身一跃,往门口奔了过去,魅冷笑一声,反身追了上来,扯住了她的衣角。门口传来砰的一声巨响,木门被人一脚踹开,她像抓住救命稻草一般紧紧抓住了门外那人。   那人将她护在身后,高大的身躯拦在了她和魅中间。魅握着方才撕扯下的一片衣角,眼中泄出了一丝惊恐。   “任湛!”越无悠惊喜叫道,她随即指着魅恨声道:“快给我杀了他!”   “这就给你杀了他。”任湛手持即休剑,神兵天降般立在她身前。   魅恼羞成怒,双手成爪,挥起一阵腥风,向任湛扑过来。任湛冷笑一声,即休剑剑气如虹,毫不示弱的迎面而上。跟着他进来的顾茂之见越无悠情形狼狈,急忙将自己的外衫套在越无悠身上。   越无悠的一腔怒火瞬间化成了连绵的眼泪,她扑到顾茂之怀里呜咽哭道:“你怎么来的这样迟!”   顾茂之心中痛极,十分追悔那日就那样让她一走了之,抱着她不住劝慰道:“现在没事了,你不要害怕。没事了没事了...”   “丫头,你看我杀了他给你出气!”   任湛一边说着,一边使出一招“潮鸣电掣”,即休剑往魅胸口五处大穴急刺,魅闪躲不及,被任湛刺中右肩,一声闷哼,往门口急逃。   “哪里走!”   任湛一个鹞子翻身,堵在了门口。魅眼看自己要被扎个对穿,一个拧身,曲指成爪向顾茂之抓了过来。顾茂之心中恨极,飞身迎上,手中长萧急出,快的看不清实影,连点魅的七八处死穴。   噗嗤一声,即休剑已从他的心口穿过。任湛厌恶的看着他,猛地将剑抽了出来。   “脏了我的剑。”   魅抽了两下,倒在地上没了生息。   “便宜他了。”越无悠冷冷的说道,恨不能在他的尸首上补几个窟窿。   “越姑娘,对不住,我来迟了,都是我不好。”顾茂之不敢看她,低着头道歉。   越无悠听了他这话,想起了海州事情,心中委屈万分,眼泪又流了下来:“你早就对不起我了!”   “我没有!我若是有二心,便要我天打雷劈!”顾茂之急忙分辨,他想快点解开这误会。   “那你和...”越无悠正欲问个清楚,空中忽而炸开一朵烟花,她惊问道:“我哥哥来了?!”   “越公子有麻烦,我们快去帮忙!”任湛皱眉道。    ☆、一念之间   “你!你就当真不怕我们杀了你妹妹?”沈地鼠缩在厅中的毡椅上,惊疑的望着忽然动手的越知欢。魑魅魍魉剩下的三人立在他身前,戒备的望着手持长剑的青衣公子。   “你是个什么东西,跟我谈条件?”越知欢嫌恶的望着面前这一堆蛇虫鼠蚁,“我看你吃了豹子胆,敢跟我越家作对!”   他手中轻剑一抖,飞身向沈地鼠攻去,剑若流光,杀意十足。   “快!快抓住他!”沈地鼠慌乱嚷道。   “砰”的一声,一把乌金禅杖挡住了越知欢的去势。越知欢手腕一抖,长剑瞬时若活了一般,剑身紧紧缠住了禅杖。身旁风声劲疾,魑的铁拐力拔千钧,向他腰腹横打而来。   越知欢左足轻轻点地,鸿雁一般腾空而起,避开了那重力的一拐。回身立时使出一招“紫燕穿林”,他手中使用巧劲向前猛的一带,软剑便若绞索一般要将魍的禅杖绞脱。魍怒喝一声,手中用了全力抵挡,双脚急退,总算是握住了自己的武器。   越知欢翻身落地,望着身旁人不人鬼不鬼的三人,凛然道:“魑魅魍魉,你们作恶多端,死不足惜!”   “你们快杀了他呀!”沈地鼠见越知欢武功高强,三人刚才交手并占不得上风,惊慌不已,面色惨白的嚷道。   “我们要七分。”魑忽然开口。   “你们坐地起价!”   “和我们这种人做生意,沈爷没做好我们坐地起价的准备么?”魑一边说着,一边收起兵刃向旁让了两步。   “你!”沈地鼠脸色胀的通红,钱到底没命重要,他心痛的哇啦叫道:“七分就七分!你们快杀了他!”他顿了顿,慌忙补上一句:“可再不能加价了!”   魑轻笑一声,身形忽动,跃至越知欢面前,凌空一拐朝着他天灵盖重重砸下。越知欢一抖手腕,手中软剑蛇一般缠住了魑的铁拐。魑的劲力极大,铁拐压的他手臂有些支持不住。他轻喝一身,运用全身气力,手腕忽拧,一个鹞子翻身化解掉魑的这番劲力,踉跄落地。   “你这样不知天高地厚的公子哥儿,我不知杀了多少个!”魑满脸黑纹,配着阴狠神色,形如修罗。   越知欢面无惧色,冷哼一声,施展越家独创的轻功,竹烟波月般飘忽向魑攻来。何为说竹烟波月,便是因为他穿着一袭青衣,身形飘渺轻忽,正如被风吹动的竹枝,潇洒挺拔。他手中握着的软剑攻势变换莫测,如波光粼粼的水面,时不时泛射出白亮的光来。   魑身影笃定,以不变应万变。任凭越知欢万千幻影在身侧闪动,面色始终如一。他双拐出击的频率并不高,却每一下都恰好能挡住越知欢的攻击。   待越知欢连出过十几招,魑像是厌烦了一般,铁拐忽然指天一扬,带着极大的劲力向上挥去,重重击中了越知欢的软剑。越知欢手臂一麻,勉强撑着一抖手腕,将软剑紧紧的缠在魑的禅杖上。   “哼!”魑冷笑一声,大臂抡圆一挥,将越知欢连人带剑抡了出去。   越知欢在空中一个拧身,还是免不了侧身重重摔倒在地。他还未来得及反应,魑已飞身追上,铁拐朝着他的脑袋重重的挥了下来,要将他的脑骨砸的粉碎。   “叮!”   一柄秀窄的剑架住了魑沉重的乌金铁拐。   “任湛!”   任湛双手大开大合,剑气凌厉如电,毫不留情的向他攻来,杀气十足。   “哥哥!”越无悠连忙赶到了越知欢身边,刚才的那一幕吓得她花容失色。越知欢瞧见她披着顾茂之的衣服,脸色冷的骇人,沉声问道:“他们欺负你了?”   “他倒是敢!”越无悠气愤的说道,“任大哥将那人杀了,这里还有三个,你将他们也杀了,教他们知道我们越家的厉害!”   “你等着。”   越知欢长剑抖擞,飞身与任湛一起向三人攻去。他与任湛的功夫皆已炉火纯青,两人兵器一硬一软,武功路数一凌厉一洒落,竟颇为相合。即休剑势如雷电,风驰电掣。软剑灵活飘忽,攻其不备,   魑渐渐不敌,落了下风。魍魉二人在旁边敲边鼓,但功力不及魑,自是不足为患。沈地鼠瞧着魅已死,而剩下三人大势已去,惊慌之下便想着偷偷溜走。他趁着五人打斗正憨,转身欲逃,不想后颈忽然一紧,已被人抓住了。   “你瞧瞧我有没有那么大的能耐!”越无悠一声冷笑,手中的匕首猛的插入了他的右肩。   沈地鼠嗷的一声痛呼,跪倒在地连声求饶:“姑娘放过我!”   越无悠扯住了他的脑袋向后用力一扯,匕首横在他脖颈上,“放过你,我没有放过你么?”   沈地鼠胸膛起伏,绿豆大的小眼睛望着她,涕泪横流。   “你那些钱是怎么来?发坟掘墓,□□,还来找我晦气。我呸!”   她心中气不过,一匕首插入他沈地鼠的左肩,就是不肯给他个痛快。   沈地鼠痛的一挣,像发了疯似的在她手里猛烈挣扎,她一个不妨被他挣脱了手,见他连滚带爬的逃远,急忙叫道:“别让他跑了!”   顾茂之施展轻功追了上去,长萧一指点住了他背心穴位。沈地鼠身形一滞,滚倒在地,顾茂之提溜住他背心,将他重又抓了回来。   “还敢跑!”越无悠劈手一个耳光打的他眼冒金星。   “你杀了他!”   她待要一刀了结他,心头到底有几分发毛,便向顾茂之命令道。   “我...?”顾茂之为难道,越无悠没杀过人,他又哪里杀过人。   “他不该死么?!”   “他自然是该死,该死一千次一万次,可也应该移交衙门,盖棺定论叫他死得清清白白。”他结结巴巴的说道。   “移交衙门?!”越无悠像是听到了极好笑的笑话,“三法司衙门早就烂透了!你还指望他们?!”她心中气极,一个手刀劈在沈地鼠脖颈。沈地鼠两眼一翻,没了知觉。   “越姑娘,你别生气。我说的不对的地方,你告诉我,我改便是...”顾茂之见她怒不可遏,连忙道歉。   越无悠被他哽的一句话都说不出来,左脚一跺,指着前方道:“你去帮我哥!”   “哦...好!”顾茂之连忙点头,长萧当胸,飞身入了战局。有他相助,魑魍魉三人的颓势更显。魍魉二人功夫稍弱,先后被越知欢软剑点住咽喉,倒地而亡。   魑见兄弟皆已身死,欲寻路奔逃,去路已被三人封住。   “逃得掉么?”任湛笑道。   魑见顾茂之气质斯文,不似越任两人身上有着生杀决断的凛冽杀气,当下打定主意,口中发出一声长啸,猛虎扑食般向他扑了过去。   顾茂之虽然学会了《齐物经》这天下第一等的功夫,但他性子纯良温厚,不喜与人争斗,还是只当自己是个无用的书生。若是任湛与越知欢看到魑这副模样,第一反应绝对是迎刃而上,而顾茂之则不然,他被魑吓得不由自主的往旁边一闪。他这反应正如了魑的心意,魑右手疾出,扼住了他的咽喉,转瞬已将他制服。   “顾兄!”   “呆子!”   任湛与越无悠同时惊呼出声。   “放我走。”魑紧紧掐住顾茂之的喉咙,拖着他往一旁走去。黑枭山的山顶是一块平地,三面皆是悬崖,唯有一处小路可往山下行去。   “杀了他好了。”越知欢一声冷笑。反正顾茂之所做的事情,在他眼中看来死不足惜。   “越公子!你也太凉薄了些!”任湛怒道。   “跟我回家。”越知欢不理会任湛,说着就要带妹妹下山、至于顾茂之是死是活,他全然不放在心上。   “我不。”   “他不值得!”   “我知道他值不值得!”   越无悠高声将越知欢的话顶了回去。越知欢无奈的摇了一摇头。   顾茂之脸色胀的通红,喉咙被魑一双铁爪狠狠掐的透不过气。   “别乱动!”魑喝道,可他觉得顾茂之手中有一股极强的力量,教他也把握不住。   顾茂之胸口涌起一股热胀,胸膛被热力阻塞,似要炸开一般。他难受至极,开始狠命的挣扎。魑干脆扔了自己的铁拐,一手掐住顾茂之脖子,一手握住他两掌,拖着他往山路口走去。   任湛见顾茂之神色不对,急忙问道:“顾兄你怎么了?!”   “我...我胸口要炸开了。”顾茂之难受的弯下身子,魑已几乎控制不住他,跟着他弯下了身子。   任湛见情形不对,正欲冲上前去,忽见顾茂之双臂一展,魑像是被极大的气力打击到了似的,向后连连踉跄了几步。顾茂之伏倒在地,大口大口的喘着气。   魑和任湛同时向前一跃,想抢夺顾茂之。可惜任湛距离稍远,被魑抢夺了先机,他从袖中发出一枚金针,逼的任湛不得不翻身躲过。   “呆子快躲!”越无悠在一旁着急的嚷道。   顾茂之还未来的及从地上爬起,又被魑一把扯住腰带向悬崖边急带。魑知道今日难逃一死,决意要拉顾茂之垫背。越知欢猜中了魑的心思,软剑一展,向前飞掠而去。   魑冷笑一声,对朝着他心口刺来的软剑毫不招架,只是用尽全力一掌飞击顾茂之胸口,将他击下了悬崖。   嗤的一声,越知欢的剑从他心口正正穿过。   一切发生在电光火石之间,越无悠愣了一瞬,疯了似的扑到崖边,崖下夜雾重重,深不见底。   “哈哈哈哈哈哈。”魑发出一串可怖的笑声,面露得意之色。   任湛脸色难看的吓人,一剑刺中魑的咽喉,要他死无可死。魑闷哼一声,断了生气。    ☆、意外所得   越无悠眼泪被山顶的夜风吹的横流,她伏在崖边呆望半晌,忽然低声说道:“我要去找他。”   “我和你一起去。”任湛立在一旁,心中沉痛万分。   “有关明家堡的消息都在这里。”她从怀中拿出从《东海列志》上撕下来的几张书页,朝他扔了过去。忽而一丛黑影从旁蹿了出来,抢过半空中的书页,转身便往山下奔去。   “别跑!”   任湛蓦的反应过来,立时飞身去追。越知欢万料不到事突生变,慌忙拉起越无悠,两人一起追了过去。   黑衣人在林中数个起落,拼了命的要甩开身后三人。任湛认了出来,这人就是在海州曾袭击过他们的明家堡的人。他既已认出了他,更是不可能放他跑掉。可他刚刚与魑一战消耗良多,奔到半山腰腿力便有些不继,两人的距离渐渐拉远。   眼看黑衣人就要消失在他眼前,忽然银光一闪,黑衣人身形一滞,前方似是有人拦下了他,兵器相交之声不绝于耳。   “叶展!”任湛待瞧清了与黑衣人交手的一人,不由惊呼出声。   叶展全心全力的对付着黑衣人,来不及应答他。他的剑意如风,卷起阵阵气流,使得正是他家传的的“追风剪叶剑法”。   任湛赶过来,长剑一刺,切断了黑衣人的退路。黑衣人背上背着一把长刀,立在当中与二人周旋。   “你们到底想做什么!”任湛戒备的望着面前的黑衣人。   黑衣人暗运内力,他手中握着的那几张薄纸,被他体内传来的真力一烘,登时化为粉末。   任湛眼中暗芒一闪,提剑而上,剑若游鸿的向他攻去。黑衣人双掌翩飞,掌风劲劲,游刃有余。任湛甚为无奈,上次交手之时他便发现这人使的掌法似是专为克制《拱星剑法》所创,自己在他手中绝讨不到一丝一毫的便宜。   他就是将剑招使得再凌厉诡变,也在黑衣人的一招一式之中,自己反而被他烈热的内力震得心头一阵发烧。   黑衣人越战越猛,抓住机会凌空腾起,向任湛一掌当头拍下。任湛挑剑防备,却不想黑衣人在空中一个拧身,侧旋着身子拍出一掌。这一掌虽然没有实打实的拍到任湛身上,掌风却扫中了任湛侧肋。任湛身形一滞,完全落了下风。   叶展心下觉得颇为蹊跷,黑衣人的功夫虽然好,却也绝不至于这般的压制任湛,打的他几乎毫无还手之力。他眼见任湛不敌,挺剑而上接过黑衣人的掌风,不多时便已扳回了局面。   黑衣人冷哼一声,拔出背后长刀,横刀一扫,逼叶展避开。叶展没料到这人忽然变掌为刀,以先前招式拦过他这一击,黑衣人高喝一声,长刀向前猛的一劈,犀利刀风立时从他刀尖泄出。   叶展从容横剑挡过,却不想这黑衣人使刀的劲力远高过掌力数倍,扫叶剑剑身贯力不足,被黑衣人的劲力击的弯曲。叶展向后连退几步,到底被刀风所伤,胸前痛极,忍不住呛出一口血。   黑衣人见两人不敌,也不与他们再多纠缠,踏着林中树干,几个起掠后已没了踪影。   “叶展!”任湛捂着侧肋踉跄到叶展身边,见他左胸衣襟已被鲜血染透,急忙伸指点住他胸口几处大穴,替他护住心脉。   “怎么了!”   越无悠与越知欢这时候赶了过来,见叶展气若游丝的模样都十分惊骇。这江湖中能将叶展伤成这样的人屈指可数,可这黑衣人的来历他们全不知晓。   越知欢一把扯开叶展衣襟,只见叶展左胸偏离心脏右下三分处赫然被那黑衣人刀风击出小指般大小的血洞,任湛虽已替他点住穴道,鲜血还是不停的从血洞中汩汩流出。   任湛与越知欢同时变了脸色,越知欢一边将随身带着的止血药替叶展上药包扎,一边问道:“那人是明家堡的人?”   任湛瞧着越知欢脸色奇怪,便问道:“越兄也知道明家堡?”   越知欢打量了他一眼,没接话。   “告诉他吧,没关系的。”越无悠在一旁劝道。   越知欢叹了一口气,脸色变幻莫测,“我现在知道了,原来替锦衣卫伐除异己的人,屡次企图刺杀商大人的人,都是明家堡的人。”他的目光移到了叶展左胸的那个血洞上,语气冰凉,“叶兄身上的这个伤口,与之前被刺杀的几个锦衣卫和官员身上的伤口一模一样。”   “你是说明家堡是万阁老的人?!”越无悠知晓些朝中事情,立时反应了过来。   “看来是这样。”越知欢嘲讽一笑。   任湛沉沦江湖数载,听他们的话只觉得一头雾水,可叶展的身上的伤口与云居弟子身上的伤口也是一模一样,他一边想着一边轻声自语道:“又是江湖,又是朝堂。明家堡到底是想做什么!”   越知欢沉声说道:“商大人为圣上开设西厂一事,多次联合大臣谏言,得罪了不少人。我前两日收到消息,万安与汪直似是有所动作。”   “你的意思是说,刚才那人可能要去刺杀商大人?!”越无悠惊道。   “恐怕是这样。”越知欢面色沉重,向越无悠吩咐道:“我现在要往京城赶,你早点回家,现在情势复杂,不要四处乱晃了,知道了么?”   越无悠点了一点头,知道此事非同小可,她望着任湛说道:“任大哥,你也和哥哥一起去吧,我去找那呆子。”   “这...”任湛有些迟疑。   “商大人乃国之脊梁,千万不能有半点闪失。任大哥,我求你这时候想一想大义。”   任湛郑重的点了一点头。   越知欢思虑片刻,有任湛帮忙自然稳妥几分,可叶展现下这样,总不能就将他丢在这儿,他为难的说道:“这样自是再好不过。可叶展现下这样,应该如何处置?”   任湛低头瞧了瞧昏迷不醒的叶展,说道:“叶兄伤重,我先送他回平阳,然后赶去京城与你汇合。”   “好。”   “任大哥,《东海列志》抢回来了么?”越无悠问道。   任湛无奈道:“被他毁了。”   “没关系,我背下来了,我再默一份给你。”   任湛感激一笑,“丫头,顾兄就拜托你了。”   “活要见人,死要见尸。我一定把他找回来!”越无悠坚定道。   顾茂之被魑一掌拍下悬崖,幸而黑枭山那面悬崖岩石缝隙中生出了不少树木,夏日枝叶繁茂,或多或少的阻住了他的下坠之势,更幸的是那悬崖下方是一汪清潭,并不是实地。   他从几乎百丈高的山崖落下,虽是落在水面,冲击力依然不小。他被拍晕在水面,随着清溪一路漂流,最后终被清溪中的一块凸岩拦住。   待他悠悠醒转,天色已然大亮。他的衣衫在下落之时早被树枝划得稀烂,手脚被溪水泡的冰凉,胸口一呼吸便传来一阵剧痛。他抖抖缩缩的爬到一旁的岩石上,抬头看看高不见顶的山峰,疲惫的连绝望都来不及感受。   他瘫在岩石上晒着太阳,正日阳光和暖,溪水淙淙清亮,溪旁树木绿意盎然,时不时有山鸟婉转雏鸣,清通灵秀,只觉得是身到了另一个天地。   顾茂之这时候竟想到:“若有朝一日能与越姑娘隐居于此,不念凡尘俗世,那该多快意!”   他呆呆想了半日,不由暗嘲自己痴心妄想。百感交集之间,忽然听到不远的林间传来咕咕的古怪鸣声。他心下奇怪,便从巨石上爬起,寻着怪声向林中走了去。   这是一片从来没有人踏足过的深林,灌木杂草长到了齐腰深,林中更生了不少尖锐的荆棘藤蔓。顾茂之这人一念既起,不弄清楚绝不善罢甘休,他折了根树枝防身,划拨开层层植物,不顾荆棘难行,向丛林深处探去。   越往深行,那咕咕的鸣叫声就越是响亮了。待行到一处枝叶繁茂的所在时,那鸣声似是就鸣在他耳边一般。这林中枝叶遮天蔽日,只投下些许斑驳日影,十分清凉。   顾茂之四处瞧了一遭,唯见树木花草,并没见到一个活物。他纳闷的嘀咕了一声,正欲转身出林,忽而眼光一瞥,一个亮晶晶黄灿灿的东西霎时吸引了他全部的注意力。   这黄灿灿的小东西蹲在一处矮花的大叶之下,全身灿然,犹如黄金铸成,下巴一鼓一鼓,正发出清越的鸣声。   “三足金蟾!”   顾茂之待看清了那只□□,几欲惊喜的大叫出声。他拼命平静下来,蹲着身子往那金蟾挪去,唯恐将它吓走。   他心里砰砰直跳,眼睛直勾勾的盯着那只金蟾。他从腰间解下了自己的钱袋,将里面的银钱轻轻倒了出来。   那只金蟾一副浑然未觉的模样,犹自在那叶下趴着咕咕的鸣个不住。顾茂之正欲扑上去抓住它,耳边传来了一阵极细微的草木声响。他凝目一瞧,只见一只浑身朱红的长蛇,正蜿蜒游过地上的层层的枯枝拂叶,向那金蟾游去。   这蛇颜色艳丽,一望即知剧毒无比。它游至离那矮花半丈处,忽然停住,竟晃晃悠悠的昂起了半边身子,向顾茂之嘶嘶的吐着蛇信。   顾茂之被这毒蛇所慑,一时不敢动作。那蛇与他对视良久,似是不打算理会他,又默默的趴伏回地上,向那只金蟾游近了几寸。   眼见得这朱蛇向金蟾张开了血口,做势欲发,他也顾不得什么生死了,一咬牙纵身扑上,抢先一步紧紧握住了那只金蟾。   他还未来的及开心,那条赤红的毒蛇便已绷直了身子,闪电一般向他蹿来,狠狠咬住了他的虎口。   他的右手手掌刹那间完全失了知觉,他左手拼命一扯将那毒蛇扯开,掷出丈远。那蛇被他啪的一下狠狠甩在了棵树干上,那赤红的蛇像一根草绳般颓然落地,再不动弹。   顾茂之眼前像是腾起了一阵浓雾,周遭都显得不甚真切,他知道是这赤蛇的毒液起了作用。他用尽最后一丝清明将手中的三足金蟾塞进钱袋里,无力的倒了下去。    ☆、祸兮福兮   越无悠只身下至崖底,见他坠落处是一处深潭,略微放了几分心。她顺着那条小溪向前寻去,却始终不见人影。她向前走出五六里路,呼喊着顾茂之的名字,可空山寂寂,只有溪鸣鸟应之声。   日头渐渐落了下去,褚红的薄暮后是蓝黑暗夜,树木巨岩的影子在夕阳下被拉的老长,显出些可怖的氛围来。越无悠初时那一点的放松心情早已消失殆尽,心头抑止不住的腾起了不吉的想法,她忍不住对着沉默的密林哭了出来。   呜咽半晌,她顺着溪流慢慢往回走,走到一处溪旁,她弯下腰来用冰凉的溪水洗了洗脸,想让自己冷静些。   她怔怔的坐在溪边的巨石上,望着青紫的苍穹沉默良久,。她悠悠叹了一声站起身来,打算去捡些树枝,先过了一夜,明日再做打算。   她步入林中,拾着掉落在地上的枯枝,忽而注意到一处灌木丛似是有人踏过的痕迹。她心头猛地一跳,立时顺着那处灌木向密林深处走去。走着走着,直走到一处荆棘遍布的小泽。   她皱了皱眉头,夜间山间多雾障,这林深处极可能瘴气升腾。她正犹疑着要不要再往前进,忽而一眼撇到了一处枝叶上挂着的一块破布。她心头登时砰砰跳了起来,再是毫不犹疑的一路向前追寻。   待艰难的穿过了这片棘地,那小泽如银镜似的浮在了眼前,只见一个人正面朝下的趴在小泽边,半边身子浸在水里,一动不动。   越无悠惊呼一声,急忙冲了过去。她甫一碰到顾茂之的身体,便觉入手一阵滚烫。她将他拉上岸来,掰过他的手腕把脉。顾茂之脉相虚浮,有一股火热气息在体内游蹿不住,右手手背上赫然两个被蛇牙咬出的小洞。   越无悠忙从怀中掏出个小瓷瓶,从瓶中倒了两粒药丸给他灌了下去。这药名曰“百化丹”,既能化解药性,亦能化解毒性。能用来害人,也能用来救人。   服下这药后不过一盏茶的时间,顾茂之热烫的身子渐渐凉了下来,他的手略略抽动了一下,似是回复了些清明。她架着他晃晃悠悠的走出密林,在一株大树下生起篝火,守着他醒来。   顾茂之的肋骨摔断了两根,身上的擦伤划伤不计其数,这些倒还不打紧,越无悠担心的是那不知名的蛇毒。虽然他服下了百化丹,却不知他被蛇咬了多久,会不会为时已晚。   月上中天,越无悠撑不住伏在顾茂之身上睡了过去。正睡梦间,身下的人似乎有所动作。她登时警醒过来,见顾茂之已睁开了眼睛,惊喜道:“你没事了?”   顾茂之似乎还有些迷糊,甩了一甩头,撑着额头无力说道:“我脑袋里嗡嗡直响,不过应该是没事了。你...你怎么来了?”   “我?我来找你呀!”越无悠高兴的絮絮说个不住,“任大哥碰上了一桩急事,不能与我一同下崖来找你。”   “你把我吓死了知不知道,我还以为你从那么高的地方摔下来,必死无疑呢!你...你干嘛这样看着我...”越无悠见顾茂之微笑着听她讲话,忽然有些羞涩,声音也气弱了下来。   顾茂之满足的叹了一口气,轻声说道:“我好像在做梦一样,上一次你对我这样和颜悦色的说话,已经是好久之前的事情了。”   越无悠顺手打了下的胸膛,不想刚好打在了他折断的肋骨上,这一下虽然不重,却也痛的顾茂之身子一抽。越无悠急忙往那个地方轻抚了两下,结结巴巴的道歉道:“对不起,我不是故意的,对不起!”   她话音未落,顾茂之已轻轻捉住了她的那只手,无奈笑道:“你便是再打十下也是可以的。”   越无悠呸了一声,想要将手抽出,却不想顾茂之鼓起了勇气,只是紧紧握着她的手。她见挣脱不出,干脆顺水推舟的给他握着了。   小溪中有许多岩石,水流冲撞上去时时发出淙淙声响。两岸青树倒影在水中,被篝火的红光照亮,像是锦缎上的纵横绣迹。   顾茂之听着松枝被烧的噼里啪啦的声响与清爽的奔流水声,幽幽叹道:“这里倒是个隐居的好地方。若我现在不是有事挂心,就是呆在这儿不出去了,也是好的。”   越无悠正欲接口说“待诸事完毕,来这儿隐居就是。”到底觉得羞涩,便只红了脸默不作声。   顾茂之默了一会儿,开口道:“越姑娘,我有一事,不知该不该说。”   “什么?”越无悠问道。   顾茂之沉吟了会儿,缓缓道:“我的眼睛,似乎看不太清。”   “什么?!”越无悠立时慌了手脚,追问道:“你看不见么!”   “你别慌。”顾茂之连忙拍了两下她的手以示安慰,说道:“我虽然看不清,但还是能看到雾蒙蒙的光的。你别担心,兴许只是蛇毒未退,过两日就好了。”   “明儿我们就去找何臻!”越无悠的眼泪簌簌滚了下来。   顾茂之摸索着替她拭去脸颊上的泪水,却觉她的泪水如三四月的梅雨天似的不能断绝,心里慌了起来,连忙温言劝道:“没什么大不了的,你不要哭。”   越无悠听他这话哭的更是凶了,“看不见了也没什么大不了的么!”   顾茂之笑道:“瞎了眼睛也有瞎了的好处,若我没倒这楣,也不知道你会为了我流眼泪。”   “油嘴滑舌!”越无悠哭着轻轻打了他一下。   顾茂之顺势将她带进怀里,拍着她的后背安慰道:“祸兮福所倚,福兮祸所伏。也许这并不是件坏事。你猜猜,我捉住了个什么东西?”   “我不想猜。”越无悠满脸泪痕的低声说道。   顾茂之从怀中拿出自己的钱袋,三足金蟾还在里面咕咕的微声作响,他笑道:“你看这是什么?没想到这世间竟真的有三足金蟾。我这双眼睛换了这个东西,也算是值了。”   越无悠惊讶的接过钱袋,略略开了个小口,果见一浑身金黄的小蛤/蟆在袋内咕咕鸣个不住,这金蟾见着了光便欲一蹦而出,她急忙将钱袋重又扎紧,惊叹道:“天下竟有这般碰巧的事情,难道这便是天意?太好了,任大哥有救了!”   “所以我说是值得的嘛。”顾茂之笑道。   越无悠瞧着他的眼睛,心中酸涩不已,眼泪又掉了下来,低声道:“可是...可是你的眼睛。”   顾茂之叹了一声,搂住她轻声道:“我们去找何大夫,给任大哥制解药。也许我的眼睛在他看来,不过是小事一桩呢?”   越无悠在他怀中默默点了一点头,希望何臻也觉得治好他的眼睛是小事一桩。   过了几日,顾茂之的眼睛也没好转,他也大概明白了,眼睛以后应该就是只能模糊视物。若说他心中没有丝毫的失落绝望,那是不可能的。可他为了不让越无悠担忧,也只能自己默默排解掉这些情绪。   他的眼睛白日十分畏光,越无悠便找了一条青纱替他缠住眼睛,两人快马加鞭的往水月地赶去。   这日阳光十分强烈,纵然有青纱遮眼,顾茂之仍然觉得双眼刺痛,止不住的流泪。没得办法,他们只能投宿客栈,等天阴了再上路。   他们行到处荒村野店,乡野自是比不得城镇规矩,他俩甫一进店,小二与掌柜的眼光就止不住的往越无悠身上扫。越无悠被看的恼起来,柳眉倒竖,一记眼刀飞过去,掌柜的立时尴尬的咳了一声,摸着鼻子殷勤问道:“两位是打尖啊还是住店啊?”   “住店,要最好的房。再送些吃食,打一盆清水上来。”越无悠吩咐道。   “哎,哎。”掌柜的连忙笑着应和,指着店中的一个小二吩咐道:“带两位上去。”   “您请!”那小二领着他们往二楼客房走去。顾茂之眼睛不能视物,越无悠便挽着他的手,小心翼翼的扶着他顺着楼梯往上走。   掌柜的与账房先生同时交换了一个心照不宣的眼神,账房小声哂笑道:“找了个瞎子,可惜了的。”   他们声音虽小,但越无悠与顾茂之皆会武功,自然将他俩的话听的一清二楚。越无悠心下大怒,正欲转身问个明白,不想顾茂之摁住了她的手,轻声劝道:“别生气。”   越无悠只得暂时按捺了怒火,一进房间,她便忍耐不住问道:“干嘛不让我教训他们?”   “我们不过就在此借住一日,何必较这份真呢?”顾茂之温言笑道。   小二送来了一盆清水,越无悠一边给顾茂之解开面上的青纱,一边轻声说道:“我不想他们这么说你。”   顾茂之低低叹了一声,“他们也没说错,我眼睛坏了,处处都要拖累你,麻烦你。”   “你什么意思?”越无悠变了脸色。   “我...”顾茂之一时语塞,垂头低落道:“我配不上你。”   “我去教训他们!”越无悠脸色难看,说着就往门外走去。   “你别去!”顾茂之急了,慌忙将她拉住。   越无悠猛的回身,问道:“你是认真的?”   顾茂之虽然瞧不见她的脸,却能感受到她的炽热的眼神。他捧过她的脸,与自己额头相触,含着眷念与痛苦,轻声说道:“我真的好想再看看你,我还能再看见你么?”   越无悠的眼泪顺着脸颊滑了下来,她扑进顾茂之怀里,抱着他抽泣道:“我一定会治好你的眼睛!你不要再说让我伤心的话了,好不好?”   顾茂之闻着她鬓间的发香,心中百感交集,柔声回应道:“好,刚才是我的不是,我向你道歉。我知道,就算我以后都看不见了,你也不会离开我,是不是?”   “当然了。”越无悠含泪笑的道,眼里闪着明亮的光。    ☆、抽丝剥茧   任湛与越知欢下了黑枭山便分道而行,他买了一辆马车,打算将叶展送回了平阳叶家,就立即动身前去京城与越知欢汇合。   叶展胸前的伤口看似凶险,但因当时他用剑挡去了大半劲力,所以只是刺破皮肉,幸运的未伤及肺腑。   前段时间他在家中镇日无聊,忽而一个名唤平安的小孩子找上门来,说是任湛将他托付在这里。过了不过数日,顾茂之与任湛大闹雷府的事情传了出来,叶展便寻思着往东去瞧个热闹。   叶家开的钱庄遍布大江南北,眼线自也数不胜数,他收到了任湛在海州醉和春出没的消息,立即赶往海州,结果来迟一步,扑了个空。他从气哼哼的金二爷手中买到了他们去寻魑魅魍魉的消息,便也快马赶往黑枭山,恰巧遇上了奔逃下山的黑衣人。   “想不到你也这般的爱凑热闹。”任湛听他讲完了这番缘由,忍不住嘲笑道。   叶展苍白的脸上悠悠浮出了一丝血色,犹自撑出一副冷淡模样:“我是为了找你赴一战之约,你中了珍珠花上的剧毒,谁知道什么时候就死了。”   “行了!担心我死了就直说。”   任湛戳破了他的心思,叶展这人虽然沉迷武学,有些不通世事。但从小衣食无虞,心思实在单纯。他与叶展年少时曾有数面之缘,两人间惺惺相惜,颇有君子之交的味道。   任湛叹了口气,脸色的笑意散了,轻声道:“五月,还有五月。”   “什么?”   “还有五月,我就要死了。”任湛说道。   “你不是找华玉宁要到了解药么?”叶展惊道。   “那只是一半的解药,真的解药需要一味极难寻到的药引,我没时间浪费在这事上。”   “你说!我叶家产业遍布天下,就是再难找的东西也能帮你找出来。”   任湛苦笑道:“三足金蟾。”   “这...”叶展为难道:“这可是神话之物啊!怎么可能真的存在?”   “珍珠花上的毒就是华玉宁的儿子用三足金蟾的毒液为引制成,兴许世间真有这玩意儿存在吧。罢了,这事不用再提,我瞧你这几日恢复的不错,明日就要行到大镇了,你去钱庄找人把你送回家吧,我还要赶去京城。”   “不,我也要去京城!”叶展一口回绝。   “你去做什么?”   “你不觉得那黑衣人的功夫奇怪的很么?”   “你也觉得奇怪。你是不是觉得,我与他对战之时,毫无还手之力?”任湛收起玩笑神色,郑重说道。   “不错,他的掌法其实比不上刀功十一,按理说你不应劣势至此。他使的那套掌似乎专为克制你的剑法所创,你也察觉到了吧。”   任湛点了一点头,说道:“你有所不知,我与他初次交手时,我用拱星剑法对付他的长刀,就像他用掌对付我一般,我轻易便能将他的刀势尽数化解。”   “竟还有这等事?!”叶展面露奇异之色,揣测道:“他的掌法可制你的剑法,你的剑法又可制他的刀功。奇怪奇怪,真是太奇怪了!”他突发奇想,说道:“难道你们修习的武功有联系?你们会不会是师出同源?”   “师出同源?”这一点任湛倒是从来没想过,“这我还真不知道,师父也从来没跟我提过。云居一派流传两百余年,就算是有同门别枝,也早就不知所踪了。”   “那我更要跟去京城了!”叶展坚定道,“你的功夫被那人所克,不如让我再与那人切磋一番。我就不信,这一次我还能栽他手里!”   任湛见叶展这副摩拳擦掌,跃跃欲试的神气,不由笑道:“事情没那么简单,瞧越知欢的口气,这明家堡可还与朝中重臣勾结,掀起了不少风浪。”   “朝中?”叶展怔住了,细细思量一番,脸色忽变,“今年年初京城有个姓赵的商人,一家上下十三口一夜之间全被杀害。这事儿你知道么?”   任湛苦笑一声,“当时我落魄扬州,哪里还管得了京城故事?”   “天子脚下发生这等惨事,当然是由三法司协同查案会审,结果查案子的时候连着死了几个锦衣卫并刑部官员,而且死相与那姓赵的一家一模一样。”   两人这夜宿在一处荒野驿站,屋外落雨淅淅沥沥,屋内烛火昏黄飘摇,说起这事情竟有些不寒而栗。   任湛似是意识到了什么,想起越知欢先前说过的话,面色须臾变得惨白,劈口问道:“他们是不是皆是浑身上下无其它伤口,只有胸口有一红点?!”   “你知道?”叶展十分惊讶,见任湛面色难看,也不接自己的话,便自顾自的说了下去,“这事儿不知道怎么没捂住,在京城彻底闹大了。百姓间传的沸沸扬扬,什么神仙鬼怪之说都出来了,最后定性了说是妖狐夜出,害人性命。”   他微微叹了口气:“上下快二十条人命竟就这样被归结给妖鬼作祟,最后不了了之。你说,这是个什么世道。”   “哪里就不了了之了?”任湛冷笑道:“这事儿不是引的圣心惶恐,直接催生成立了西厂么?”   “叶兄,你信这事是妖怪所为么?”   叶展意味深长的盯着他,摇了一摇头,缓缓开口道:“我现在有一点明白了,妖狐害人是假,有人想要铲除异己,扶植西厂是真。是不是?”   “不错。”任湛面露讥讽,“妖怪?和人心权欲比起来,妖怪又算得了什么。”   “可你又怎会知道他们的死状?”叶展此话尚未出来,脑中灵光一闪,掩口惊道:“不会吧!”   任湛脑中回忆翻江倒海奔腾而来,心中恨意抑止不住,握拳猛锤了一下木桌,道:“我一定要杀了那人!给阿芷报仇!”   “任兄...”叶展生平顺遂,哪能体会他家破人亡的感慨。被他这入骨的恨意所慑,一时不知该当如何言语。   任湛平定心中情绪,转话说道:“罢了,今夜时候不早了,早些歇息吧。”   他们赶到京城,越知欢派了人送来封信,约他们晚上至一处名叫望尘寰的酒楼相见。两人找到了这座酒楼,却皆不敢进去。   “任兄,你确定没带我来错地方么?”叶展瞧着周围的莺莺燕燕,皱着眉头问道。   “越公子所说的,的确就是这儿。”任湛抬头确认了面前那座朱楼上书的“望尘寰”三字。   “这儿,真的不是秦楼楚馆么?”叶展觉得颇为可笑。   他们正立在门前犹疑着要不要进去,一个浓妆艳抹的中年妇人满脸带笑的迎了过来,软语旖旎:“两位公子,怎么在门口站着,进来喝杯茶吧!”   两人硬着头皮随着这妇人进了朱楼,楼中雕梁画栋,装饰的富贵堂皇。堂中不见一个女子,却坐着了七八个衣着华丽、闲谈喝茶的少年郎。他俩都没来过烟花之地,都以为这种地儿十分秽乱嚣嚷,却没想到这般清净。   “看您两位生面孔,想必也是为了求见墨槿姑娘吧?”那美艳妇人温柔笑道。   “不是,是越公子约我们来此。”   “越公子?”那妇人略略吃了一惊,随即招来一旁的一个小仆,说道:“送两位去绣光阁。”随即朝着两人温柔笑道:“周公子与越公子已在楼内等着两位了。”   “周公子?”任湛疑惑问道。   “两位且去吧。”那妇人笑着说道,扬手示意他们跟着小仆离去。   两人从侧廊穿过那栋朱楼,万料不到朱楼后面竟是一占地广阔的花园,院中分散着数座秀雅楼阁。   “嚯!好大气派。”叶展不由叹道。   一个穿着细纱的小丫头过来问了两句,便朝着两人道:“秋晗姑娘现在在湖心亭,两位爷跟我来吧。”   这小姑娘不过九十岁,气度却十分沉稳。她步法轻快婀娜的领着两人绕过回廊假山,往花园中的小湖中走去。   绕过一丛假山,一汪清湖现在眼前,湖中反着银白月光,甚是灵动。一座亭子俏生生的立在水中央,透出明亮的黄色烛光。亭边种着些红白荷花。夜风一掠,荷叶便如碧波一般起伏摇荡个不住,将清新荷香送到岸边。   那亭中六边都垂着轻纱,恍惚瞧见里面立着三个人影。那小丫头从湖边解下一叶小舟,说道:“二位爷请上舟,我送两位过去。”   “不必了。”叶展爽朗一笑,当下施展轻功,踏着水波清荷,向前掠了过去。   “公子!”那小丫头匆忙唤道,有些无措的望着任湛。任湛无奈一笑,说道:“不打紧,你去忙你的吧。”便也施展轻功,随着叶展跃了过去。   从亭中走出来了一个人,这人不是别人,却是周慕云。   “周兄!你怎么会在这儿?!”任湛惊喜道。   周慕云掀开轻纱,请他们两个进去,笑道:“我来帮你们。”   “帮我们?”任湛犹未反应过来,亭中一面容姣好的女子已站了起来,细声说道:“任公子,叶公子,久仰了。”   “好久不见。”越知欢也拱手相迎。   “洛姑娘!”任湛对这局面有些摸不着头脑,他向周慕云问道:“周兄,你们怎么会和越公子在一处?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洛秋晗羞涩一笑,抚着琴并不答话。   “还不是为了我那惹是生非的妹妹。”越知欢接口道:“任兄,有两个大好的消息要告诉你。”   “什么?”   “一是舍妹在崖下寻到了顾公子,他受了些轻伤,不过没有大碍,你可放心。二是顾公子在崖下机缘巧合,寻到了三足金蟾。现下他们正往水月地去,待解药研制好,就会赶过来。”   “太好了!”任湛笑着击了一下掌,“知道顾兄安然无事,我就放心了。”他正了颜色,向越知欢道:“越兄,你可有明家堡的消息?”   “有。”越知欢点头答道。   洛秋晗见他们要谈正事,便寻了个由头退出了这湖心亭。   “西厂成立数月就被撤,万安与汪直怒火冲天,这一次他们不会轻易善罢甘休。商大人住的那一片区域,下至巡视的捕快更夫,上至顺天府尹,现下都是万安的人。”   “什么意思?”叶展皱眉道。   越知欢嘴角勾起一丝冷笑:“意思就是,妖狐又要夜出害人了。”    ☆、人世艰难   皓月当空,银白的月光扫着一地洁白的细小卵石,纤尘不染的地面似落了厚厚一层雪。明月、白石、黑岩,寂静庄严的庭院,现下含着股让人透不过气的杀意。   五个黑衣人趁着浓黑月色潜进了当朝首辅商辂的住宅,举动悄声,若鬼魅一般来去无踪。眼见还砚斋中的灯火还未熄灭,为首一人的眼里浮出丝狠厉的笑意。他抬手示意,他的同伴立时飞身落至了清寂的庭院中。   他甫一落地,便感知倒了那慑人的杀意。身后飞射来一股劲风劲风,他轻巧的侧身闪过,心下暗到不妙。   “咚!”   一只弩/箭以极沉的力量钉入了木阶数分。   “候君多时了!”清俊而冷厉的声音从他身侧传来。越知欢手中持着一把重弩,朝他冷笑。黑衣人目光一转,发出一声呼哨,示意同伴后撤,自己同时飞身跃起,就要翻墙而逃。   “哪里走!”   越知欢扔掉手中木弩,抽出腰间软剑,身轻如燕的跟了上去。还未等及越知欢到他跟前,他面前寒光一闪,一柄纤细的长剑削断了他的前路。   “让我瞧瞧害人的妖狐长什么样!”叶展的剑春风拂面般刮过他的脸颊,吹落了围在他脸上的黑布。   这黑衣人眉目间十分英武,目光灼灼,杀气四溢,鬓间已有几丝斑白。   黑衣人翻身躲过前后两人的夹击,抽出背上的长刀,长刀一扫,逼开越知欢与叶展。   “还是只老狐狸!”   “且让我试试你的刀!”   叶展手中的扫叶剑剑气如虹,向他抖擞攻来。越知欢手中软剑如水银一般,在他周身游弋不住,等着机会便要趁虚而入。而他的四个同伴,此时已被任湛与周慕云用手中的剑留了下来。   银灰月光如先时一般宁静,还砚斋中的人像是没有意识到窗外的刀光剑影似的,那一抹微弱烛光,仍在颤巍巍的燃着。   因这黑衣人的武功十分克制任湛,四人之前在水阁中已商量好,将这人交由叶展与越知欢去处置。剩下的同伴由任湛与周慕云去对付。   黑衣人的功夫虽然高强,可在越知欢与叶展这两位少年英豪的联手强攻下,渐渐落了下风。而剩余四个人功力远不及他,任湛与周慕云以一敌二,却也能与他们打的难分难解。   黑衣人长刀劈扫斩突,招招都是狠厉杀招,如秋风萧瑟,冬风凛冽。叶展的扫叶剑追着他的剑风连绵缠绕,并不强行突破,只是耗解着他的气力,要他自己露出破绽来。   果不其然,这黑衣人见同伴只剩下了一人,眼中欺霜赛雪,似有些按捺不住。他脚步横挪,手中长刀贯注全身真气,怒喝一声劈出一刀。他这一刀掀起了地上铺的那层细白卵石,卵石如平静湖中被投了个巨石一般,霎时腾空而起半丈高。   叶展不敢托大,侧身一拧,避开了他的刀风。白石如雪噼里啪啦的掉落在地,黑衣人横刀一扫,向他腰间扫去。电光火石间,越知欢软剑急挑,连点他胸前数道大穴,逼的他不得撤刀回防。   叶展死里逃生,现下得了机会,当机立断刺出一剑,直指那人心窝。眼看这人就要毙命当场,不料惟剩的那个同伴忽然飞扑过来,替他挡住了叶展的那一刺。叶展一把抽出扫叶剑,只听那人闷哼一声,扑在那中年人身上,软绵绵的倒在了地上。   “彦儿!”   黑衣人发出一声悲戚的怒喝,他弃掉手中长刀,双手成掌在周围地上一通乱打。掌风灼热,逼的叶展与越知欢不得不退离他三丈。   “彦儿!”   他一把扯下他怀中人的面纱。面纱下是个颇为英俊的少年,长的与他有六分相似。   “父亲...”   他怀中的人面色苍白,身下绵延出一片触目惊心的血色。“替我照顾好嫣儿,我不能...我不能送她出嫁了。”   “别说傻话!”黑衣人似是瞬间苍老了十岁,死死盯着怀中的青年。   “我是光荣的,我的死是光荣的。”那青年人的眸子有些涣散,断断续续的说道。他的眼睛明亮,似乎有泪溢出来,“不要让嫣儿学武,父亲,我求你答应我。父亲,父亲...”   “好!好!我答应你!”黑衣人眼眶涨的通红。   青年人脸上露出了满足的笑容,眸子中最后的那一点神采消逝了。黑衣人紧紧抱着怀中的青年,低下头喉中发出不知是哭还是咆哮的悲痛声音。庭院复又寂寂,却多了几具横斜的死尸。黑衣人抬起头来,四柄剑指着他,未有丝毫放松。   他望着面前的四个年轻人,惨然一笑,向任湛道:“你听到了么?有朝一日见到堡主,记得跟他说,不许嫣儿学武。听到了么?”   任湛面无表情的点了一点头。   黑衣人用温和慈爱的眼神将怀中还是温暖着的尸体仔仔细细的瞧了一遍,喉间咯哒一响,头颅低垂,没了动静。   四人围着他们立了半晌,叶展和周慕云面上都有些动容之色,他们轻轻叹了口气,收剑回身,神情复杂。   吱呀一声,还砚斋的木门被缓缓推开,院中死的寂静被打破了。房内走出来一个头发花白,身形清瘦,但精神矍铄的老人。他望见地上横陈一地的尸体,风刀霜剑刻就的眉宇间丝毫没有动摇。   “天要亮了,要准备上朝了。”他似是自言自语的说道。   破晓之时,太阳还未完全升起来,天空还是夜一般的蓝。午门前人头攒动,文武百官正相互问候,等着鸣钟入门上朝。   一个须发全白,还有些佝偻的富态老人被数人围在中间,他笑着与人寒暄,眉梢眼角甚是平和。   “哟,万阁老今日怎么那般高兴?”两个年轻官员聚在一处,小声聊着闲天。   “有么?他不一直都这样的么?”   “如今风调雨顺,用不着连呼万岁,万阁老瞧着也富足了些。”一人笑着打趣,眼神中不自觉的流出一丝讥讽。   “咳!”另一人急忙皱了皱眉头,扯了一下他的衣角。那人立时反应过来,装模作样的整理了下衣服,两人皆闭上了嘴,再不说话了。   商辂几十年来从未迟过一时半刻,眼见早朝时辰即到,他却还未出现。他为人清正严肃,自是不可能发生睡过头这种荒唐事情。诸官思量着昨日见时他还颇是健朗,该不会一夜之间突染重疾了吧?   商辂乃内阁首辅,在朝中分量不言而喻。百官犯起嘀咕,嗡嗡接耳不停。有识时务的瞧见万安气定神闲的神色,连忙噤了声,一句话都不多说。众官排好队列,眼瞧就要到鸣钟而入的时辰,忽而步踏声疾疾,商辂整肃衣冠,手中拿着笏板,快步向队首行来。   万安几不可见的变了一变脸色,见商辂行到了自己身边,向往常一般与自己并排站定,也只是垂眼看着自己手中的笏板,不发一言。商辂不着意的看了眼身旁云淡风轻的纸糊阁老,心里发出一声冷笑,亦不多言。   万安上罢早朝,乘着轿子晃晃悠悠往家行去。轿中狭小,他手里缓缓拨动着佛珠,脸上早就没了人前那副和颜悦色的神气。他目光阴沉,脸色阴晴不定。   轿一落地,他在轿中冷哼一声,举步踏了出去。甫一出轿,便见管家一副如丧考妣的神色立在轿旁。   “怎么了?”他沉着脸问道。   管家扑通一声跪在地上,抖抖缩缩的说道:“老爷,今日下人在花园中,发..发现了五具...尸..尸首。”   “什么!”   “老爷恕罪!”管家立时扑倒在地,抖个不住。   万安脸色灰黑,如夏日雷雨天的滚滚乌云。他一脚踹了过去,叱道:“把汪直给我请来!”他发出这声怒吼,觉得心中的抑郁怒气稍微发散出了一点,背过手气冲冲的进了主厅。   “一个服毒,四个被剑一招毙命。”汪直回身向万安说道。   万安坐在椅中,正浅浅啜着一杯清茶,闻言一声冷哼:“我怎么从未听过他家有这等好手?”   “有四个不同的剑痕。”   “四个?!他哪儿找来的那么多高手!”   “我怎么知道?”汪直顿了一顿,继续问道:“还要再试一次么?”   “不用了。”万安放下手中的茶杯,垂眼道:“这事儿有蹊跷,我们还是不要轻举妄动。”他不耐烦的瞥了一眼庭中的尸首,嫌恶的说道:“要明泽有来给他们收尸!晦气!”   “何止晦气,还废物的紧。”汪直不阴不阳的跟了一句。   万安意有所指的瞧了他一眼,问道:“珍珠花现在在谁手里?”   “假的被姓越的偷了,真的在一个姓任的剑客手上。”   “剑客?”   “不过一个江湖草莽,好像是四年前被姓明的杀了全家的那一派的弟子。”   “明泽有自己一摊子烂事儿!”万安胸中的火复又腾腾的烧了起来,他猛地一击桌子,桌几上的瓷杯被他震得叮当直响。他沉吟思索了一会儿,压下心头的气,向汪直郑重的吩咐道:“别插手,让他们斗个你死我活。这事儿,得看上头意思。”    ☆、一念之差   望尘寰的湖心亭中,亭外清荷碧色如倾,送来阵阵香风,越知欢将一烫金文书递给了周慕云。   周慕云接过那纸文书,展开确认,心中大石落下。恭恭敬敬的向越知欢作了一揖,谢道:“多谢越兄。”   越知欢急忙还了一礼,说道:“周兄不必言谢,此事我妹妹有错在先,我应该向你道歉才是。教坊司已然将洛姑娘除名,以后天大地大,你们再无拘束了。”   “你帮洛姑娘落籍了?”任湛颇为惊讶。   “总不能因为无悠的一时顽劣,就当真拆散一对有情人吧。”越知欢笑道。   任湛玩味的望着他,试探的问道:“我多嘴问一句,你...到底是什么人?怎么会与朝中关系这般密切?”   越知欢微微一笑,反问道:“任兄是怎么想的呢?”   “你不愿说我也不会勉强你,不过好奇一问罢了。”   “我是北镇抚司名义上上的锦衣卫。”   “名义上?”任湛抓住了重点。   “我父亲是是贼偷,母亲是刑部的暗捕。所以我只是名义上的锦衣卫。”   任湛反应了过来,揶揄道:“那你不快点把你妹妹抓回去好好教训教训?”   “让任兄见笑了。”越知欢笑道,接着问道:“任兄可是即将要启程前往东海?”   “不错,等茂之到了京城,我们便一起往东海去寻明家堡的所在。”   越知欢点了一点头,客气笑道:“我还有事在身,就此先走一步。你有什么需要,尽管告诉兄弟我便是。”   周慕云悠悠叹道:“我们难得一聚,叶兄不告而别,现下越兄也要离去。”   “日后定有机会重聚,周兄不必伤感。”越知欢说道。   “等顾兄弟来了,我们五人,定要找个机会痛饮一场!”任湛望着那宽广天空,豁达的说道。这一路虽有波折,却也算曲折向前,他似是找回了些许五六年前与知己好友纵横的江湖的快意。随着这份心情的明朗,生的念头在他脑海中默默燃了起来。   “怎么样?”越无悠紧张的盯着何臻,小心翼翼的问道。   何臻面色难得的凝重,向顾茂之问道:“咬你的那条毒蛇,是不是浑身赤红?身长约摸两寸?”   “不错。您怎像是亲临现场一般?”房内的烛光颇为明亮,顾茂之有些受不住,举起手来将烛光挡住。越无悠见状,连忙替他缠上青纱。她见何臻面色不豫,也不敢再问下去了。   何臻沉吟半晌,拈着花白的长须,缓缓道:“这蛇叫赤金,据书中所载,此蛇好食三足金蟾,因此这两物往往出现在一处地方。三足金蟾是剧毒之物,赤金蛇的毒性也是猛烈无匹。他被赤金蛇咬了,本该立时毙命,可他体内真气自循,一直与那蛇毒相抗,才捱到你来的时候。我所研制的百化丹化解了大部分的毒性,剩余蛇毒顺着经脉蜿蜒,最后毒坏了他的眼睛。”   “那...那到底有没有办法?”越无悠听他讲了这么一大段话,仍旧是云山雾罩,不由着急起来。   顾茂之轻轻拍了拍她的手,要她莫急。   “这...治还是能治的,还有两个法子能治。”   “真的?!”越无悠登时大喜过望。   岂料何臻话锋一转,为难的说道:“虽有两个法子,一个看似轻易却难如登天,一个看似艰难却轻而易举,你看你要选哪个法子。”   “请前辈明示。”顾茂之听何臻的语气严肃,心里知道事情该当没有说的那般轻巧。   “一个是将夜明珠磨成细粉,和以药物敷眼,敷足整整四十九天。四十九天后,当是目清眸明,回复如初。”   “这个好办!不就是夜明珠么!”越无悠松了一口气。   何臻摆了一摆手,叹道:“不是普通的夜明珠,要夜明珍珠才可以。”   “夜明珍珠?怎么会有夜明的珍珠?”越无悠怔住了。   “的确有夜明珍珠存在,珍珠落入鲸腹,在鲸腹中打磨成长数十载,鲸死后以鲸脂浸润数年,方能放出柔亮光芒。我少时游历四方,曾在一海村中见过这样一颗珠子。这夜明珍珠百年难求一颗,自是每一颗都价值连城。”   “要多少!”   越无悠已明白了为何这个法子实则难如登天了,可她自恃越家本领高强,无论是偷是抢,总能寻出来。何臻抬眼觑了觑她,伸手比了个数字。   “二十颗?!”越无悠吃了一惊。   何臻叹了一声,“只怕世间笼共都没有二十颗夜明珍珠!丫头,你不妨听听我另一个法子。”   “你说。”   “第二个法子,就是替他换上一双活人之眼。以我的医术,我能保证他用那双眼睛就像用自己的眼睛一般。”   “什么?!”顾茂之顿时起了一声的疙瘩,十分惊惧:“竟还有这残忍的法子!”   “我本是鬼医,管他什么活人法子死人法子。你不愿意,那就罢了!”何臻冷哼一声,对他这言语甚是不喜。   “活人眼睛。”越无悠呆在一旁喃喃自语。   “悠妹!我不要挖别人的眼睛!”顾茂之见她似是活动了心思,急忙出言劝阻。   “我不能因为自己瞎了就要别人也瞎,你不要动这个心思,好不好?”他乞求道。   “可是...可是那样能治好你的眼睛。我出黄金万两,总有人会愿意给你他的眼睛!”越无悠从小生长的环境与他不同,见识过无数怪人怪事,对死生道德颇为淡漠,是以在认真的考虑何臻的这个提议。   “不要,我不要!我宁愿瞎一辈子也不会用这个法子!”顾茂之一点也不能接受这个法子,他站起身来就往门外走去。   “好,我们不用这个法子。”越无悠见他如此激动反感,便顺着他的话说了下去,“我们先去休息了。”她朝何臻说着,向他送去一个眼神。何臻了然一笑,点了一点头。   越无悠搀着顾茂之饶过重重花林,往客房行去。她思绪重重,一幅心不在焉的模样。   顾茂之忽然停了步子,郑重道:“你还在想着何大夫的话,是不是?”   越无悠不妨被他突然戳中心思,犹自遮掩道:“没有,我是在想皇宫内院或许会有那么多夜明珠也说不定。”   “你不要骗我了,你在想什么,我能感觉的出来。”顾茂之面露无奈之色,好言好语的劝道:“悠妹,我眼睛看不到了,知道这是个什么感受。己所不欲,勿施于人,这个道理你应该懂的。”   “可...可是...”越无悠意欲分辨,又怕惹他不高兴,话停在嘴边说不出来。   “不用可是了,忘了这个事情吧。”顾茂之斩钉截铁的说道,“我虽然看不到了,但是这段时间,其它感官灵敏了不少。看不见了,委实算不得什么。”   他将越无悠轻轻揽进怀中,柔声劝慰道:“我眼睛看不到了,可这花林中的花香鸟鸣,却比之前感受到的更为真切了十分。我没有你想的那样绝望,那样懦弱,你也释怀一些,好么?”   一阵风过,吹落枝头花落一片,越无悠无言的倚在他怀中,心中辨不清是个什么滋味儿。她一想到他再也瞧不见这时间的青山绿水,姹紫嫣红,便难过的紧。   一轮皓月照着水月地中的花林,客房外的流水潺潺,十分悦耳,在这静寂夜中十分助人安眠,顾茂之已在房内睡的沉了。何臻的药炉亮着昏黄的光,木门吱呀一声响,一身青衣的越无悠跨进了房内。   “你来了?”   “嗯。”   何臻将一小瓷瓶递给了她,嘱咐道:“任湛的解药,天上地下可就这一颗,你小心些。”   越无悠答应一声,将那小瓷瓶揣入了怀中,问道:“有消息了?”   “有。”   “是个什么人?”   “不知道,不外乎又是个被逼至走投无路的可怜人。”何臻叹道。   “都预备好了么?”   “你放心,你只要过去取他眼睛便是,别的事情我都帮你安排好了。”   “好。”   “那小子...不会要的吧?”   越无悠眼中泄出些无可奈何,复又咬牙坚定道:“药晕了,等他醒来他还能把那双眼睛挖出来不成?!”   “你就不怕他恨你?我看他迂的很。”何臻双手笼在袖中,有些嫌弃的神色。   “那我也没办法!”越无悠说完这一句话,转身奔出了药炉,颇有决绝之意。   何臻一边收拾器具,一边无奈的嘀咕道:“真是个傻丫头!”   东方既明,顾茂之一夜无梦,醒来神清气爽。他轻轻拉响床边的铜铃,便有小仆过来帮他梳洗。   “越姑娘现在在哪?”他寻常问道。   小仆迟疑了一下,恭敬回道:“师父现下在炼一味极难制的药,要越姑娘去药炉帮忙了。”   “哦,好。”他未觉蹊跷,复又问道:“她需要多久才能好?”   “不过两日就能出来了。”   顾茂之直觉这小仆的语气有点异样,立时反应了过来,“你在骗我。”   小仆立在一旁,不敢出声。   “越姑娘呢?她人呢?!”他心中浮出了一种不好的预感,夺路向门口奔去。砰的一声,他被门口的竹阶所绊,重重的摔了下去。   “顾公子!”那小仆一声惊呼,急忙过去将他扶起来。   “不,不!不!悠妹不会做这样的事,我不会让她做这样的事!”他一边说着,一边向门外急去。他情急之下,更是难辨方向,小仆怕他跌倒,只是默不作声的搀着他在花林一通乱转。   “她在哪儿,你告诉我!”顾茂之揪住小仆问道。   “我...我也不知道。”小仆弱弱的回答。   顾茂之心内又是失望,又是懊悔,又是无奈,他狠狠揉了一下自己的眼睛,绝望道:“我真是个废物!”    ☆、久别重逢   越无悠星夜奔驰了一宿,在这日下午到了城中的一处药店。那个正撑着下巴拨算盘的药店老板登时一个激灵打起了精神,他没想到来的是这样一个清秀机灵的小姑娘。   “何大夫要我来的。”越无悠淡淡的说道。   “东西都在里间准备好了,人也在里面。”那药铺老板恭恭敬敬的说道。   越无悠面无表情的掀开门帘,房内十分明亮整洁,一个三十左右面黄肌瘦的男人坐在椅子上,不停揉搓着手,显出副坐立难安的样子。   他见到越无悠,愣了一瞬,脸色立时变得惨白。   “你想好了?”   越无悠手里全是涔涔的汗,可脸上依旧是一副冷淡的神情。   那男人有些害怕的望着她,怯懦的点头:“想好了。”他复又慌忙抬手起来确认道:“说好了!一处大宅子并黄金一千两!”   “不错。”   那男人似是放下心了,连着点了好几下头。越无悠死死盯着他的眼睛,这人的眼睛疲惫浑浊,显出了主人的苦难和愚昧。顾茂之的眼睛,澄澈通明,温柔又坚定。可这好歹是一双能视物的眼睛,以后这双眼睛,就属于顾茂之了。   “会很痛,得把你绑起来。你放心,虽然痛,但不会有性命之忧,我们会把你照料好再送回去。”越无悠的声音有些发颤。   中年男子不说话,能看出他在极力压抑着自己的恐惧。越无悠给老板送去一个眼神,老板会意过来,取过麻绳,将这中年人紧紧绑在了椅子上,以免他痛的乱动。   “怕你痛的咬舌头,还要塞块布在嘴里。”老板说着便将那人的嘴巴堵住了。   这人彻底成了砧板上任人宰割的鱼。   越无悠在心里默默叹了一声,向他走了近来,男子说不得话,也动弹不了,眼里是深深的恐惧。   虽然这是一桩你情我愿的买卖。   那男子忽然紧紧的闭上了眼睛,身子也发起抖来。越无悠将手覆在他的眼睛上,轻声命令道:“睁眼。”   她能感受到手下他的眼皮因为紧张和害怕在轻微的痉挛。   “睁眼。”她又说了一次。   那男子挣扎半晌,视死如归一般睁开了眼睛,不知是恐惧还是绝望的眼泪从他两边眼角滑了下来。   越无悠见了他的泪,被拼命压制住的心突突跳将起来,几欲跳出喉头。她的手开始抑制不住的微微颤抖,她是学武之人,手向来都是极稳的。她深吸一口气,想让自己冷静些,可觉得吸进肺叶的空气都是冰凉。   那汉子见她迟迟不肯动手,眼泪从他眼中汩汩不停的流出。失明的恐惧彻底制服了他。被棉巾塞住的嘴巴发出呜呜的隐忍哭声,他不住的摇着头。   “你想反悔?”越无悠都没注意到自己的语气凉的瘆人。   那汉子下意识的用劲点了点头,须臾似乎意识到了什么,连忙摇了好几下头,拼命吸了几口气,决然的望着她。   越无悠知道他在示意她快点动手。这汉子憋着眼泪,眼眶被泪胀的通红,眼角的青筋也突了出来。她重又将手覆在了他的眼上。   她在他面前伫立良久,忽然转身冲出了房间。   “姑娘?姑娘?!”   药铺老板不明所以,跟着追了出来。越无悠置若罔闻,利索的翻身上马,一骑绝尘的奔离了药铺。   顾茂之坚持要在绕着水月地的那方沙渚上等越无悠回来,面容是从未有过的严肃。   小仆将此事告诉了何臻,何臻叹了口气,只说了句:“由着他吧,别让他出了这地儿就行。”   顾茂之立在梨花已落尽的梨树下,从早上等到晚上,心里闪过了千千万万个念头。他实在想不出,越无悠若真的挖了别人的眼睛,他还能怎么面对她。不远处传来了脚步踏在枯枝落叶上的声音,他的手心忽然出了一手的凉汗。   他认得出越无悠的脚步。   越无悠穿过那片灌木丛,抬眼见顾茂之立在岸边,知道事情已经败露。她立住了脚步,怔怔的望着他。褚红的阳光洒在水月地的这方沙渚上,湖水花树皆染上了温柔而温暖的夕阳色彩,美不胜收。   她多想让他也能看到这副景色。   顾茂之听到她顿住了脚步,提起来的心咚的一声坠到了深不见底的所在。   “完了。”   他绝望的想着,不妨一具柔软的躯体忽然扑到了他怀里,抱着他嘤嘤哭个不住。他怔了一瞬,四肢百骸像是重新注入了活力似的,紧紧的抱住了怀中的人,心有余悸的笑道:“回来就好。”   越无悠隐忍的哭声因着他这一句话,心里的酸涩柔软再也抑制不住,嚎啕哭了起来。顾茂之闻到了她身上一路奔驰而带上的尘土味道,轻轻拍着她的后背,安慰道:“都过去了,一切都过去了。”   “我真没用...”   “这不是没用。”   “这里的夕阳好美,我好想让你看到。”   “有多美?”   “夕阳落了一半在山后头,湖上还有树上都是阳光,像缎子,说不出的好看。”她说着说着,埋下头去又开始哭泣。   “我看的到。”顾茂之抬起她的头来,替她仔细抹去脸上的眼泪,语气坚定。   越无悠怔怔的看着他。   他将她揽进怀里,在她耳边柔声说道:“我看的到。你虽然在哭,可是心里一点都不后悔,对不对?这夕阳景色,你跟我说,我就能看到。”   “你就是我的眼睛。”   越无悠脸上悠悠绽出了一个笑容,她紧紧抱住了他,由衷的感到了一阵后怕,她差一点就失去了他。不过还好,她做出了正确的决定,以后她再也不会为这件事纠结,因为以后她就是他的眼睛。   任湛收到了越无悠寄过来的传书,知道他们已经离开了水月地,不过十日就能赶到,便在周慕云的挽留下暂住在了望尘寰。他每日在望尘寰里练剑闲逛,琢磨《东海列志》上记载的有关明家堡的文字,倒也十分悠闲。   这日他与周慕云一起研究黑衣人使的功夫,两人都觉得那人使的刀法应是家传功夫,而掌法却未达炉火纯青,应是不过习得两三年而已。   “这套掌法威力巨大,理应是一派武功之本,心法口诀当不可能对外人拱手送上。我觉得他这套功夫,是抢来的。”周慕云分析道。   “抢来的?可中原武林近年来从不曾听过哪一派被寻了仇。”   任湛这话甫一出口,脑中电光火石闪过,遽然变了脸色,喃喃道:“中原武林,寻仇,难道?!”   “怎么了?”   “四年前的那一场惨案,明家堡是冲着《拱星剑谱》而来。而云居的功夫向来是师徒间言传身教,并没有用笔墨记载,所以他们未能得逞。我想那套掌法,必是他们用了一般的肮脏手法抢来的。”   “所以?”   “云居一派由两百年前一个名叫江盛微的高人所创。可我看黑衣人的步法与内功心法,与云居的内功有七分相似。我猜江师祖的师父就是创出了云居与明家堡相生相克的功夫的高人。”   “这...百年前的事情,实在无处可供追寻,你的猜测也难应证。”周慕云皱着眉头说道。   任湛意味深长的摇了一摇头,“明家堡能知道,我怎么就不能知道?”   “那你打算怎么知道?”周慕云好奇问道。   “当然是问无事不知万事皆知的人了。”   “万事知?!”周慕云立时反应了过来,他顿了一顿,“可他行居无定,无处觅踪,你又怎么找他?”   “我找不到他,可有人能找到他。”任湛一副心有成竹的模样。   一个清秀小厮走进院中,向他俩恭敬禀报道:“周公子,有一个姓顾的公子与姓越的姑娘求见任公子。”   “顾兄到了!”任湛揽过周慕云向门外走去,高兴笑道:“走!今夜我们仨人不醉不归!”   “这儿好香。”顾茂之手中拿着一杯茶,低声向越无悠说道。越无悠尴尬的咳了一声,故意问道:“那你猜猜这是个什么地方?”   “我不知道,反正不像酒楼,也不像住宅,倒像...”他住了口,脸上有些泛红,掩饰似的喝了一口茶。   “你说啊?”   “像...像秦楼楚馆。”顾茂之硬着头皮道。   “你对这种胭脂香味倒是熟悉的很,是不是来过不少回啊?”越无悠冷哼一声,凉凉的说道。   “没有!”顾茂之急忙分辨道。   “那你说,你怎么猜的这么准?”   顾茂之涨红了脸,无奈的叹了一声,不好意思的说道:“我以前缺钱缺的紧了,在扬州的青楼前替那些公子哥儿写过敲门诗。可我向你保证,我绝没有进去过!”   越无悠噗嗤一声笑了出来,“就没有哪位姑娘倾慕的你的才华,请你上去共度良宵么?你赚了银子,就不会有一天心痒难耐,自己跑进去么?”   “没有的事!”   越无悠见他窘迫,忍不住笑了起来,好奇问道:“诗中说,十年一觉扬州梦,扬州佳人别样销魂。我问你呀,那些姑娘当真色艺双绝,琴棋书画,诗词歌赋无一不精?”   “我怎么知道,我又没进去过。”顾茂之十分无奈。   “说嘛。”越无悠扯了扯他的衣袖,“说嘛说嘛...”   两人正玩笑间,顾茂之忽听得一阵脚步声从远处传了过来,忙正了颜色,说道:“别闹了,任兄来了。”   “我怎么没听见?”越无悠半信半疑的坐正,正纳闷嘀咕着,门帘已被任湛掀了起来。   “顾兄!好久不见!”    ☆、弹剑而歌   任湛豪爽笑道,可他一见顾茂之眼上缠着的青纱,笑容顿时凝在了脸上。   “你的眼睛怎么了?”他声音沉了下来,脸色变得冷峻。   “没什么。”顾茂之站了起来,径直走到他面前,笑道:“你看我给你带什么来了。”语罢从怀中掏出一个小瓷瓶,瓶内装着的正是任湛的解药。   任湛见他行动自如,心头也迷糊了起来,挥手在他眼前晃了两下,疑惑道:“你?”   “他看不见。”越无悠轻轻叹了一声。   任湛大惊失色,高声道:“怎会如此?不是说他安然无恙么?!”   顾茂之连忙拉着他坐到桌前,坦然道:“我摔到崖底,不小心被毒蛇咬了。不过也没什么大不了的,我虽然眼睛瞧不见了,但其它的感知倒是比之前要灵敏数倍。”   “何臻呢?何臻也治不好你么?”   越无悠欲言又止,终是无奈的叹了口气。   “任兄,不要再纠缠这个事了。我一能死里逃生,二能寻到三足金蟾,这都是该谢天谢地的事情。我们月余未见,你高兴些,好么?”   “这...”任湛丝毫高兴不起来。   越无悠淡淡一笑,说道:“任大哥,高兴些吧。你这副模样,真比吃了苍蝇还难看。”   她立在顾茂之身后,扶着他的肩头,柔声问道:“晚上你们不醉不归?”   顾茂之握住她的手,温和笑道:“不敢不醉不归,我浅尝辄止。”   “好,我给你们拿酒去。”   越无悠给周慕云递了个眼风,周慕云识趣的与她一起出了房门,独留顾茂之与任湛在房内。   “顾兄,你...”   任湛似是有些不能理解,为何他坏了眼睛,心境却比之前更平和。   “任大哥,你经历过生死,理应比我更通达。世事难测,我想活的快活些。”   任湛听了他这话,愣了一瞬,顺着他的话喃喃道:“活的快活些?”   “不错。”   “你是出于无可奈何的逆来顺受,还是由衷的觉得看不见了也无所谓?”   “有区别么?”   “当然有区别!”   顾茂之悠悠叹了一口气,“起初的确是无可奈何的自我安慰,后来无悠为了这事前后奔走,差点犯下大错,我才彻底明白过来,远有比一双眼睛更重要的东西。”   任湛心里翻腾起一股难以言喻的情感,他久久瞧着顾茂之系在眼上的青纱,半晌轻声说道:“顾兄,如果当初让我没了眼睛,想通这番道理,那该多好。”他低下头苦笑一声,不说话了。   顾茂之温言劝道:“任大哥,往事已矣,你能放下么?”   “放下?”任湛惊愕的抬起头,有些愤怒的反问道:“我为什么要放下?!”   “我们初见时,你了无生气,求死之意坚定。我们这段时间经历了这么多事情,现在你也还是那般一心求死么?”   “我不知道。”任湛感到了夹杂着愧疚的痛苦,“顾兄,我是不是背叛了阿芷,背叛了师父?”   “你没有。”顾茂之温和又坚定的回答他。   任湛连连摇了几下头,质问似的说:“可他们的影子确是在我脑中一天天淡下去了,我怎么可以这样呢?我不可以,不可以!”他说着说着语气激烈了起来。   顾茂之连忙伸手摁在他肩头,“任大哥,我知道这很难,可是我要你答应我,千万不能让死缠住你。千万千万,不能让死缠住你。你没有对不住他们,他们在你心里活着,他们也不会想要你以死谢罪。从始至终,是你自己不肯放过你自己。”   “真的么?”   明通也曾与任湛说过与这类似的话,可他当时内心一片黑暗,全然不以为意。生死是横亘在他与白芷间永跨不过的一条天堑,。现下当他心中的黑暗淡去了一点时候,顾茂之的话却似劈开乌云的刺眼阳光,让他有些不知所措。   “真的。”   “什么真的假的?”俏皮的女声传了进来,越无悠探进来半个身子,笑着问道。   “没什么。”顾茂之笑道。   “周慕云说水阁风光好,晚上在水阁吃饭。”   任湛背对着她,趁这时候整理好了心情,转身对她说道:“你进来,我有事情与你商量。”   “什么事情?”越无悠走了进来,坐在顾茂之旁边。   “帮我联系万事知。”   “你找万爷爷做什么?”越无悠戒备的问道。   任湛怀疑万事知知晓云居与明家堡之间的渊源,因此想要找到他问个清楚。越无悠听罢沉吟不语,思索半晌终是答应了他。   是夜,清风徐来,荷香阵阵。望尘寰的湖中小阁灯火明亮,洛秋晗着人备下了好酒好菜,跟顾茂之与越无悠接风洗尘。   因着珍珠花一事,周慕云与越无悠之间难免有些尴尬,可洛秋晗丝毫不以为意,言笑晏晏的将众人招待的妥帖。   洛秋晗的琵琶堪称一绝,众人酒兴既起,她兴之所至,抬手奏了一曲《飞花点翠》。她指如玉葱,五指翩飞,轻拢慢捻,技巧高绝。一曲奏罢,余音绕梁不绝。   “洛姑娘一曲,当真让我瞧见了春城无处不飞花的场面。”   “顾公子谬赞了。”洛秋晗颔首笑道。   越无悠一直好奇周慕云这个江湖中有名的浪荡公子,是被怎样一个奇女子收留。今晚得见洛秋晗,见她美貌非常,举止落落大方,虽出身风尘却没染上红尘俗气,不由对她心生好感。   可她也是一美貌女子,见到这样一个尤物,难免心生比较之意。越无悠见顾茂之这赞叹模样,心中泛起些醋味,欲抢白他一顿,又怕他在众人面前失了面子,于是弯下腰在他耳边小声说道:“看来她倒是能治好你的眼睛。”   顾茂之脸色一红,连忙说道:“我不是这个意思。”   “今晚我弹琴给你听,让你来评一评我与这洛姑娘孰优孰劣,怎么样?”越无悠笑着说道。   顾茂之不想她有此等兴致,微微一笑,答应道:“好。”   “你们俩在说什么悄悄话?”任湛眼尖,瞧见他俩在小声嘀咕,便高声揶揄道。   越无悠面不改色,干脆笑道:“我问他有没有听过你唱歌?”   “是么?”任湛面露狐疑之色。   顾茂之附和笑道:“不错。”   “我怎么从未听说过任湛你还会唱歌?”周慕云趁机说道,“想不到任兄你剑法高绝,还有歌艺傍身?”   “今日你们兄弟重聚,任公子得了解药,简直无一不喜之事。我琴艺粗鄙,不若任公子放歌一曲,以助游兴?”洛秋晗与周慕云一唱一和,颇为默契。   “没有的事!”任湛连连摆手,矢口否认。   越无悠狡黠一笑,故意作出嫌弃样子说道:“男子汉大丈夫,何必这般忸怩,你弹剑作歌,给我们听听有何不可?”   任湛本就是一豪爽大方的人,现下见众人都颇为期待且好笑的望着他,干脆抽出即休剑,倚在湖心亭的廊柱上,将剑横于膝上。他双指成钩,在剑身上轻巧一弹,立时响起清越的剑鸣之声。他发出一声长啸,啸声散在湖面上,隐有氤氲之音。   他略一思忖,歌了一曲张孝祥的《水调歌头》:   濯足夜滩急,曦发北风凉。吴山楚泽行遍,只欠到潇湘。买得扁舟归去,此事天公付我,六月下沧浪。蝉蜕尘埃外,蝶梦水云乡。?   制荷衣,纫兰佩,把琼芳。湘妃起舞一笑,抚瑟奏清商。唤起九歌忠愤,拂拭三闾文字,还与日争光。莫遣儿辈觉,此乐未渠央。   这词慨然脱俗,任湛声音低沉,虽不擅于歌技,但直抒胸臆,亦颇动人。月光如银,湖面波光点点,恍惚间有出尘之感。他歌至‘蝉蜕尘埃外’之句时,响起了另一声沉着的剑鸣。周慕云亦拔出了剑来,与他唱和。顾茂之心内颇为动容,情之所至,横箫至唇边,箫声呜呜,盘桓水面惊乱游鱼。   一曲歌毕,三人静默半晌,同时畅快大笑起来。   众人兴尽散去,越无悠果如先前所言,抱着一张古琴到了顾茂之房中,张琴焚香,十分正经的样子。   顾茂之不由玩笑道:“你是要奏《阳春》么?那你还需沐浴更衣,斋戒三天才行。”   “贫嘴。”越无悠在琴边坐正,整肃容颜,奏了一曲《列子御风》。‘夫列子御风而行,泠然善也。’,越无悠的琴声潇潇洒洒,若登高凌风振衣,颇为悠游空灵。   顾茂之虽然虽然见不到她的手上功夫,却能听出她琴艺颇为精湛,必有十余年之功。一曲奏毕,待余音散尽,顾茂之拍了拍掌,笑道:“不错。”   “就是不错?”越无悠挑眉问道。   顾茂之不由一笑:“好极了。”他顿了顿,复又说道:“可后来为何带了些哀音?”   越无悠脸上的笑意褪了五分,抚着琴低声道:“我只是忽然想到了乐极生悲这四个字,今天晚上我们太快活了,我有些怕。”   顾茂之沉默着不说话,他们去明家堡一行生死难料,前路未卜。他经越无悠这一说,心下咯噔一跳,一时不知作何言语。   “罢了,想那么多也没用,”越无悠见室内气氛沉闷,强颜欢笑道:“我下午给万爷爷去了信,希望他能帮我们,给任大哥了了这个心愿。”   她见月已西沉,自己不便多留,便收拾好琴具回房去了。天阶夜色凉如水,晚间已带了初秋的沁凉,她背着琴一路往客房行去,不妨正巧碰到了独坐在院中的任湛。   “你怎么还不睡?”任湛听见脚步声走件,转身瞧见是她,便微笑着问道。   “你不也还没睡?”   任湛不回答她,复又抬头望着白洁的月亮。越无悠见他如此,正欲起步回房,不妨任湛忽然说道:“茂之这段时间一定很不容易。”   越无悠鼻头蓦的发酸,自他坠崖后的种种事情全都涌入了她的脑海。   “既然这样,活下去,为了以前的人活下去,为了他活下去,死并不比活着更容易。”她说完这句话,不等任湛接话,便快步往房间走了去。   任湛在院中呆了半晌,从怀中摸出那块温润的白玉,温柔的摩挲着,轻声问道:“阿芷,他们说的对么?你们不想我去陪你们,而是希望我继续活下去,是么?”    ☆、阴魂不散   万事知很快就回了越无悠消息,约他们三日后的子时在上方山的水云洞见面。上方山有山峰十二座,峰上遍布天然岩洞,水云洞就在最料峭的一座峰的绝高处。   任湛拿着书信,无奈调侃道:“这老狐狸,怎么尽能找到些偏僻地方,他也不嫌累的么。”   “嫌累就别去啊!”越无悠翻了个白眼。   “去去去!顾兄,上方山山路难行,你就在这儿等我们回来,怎么样?”   “任兄,你别小瞧人。”顾茂之不由失笑,“我这段时间功力精进不少,你说不定还要落在我后面。”   他性格沉稳,注意力原来就十分专注。他眼睛不能视物,心中更是澄净,能注意到常人所不能注意到细微声响与变化,耳力与反应远超常人数倍。他现在与任湛交手,虽然做不到旗鼓相当,但是完全能在任湛的凌厉剑招中游刃有余。   三日转眼即到,这日他们吃过晚饭,赶在宵禁前出了紫禁城,行到上方山的时候天色已然透黑。山间初秋的天气颇为寒凉,月亮被浓云遮得时隐时现,紫黑的天穹中挂着几颗疏朗的星子。   他们在众峰环绕的山底仰头向上望去,峰岩奇特,怪石嶙峋。纵横的老树,在这浓黑的夜影中恍然瞧过去便是一团又一团的浓墨。众峰高高低低,若十数根撑天的石柱般立在这一方天地。在诸峰之中,有一峰耸入云霄,几不见顶,这就是最高的天柱峰。   他们穷目望去,隐隐可在云山相接的地方瞧见一方石洞,那便是他们与万事知相约的水云洞。天柱峰峰上沙石纵横,间或杂生着些矮小灌木,奇岩怪石累累,极难下脚攀登。   任湛踩着平地飞身而起,不住向上腾挪跳去。待得一气用尽,便落在岩石上稍稍调息,复又一跃向上,行动敏捷无比。   顾茂之眼睛不能视物,耳力却极为聪明,他听辨出山间夜风从嶙峋怪石上呼啸而过的风声,听音辨位,下脚极为稳重。   越无悠内力不及两人,但她身形轻巧,从袖中发出金梭卡在岩内,借力向上奔腾,身轻如燕,在岩间飞舞上窜。   三人爬了半个时辰,任湛微微做喘,越无悠落在最后,已是面色苍白,气喘吁吁。   “还有多远?”顾茂之下到越无悠处,扶着她在一块不过丈余宽的突出岩石上稍作休整。   任湛抬头望了望,估摸道:“不过一炷香的功夫。”   “你们先上去吧,万爷爷过时不候,别错了时辰。我再休息会儿,就上去找你们。”越无悠香汗淋漓,上气不接下气的说道。   顾茂心内盘算着时辰已至,确是不宜再耽搁,便向她叮嘱道:“那你自己小心,休息好了再动。”   他与任湛两人继续向峰顶攀登,终是赶在子时之前行到了水云洞。水云洞洞高十余丈,洞中颇为平旷。银色的月光斜斜的射入,照亮了大半的洞窟。可窟内空空如也,并无半点人影。   任湛不由面露疑惑之色,奇怪道:“这老头子不会是耍我们的吧?”   “稍安勿躁,他就是耍我们,也不会耍无悠的。”顾茂之倒是颇为淡定,“我们安稳等到子时便是。”   月亮渐渐升上中天,子时已到。顾茂之与任湛立在洞中,忽而听到了一声苍老的声音从远处传了过来:“你们来了?”   任湛与顾茂之面面相觑,不知万事知匿在何处,任湛高声答道:“来了。”   “你还想问明家堡的事么?”   “不错!”   “你想问什么?”   “我想知道,我的功夫和他们的功夫之间到底有什么渊源?!”   那苍老的声音久不回应,任湛疑心他已离去,忍不住问道:“你还在么?”   万事知顿了一顿,似是极挣扎的说道:“两百年前有一个周明远的绝世高手。他创下了五门相生相克的功夫,将之分授自己座下的五大弟子。后不知发生何种事情,他遣散门下弟子,令他们分散天涯,百年内不许跨出所划地界。”   “你的师祖江盛微,便是他的三弟子,习得了他所创的《拱星剑法》。而明家堡所习的,便是被你这门功夫相克的风飞云...呃啊!”他说着说着,忽然发出一声极为痛楚的闷叫。   “万事知!你怎么了?”任湛心头一跳,立时高声问道。   “啸月峰上有人!”越无悠的声音从下方传了过来。   她听见万事知发出惨叫,立时站了起来,极目四望,见离天柱峰相距不远,一名唤啸月峰的峰顶上有一抹黑影一闪而过,立时大声嚷道。   任湛急忙往啸月峰上望去,啸月峰在天柱峰的峰侧,与水云洞洞口开口的方向刚好相错,是以他们一直都没注意道啸月峰上有人。   两峰相距数十丈,就是任湛武功再高,也不能立时飞到啸月峰山去。他气急败坏的飞身从洞口跃下,往峰底奔去。   待他们赶上啸月峰的时候,黑衣人早已不知所踪。万事知瘫倒在峰顶上,喉管被人割开,已没了生息。他双目圆睁,眼中显出惊惶惧意,心口血流如注,显是被明家堡那奇特刀法所杀。   任湛面色冷厉,心中郁闷难舒。   “明家堡!”他恨声说道。   “万爷爷!”越无悠这时将将赶了上来,见了万事知的惨状,心内哀戚不已,流下泪来。惨白的月光射在啸月峰顶上,越无悠跪在地上替他合上双目。   她瞥见万事知腰间系着的一个香囊,想起小时万事知逗她玩时曾说过香囊是他的百宝袋,心念一动,伸出手将香囊解了下来。香囊里只是些平常香料并香珠,并无别的东西。   越无悠有些失望,正欲重新给他配上,忽而注意到里面有一颗香珠色泽与别的不大一样,便急忙将那个珠子倒了出来,对着月光细细查看。   “怎么了?”任湛迟疑问道。   越无悠双手略一用力,那香珠极为脆薄,被她啪的一声捏碎,露出一极窄极细小的纸卷。任湛见这香珠中别有乾坤,也凑了过来。   她将那纸卷展开,只见那纸条上写着“兜率藏经阁二四一右五远山外纪。”   “二四一右五,什么意思?”任湛十分不解。   “是书架的排序。”越无悠说着站了起来,向北远目望去。若她没有记错,这上方山正有一兜率寺,寺中修有一藏经阁。   “有人!”顾茂之忽然向北急指。   啸月峰崖顶上有一块巨大石头伸出崖顶数丈,越无悠与任湛扭头一看,果见一黑影从那岩石下奔出,向下急堕。看来这人杀了万事知后并没立即离去,反而一直躲在石下听他们交谈。   任湛心中一凛,持剑发足追去。那抹黑影下了啸月峰,直往兜率寺奔去。   兜率寺在茶罗峰的半山腰,茶罗峰虽名为峰,实际不过是一百余丈高的不甚陡峭的山岭,地势较为平缓。   这黑衣人不必在崎岖山路中前行,飞奔的速度极快。越无悠脚力不足,渐渐的被甩在了后面,顾茂之与任湛一直跟着他穷追不舍,保持着十丈的距离。   黑衣人目标明确,奔进兜率寺中便往藏经阁奔去,三人武功高强,来去如风,因此也并未惊起僧众。   藏经阁中壁上点着盏盏油灯,灯光十分昏暗,黑衣人一拧身子,直接破窗从二层进了藏经阁。他随手抢过一册书,将书在油灯上点燃,当即扔在架中。架子上的那些古旧书籍,年深日久,纸质极为脆薄,被这热火一燃,当下炽炽的烧做一团。他趁着任湛与顾茂之没赶过来,沿着阁中走道往书架中掷下了四五本燃着书。   任湛见藏经阁中隐隐发出火光,心道不妙,用了十分力奔了过去。他甫一落地,黑衣人已在门口恭候多时,双手成掌,掌风烈烈的向他排山倒海攻了过去。   任湛手持即休剑,与他游斗,心内无奈至极。这黑衣人显是知道这火掌能制住他的剑法,出招肆无忌惮,来势汹汹。   “任兄!我来对付他!你去找书!”顾茂之一萧架住这黑衣人的双掌,将手中长萧连转数下,一声轻喝,手中发力将黑衣人逼了开去。   黑衣人望着这眼睛上缠着青纱的年轻人,面上露出惊讶之色。他一声冷笑,双手抽出背上长刀,猛地向前劈去。   他以为自己的刀风迅疾无比,世上无人可躲过。却没料到顾茂之眼睛看不见,反应全靠听觉。他的长刀份量极重,抽刀之时便已划出忽忽的轻微风响。   顾茂之在他出刀之前便已猜到他要一劈而下,当下侧身轻巧一挪,从容躲过了他凌厉的刀风。   他这一跨步,黑衣人已认出了这是云居“穿花度柳”的轻功,他沉声问道:“你也是白云九的弟子?”   “与你何干!”顾茂之避口不答,侧身一倒,长萧向前急出。黑衣人瞧他用长萧使剑法,以为他与任湛是师兄弟,冷笑一声,变刀为掌,迎战顾茂之。   顾茂之这套剑法虽然是任湛所教,但任湛只教给了他剑招,他行功运力却是按着珍珠花上的内功心法。黑衣人与他交手不过数十招,便觉情况不妙。这瞎子反应极为快速,内功心法滴水不漏,自己虽用掌招,却全然克制不得他。   黑衣人修习掌法不过数载,这掌法是他自己功夫外的另学的一门功夫,到底有些阻塞,不能融会贯通。他见自己占不得上风,趁势回撤,复又抽出刀来,与顾茂之一战。   两人正缠斗间,越无悠翩然而至。她见顾茂之与黑衣人单打独斗,当下发出一枚金梭猛击黑衣人后背。黑衣人何等机敏,立时一个翻身,横刀挡过金梭。   “叮”的一声,越无悠的金梭被他沉重的刀弹了开去,她干脆放出袖中全部八枚金梭,金梭像金蛇一般向黑衣人游蹿飞舞攻去。黑衣人被顾越二人夹击,见藏经阁内火势已起,亦无意再与他们纠缠,当机立断的撤身逃走。   “别跑!”越无悠想替万事知报仇,正欲拔步追上,不想被顾茂之一把拉住。   “别冲动!藏经阁的火大了,你快去帮任兄找书,我守在门口,快去!”顾茂之的头脑甚是冷静。越无悠点了一点头,转身冲进了藏经阁。    ☆、自当赎罪   藏经阁的火势在二楼连绵,越烧越烈。黑衣人推倒了书柜,书籍横七竖八的散落了一地。那纸条上记着一串数字“二四一右五”,是指万事知所藏的书在藏经阁二层四排书柜第一层往右数的第五本。满地狼藉,浓烟滚滚,任湛蹲在地上一本一本的翻找着地上的书籍。   越无悠听顾茂之的话,飞身进来,见火舌已爬上了二楼的梁柱,估量着藏经阁不多时就要垮塌,急忙奔到任湛身边一起与他翻找。   火光烈烈,烟气撩的两人呼吸之时都觉气管烧的慌。任湛的脸被浓烟熏得乌黑,但他丝毫不以为意,只是低头专心找着书。   “快出去!这里太危险了!”越无悠被烟呛的咳个不住,书上字迹也被浓烟遮得瞧不清楚。任湛不回答她,依旧伸手在地上扒拉着,想要在那一堆佛经书典中找出那本《远山外纪》。   藏经阁火光冲天,自然引来了兜率寺的僧众。他们前呼后拥,纷纷往藏经阁跑来。他们见藏经阁见立着一长身玉立的年轻人,当下指着他嚷道:“是他!是他!是他放的火。”   虽然这火不是顾茂之一伙放的,但是与他们也脱不了干系。顾茂之持萧立在阁前,心怀歉意,因此并不多言。   众僧忙着打水救火,一些武僧手持着僧滚将顾茂之围在中央,倒也没有轻举妄动。   “先把他抓起来!”有僧众义愤填膺的喊道。   “不错!”“先抓起来再说!”“这人蹊跷的紧。”一些小沙弥也颇为激动的嚷着。   正吵嚷间,几个中年僧人拥着一长须白眉的老和尚行了过来,那群小和尚登时噤了声。   “住持师父,我们赶来时这人就已立在门口。这把火一定与他脱不了干系!”一人忙奔过去向那老和尚说道。   老和尚点了一点头,瞧面前这年轻人长相斯文,眼睛上缠着一块青纱,模样有些奇怪。他望着已被火势全然吞噬的藏经阁,悠悠叹了一声,向顾茂之问道:“施主,是你纵的火么!”   顾茂之双掌合十,歉然道:“住持师父,这火虽然不是我纵的,但是因我而起,我难辞其咎。”   “快走!柱子要塌了!”阁里传出来了越无悠有些惊惶的呼喊声,顾茂之急忙转身叫道:“悠妹!你们还好么!”   “他们还有同伙!”“想必是要来窃取经书的贼偷!”“岂有此理!”“烧死他们拉倒!”   众僧万料不到他们还有同伙在阁内,愤怒的情绪又高了一层。但皆不敢动作,便只是盯着那老和尚,希望他即时一声令下,抓住这烧毁经阁的三人。   “请施主留下,理清原委,还本寺一个公道!”老住持见众僧群情沸腾,决意留下顾茂之。   他话音未落,那群武僧已按捺不住,僧棍如落雨般向顾茂之身上打了过来。顾茂之心中理亏,不愿出手伤人,便只是背着双手在众棍僧间施展轻功,左右腾挪躲闪。长眉住持见这蒙着双眼的年轻人身形如风潇洒,在众僧的阵法下游刃有余,不免有些心惊。   “任兄!快出来!阁要塌了!”顾茂之感受到一阵极细微的由梁柱发出的嘎吱裂响,心急如焚的向阁内喊道。   任湛心有不甘,犹自蹲在地上翻找,越无悠用衣袖蒙着口鼻,被浓烟熏得眼泪止不住的留下来,见梁柱已被烈火烧的漆黑,当机立断,定要拉着任湛赶快离开这里。   任湛口中念念有词,心思全放在地上的书册之中。他体型高大,越无悠一个姑娘怎么拉的动他!   “快走呀!”越无悠急的直跺脚,见他毫无离去之意,恨不能一掌拍晕他,将他拖走。   长眉住持见这年轻人武功高绝,本寺众僧都奈何不得他,于是凝气丹田,沉声向顾茂之发出一吼。   他的吼声如雷,蕴着极大的内力,顾茂之的极佳听力此时反倒成了负累,他只觉脑中一阵蜂鸣,身形不由一颤。众僧拾了机会,趁机乱棍而上,封他退路,击他手肘脚腕,要将他制在当场。   顾茂之向后猛然一倒,腿脚斜甩,无奈之中手持长萧,拧身横打封住自己的长棍,若游鱼一般在这密不透风的棍阵中游了出去。   长眉住持皱了一皱,当下手持禅杖,脚步急动,向顾茂之扑挥而来。顾茂之听到了一阵极为迅疾的风声,知道来袭者必是一高手,便手中蕴着真力,一掌推出与他杖法相抵,趁势后退数步,消解掉这刚猛劲力。   就在这时,听得轰的一声,藏经阁二楼右半边的梁柱已被烧榻,发出一声巨响,砖瓦碎石不住的噼里啪啦往下掉。   “悠妹!任兄!”顾茂之当下飞身往上掠去,想要冲进藏经阁中。   不料他还未来得及奔出数步,周身四起的杖风向他铺天盖地的打了过来。他没得办法,只得退步回防。他心系越无悠,当下也不留情了,长萧指指点点,凌厉如电。   方才梁柱轰塌之时,越无悠瞧见一条横梁被折断,向任湛猛然砸将下来,急忙放出袖中全部八枚金梭往倒下来的木梁上射去。   听得噗噗之声,八枚金梭已全部钉入了木梁,这木梁由极坚韧的落叶松做成,她手中的密银线一下被崩的极紧,整个人不由自主的被这根百余斤的木梁拖得往前踉跄了两步。   “快走!”她吃力嚷道。任湛扒着地上还剩不多的书籍,心乱如麻。   “我撑不住了!”越无悠手臂再也受不起这么重的力,猛然收回了金梭。那梁柱没有了外力牵扯,向下直直倒了下来。。   任湛正欲放弃,猛然瞧见压在最下的的一本书透出“山外”两个字,也顾不得那么许多了,当下抓起那本书塞进怀里,就地一滚。砰的一声,那梁柱重重的摔在了他身侧,砸穿了二层的木楼板,梁柱上的烈焰立时在周围燃了起来。   “走!”任湛拉着越无悠,一跃飞了出去。   顾茂之被长眉住持缠住,听到藏经阁中又是一声巨响,心中担忧至极,生怕越无悠与任湛葬身火场。他拼命想摆脱长眉住持的禅杖,升到二层,无奈这老合上禅杖劲猛无匹,大开大合间滴水不漏。   听得“叮”的一声,越无悠的金梭缠住了长眉住持的禅杖,她手腕急抖,欲将禅杖从顾茂之身边扯走,不想长眉住持的双手极稳。他见两个黑黢黢的人影从二楼飞了下来,当下喝道:“拦!”他禅杖反向一扯,反将越无悠扯了个趔趄。   “悠妹,你们没事吧!”顾茂之听到她金梭破空之声,欢喜问道。   “我们没事!”任湛手持即休剑,长剑轻挑,插入他和长眉住持之间。有任湛相助,顾茂之压力顿时减轻了不少。   越无悠身形灵活,金梭在那群棍僧间飞舞,毫不示弱。   “走!”任湛轻喝一声,手中发出凌厉剑气,逼开长眉住持,飞身一跃跃出数丈。   越无悠机灵的扔下一颗雾丸,雾丸落地登时散出一阵细白烟雾,她与顾茂之趁着混乱,跟着任湛一起奔出了兜率寺。   三人出了寺庙,犹自不敢放松,发足向偏僻山凹急奔,待奔至一不知名的清溪旁,越无悠停步喘道:“够了,够了,他们应该不会再追来了。”   任湛也停了下来,觉得头脸覆上了一层细闷烟灰,难受的紧,便俯在溪边将脸上的黑灰洗净。   “悠妹,你没事吧。”顾茂之关心向越无悠问道。   “没事。任大哥,你找着那本书了么?”   任湛从怀中掏出先前囫囵塞在怀中的那一册书,如释重负的说道:“还好没被烧掉。”   “书中写了什么?”顾茂之连忙问道。   任湛一打开数,恰好翻到了书页中夹着的一张信纸。   “书中有封信?”他一边说着,一边将信展开。   越无悠凑了过来,一见信上的笔迹,当下将信抢了过来,惊讶说道:“这是万爷爷的笔迹。”   信上只有袅袅四个字,越无悠轻轻的念了出来:“自当赎罪。”她愣了半晌,面露哀戚之色,说道:“看来万爷爷早知道这一次见我们凶多吉少,但他还是来了。”   她叹了一口气,向任湛说道:“任大哥,我知道你一直怀疑是万爷爷将云居的消息卖给了明家堡,可他真的没有做个这个事情。”   “当年白师父去世之后,他来我家做客,喝的酩酊大醉。那时我还只有十三岁,顽皮偷了他的一条剑穗,他花了二十颗蓝宝石从我这里换回了那根穗子。说是故人之物,丢失不得。”   “我们初次相见时,我瞧见你的剑穗与我当时偷的一模一样,才明白过来,那是白师父的旧物。你说,他这样重情义的一个人,怎么会出卖当年的弟兄?”   任湛听了她这话,良久默然不语,心中百味杂陈。越无悠无奈的背过身去,说道:“万爷爷还在啸月峰上,我不能看他就这么曝尸荒野。你们先回望尘寰,我把万爷爷安顿好了,就来找你们。”   “悠妹...”顾茂之轻声劝道。   越无悠像是忍耐不住,回头说道:“他从小看着我长大,他的分量在我心中你们是明白不了的。”她顿了顿,终是忍不住为万事知抱不平:“任湛,万爷爷就是真的亏欠你,也绝不至于欠你一条命。云居上下的命是命,万爷爷的命,就不叫命么?”   她见任湛面无表情,丝毫不为所动,冷哼一声,拂袖向啸月峰奔了过去。    ☆、因缘巧合   溪水泠泠,明亮月光照亮了任湛手中的纸条。任湛沉默半晌,向顾茂之迷惘道:“顾兄,那么多条命,我拿什么还呢?”   “不可胡言乱语!”顾茂之的语气难得的严肃,“这个问题你应该问明家堡,那么多条人命,他们打算用什么还!”   “你这样真令我失望!杀人的又不是你,你何以自哀至此?!明家堡暗杀朝中清白重臣,在江湖中兴风作浪,不忠不义。你不想着肃清日月,反倒一味在自艾自怜中不可自拔!”   任湛似是有些受不住他的话,忍不住高声道:“你能说出这些话,那是因为那些人皆不是因你而死!”   “那些人是因你而死么?!”顾茂之陡然提高了声调,当真动了怒。   “他们不是因你而死,他们完完全全是因明家堡的贪欲和恶意而死!你以为你当初赶回了云居,一切就不会发生么?你这样逃避内疚,实际是在为施暴者开脱,知道了么?”   他一把揪住任湛的衣领,用力向他嚷道:“不要再把自己拖入深渊了!”   任湛胸膛中那颗近来有些复苏的心跳,在顾茂之这一通当头棒喝下,终于坚实的咚咚跳了起来。裹住他心的那一层浓稠的黑雾,随着散出温暖光芒的初生太阳,渐渐完全的散去了。   他怔怔望着面容坚毅的顾茂之,眼前闪过了许多东西。云居与他一起长大笑闹的师兄弟,总是温柔安静望着微笑的白芷。   他们的面容总算不再是将他拖入深渊的惨痛回忆,而是成为了支持着他活下去的背负与动力。   “任大哥,当初我学会《齐物经》的时候,你曾问我学会了这身功夫有什么用,问我日后该何去何从。当时我厌恶自己这身功夫,以为它只能带来令人生厌的欲望与争夺。”   “现在我想通了,我就要用这身功夫去保护我爱的人。不仅如此,我还要去保护那些可爱,可敬的人。或许你觉得我可笑,觉得我自不量力,但我就是愿意为不平事尽我所能,至少这样我才活的坦荡!”   “茂之,你变了。”任湛被他这番慷慨的陈词所慑,不自觉的脱口说道。   他忆起数月前初遇时那个墨守陈规,事事谨慎的懦弱文人,再看着面前这个瞎了眼睛却意气十足,心志坚定的青衫书生,一种奇妙的感觉油然而生。他在顾茂之面前一直是一个保护者的姿态,他没想到顾茂之在这几月间就如此迅速的成长为一个如此坚韧的人。   “你说的对。”任湛低声说道,又像是悟了过来似的,朗声又重复了一遍,“你说的对!我再不能堕下去了,我要用他们的生命活着,我应该要旺盛的活着!”   他抬头望了眼冉冉升起来的旭日,空旷天空中的灰白流云,被绛红的初生阳光照的流光四溢,紫红蓝白,变化万千。山间的雾霭被阳光劈开,苍绿的树与山间烂漫开着映山红与紫藤花相互映照,显出新生而有活力的样子。   任湛那一颗剥落了硬壳的心,重又生出了柔软而敏锐的感知。扑入眼中的鲜活场景,一扫他心中这几年来郁积的浊气,他忍不住发出一声痛快而豁达的长啸。顾茂之听到他这声潇洒的长啸,心中大石落地,亦发出一声清啸相和。   越无悠回到啸月峰,万事知的尸首冰凉僵硬,衣襟被山露沁的凉湿。   幼时老是在她家喝的酩酊大醉,酒气醺醺逗她玩耍的糟老头子,如今面色苍白,浑身是血的躺在她面前。如此清晰的死亡让她不由打了个冷颤。   她往山下人家借了把铲,将万事知埋在了啸月峰顶。她盘腿坐在地上,手中拿着块从树上削下来的木板,专注的用金梭在上面刻字。   “万爷爷,这里风景好,你应该会喜欢。”她一边刻字,一边说道。   “可惜我身边没有酒,不过你放心,明年我就带你最爱喝的西凤来看你。”   “你走了以后,我去哪里打听那些稀奇古怪的消息?以后冬至你再也不会来了是不是?那要父亲去找谁喝酒?”   她侧头看了看身侧突起的坟包,眼泪涌了上来。   “万爷爷,你躺在里面,是不是很冷,是不是很孤单?”   “我会死么?茂之也会死么?哥哥会死么?是不是我们都会死?”她的语音有点颤抖。   “死太孤独了,我好害怕。”   她活到十七岁,从未遇到过大的挫折,也极少思索生死之事。她一个人坐在啸月峰顶,觉得天上地下的孤独全压在了自己的身上,便难过又害怕的抱膝哭了起来。不知哭了多久,越无悠的肩上搭上了一只手,将她拖入了一个坚实又温暖的怀抱里。   她哭的泪眼朦胧,鼻尖传来的那股熟悉的味道已让她知道来者是谁。她用力抱紧了顾茂之,抽抽噎噎的问道:“我会死么?我们都会死么?”   顾茂之轻轻叹了口气,低头在她耳边说道:“谁不会死呢?可在死之前,我们一直都在活着。”   “那也是要死的呀!”   他无奈的笑了一下,像哄小孩的一样拍着她的后背。越无悠哭的累了,渐渐止住了眼泪。   她瞧见任湛站在一旁,赌气道:“你来做什么!万爷爷已经死了!”   “对不起。”任湛毫不作恼,颇为真诚的向她道了个歉。   越无悠怔了一下,没再说什么。她将墓碑刻好,用几块大石垒在了万事知坟前,三人在他坟前各自磕了三个头。   “书里写了些什么?”越无悠整理好了心绪,向任湛问道。   任湛从怀中掏出了万事知藏好的那本书,与她一起细细翻阅。这书是十余年前的一个游僧写就的一本游记,记载了些地方上的奇闻轶事与特别之处。他们翻着翻着,面色渐渐沉重起来。任湛一本翻完,眉头紧皱,不发一言。   越无悠说道:“按这书中所说,你要学会制住观火掌的法子,不是还要去找裁云剪水功的传人?”   原来这游僧花费二十余年时间,游遍中原大地及蛮夷之地,一路奇遇不断。发现自己所学的功夫竟与途中结识的一个好友的功夫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   两人一路追寻,渐渐发现了自己的功夫皆是由周明远所创。后来两人又花费数十年时间寻访,知道了周明远当年按照水火雷风土的五行规矩,创下了五门相生相克的高绝功夫。   这五门功夫分别是裁云剪水功,洞若观火掌,拱星剑法,天机云锦功与啸聚山林棍法。   周明远不知出于何种想法,竟令五大弟子散落天涯,百年内不许跨出所划地界。一百余年后两大弟子的传人偶然相识,厘清了自己的枝脉渊源。又不知出于何故,他们只是将此事记录在了《远山外纪》中,并未让其它三派知晓。   “明家堡的功夫既能克你,又被你所克,那么应该是修习了天机云锦功与观火掌了。”顾茂之分析道:“他们既然能拿到观火掌的秘籍,这本书中记载的事情他们应当也是知道的。”   越无悠接口说道,“他们学会观火掌,就是为了去云居抢夺拱星剑法的秘籍。可他们没想到云居的心法秘籍向来都是口传,而云居弟子至死不愿出卖师门。”   “那裁云剪水功与啸聚山林棍法的传人他们现下又在何处呢?明家堡应该也不会放过他们吧!”   任湛一直沉默不语,这是忽然说道:“写这本书的那个游僧,会的功夫应该就是啸聚山林棍法。”   顾茂之立时反映了过来,“你是说,昨夜与我们一战的那个长眉住持,使得就是啸聚山林棍法?!”他思路急转,灵光乍现,“那么游僧当年结识的好友,使得必定就是裁云剪水功了!”   “不错。”任湛点了一点头。   “等等等!”越无悠已经被这五门功夫绕晕了,忍不住插口问道:“为什么呀!”   “因为兜率寺的住持现在还活着。”任湛沉声说道。   “他活着怎么啦?”越无悠还是没懂。   顾茂之叹了一口气,解释道:“明家堡能找到云居,更能找到这并非隐居之地的兜率寺。他们为了秘籍可以杀掉云居所有的人,又怎么会放过这里呢?”   “我懂了!”越无悠的脑子转了过来,兴奋说道:“按照五行来看,明家堡的天机云锦功恰好能克制兜率寺众人的学的功夫,可兜率寺众人不但没死,现在还活的好好的,说明他们能对付明家堡会的两门功夫,那么必定就是克制观火掌的裁云剪水功了!”   她恍然大悟,击掌道:“那老主持也会两门功夫,任大哥要是学会了裁云剪水功,就不怕明家堡了!”   顾茂之不由发出一声苦笑:“话是这样说,我们昨夜可才烧了人家的藏经阁。”   “这...”越无悠一下安静了下来。   任湛悠悠叹道:“祖师爷创出这五门相生克的功夫,就是怕他身死之后,弟子不和,闹出互相残杀的惨事吧。”。   “可世事弄人,他定万想不到后人竟会机缘巧合的成了好友。也万想不到,会出明家堡这派心狠手辣,杀戮同源的弟子。”   “好了好了,别发感慨了。”越无悠说道:“现在就说说,我们应该怎么办吧。”   任湛无奈苦笑道:“能怎么办?除了去兜率寺负荆请罪,我们现下还有别的办法么?” ☆、心怀慈悲   宽阔苍蓝的晴天,深深的覆在上方山的十二峰头上。兜率寺僧众一夜未眠,扑灭了前夜的熊熊大火。藏经阁只剩一片断壁残垣,灰黑的烟气未灭,不住的向上袅袅升腾。阁中自立寺一百余年来收藏的各册经文书卷,就此付之一炬。众僧心中哀愤,恨不能将纵火之人就地正法。   正当兜率寺乱作一团的时候,山门前来了三个不速之客。守门的僧人双目几欲喷出火来,向三人怒叱道:“好大胆!竟然还敢上门挑衅!”   他话音未落,七八个僧人已将三人围了起来,持棍成阵,愤怒的盯着他们。   任湛拱了一拱手:“小师父,前夜之事是我们的过错,要打要罚,我们都认。我有要紧事情与你们住持商谈,还要劳烦你通报一声。”   “藏经阁万册经书,你们赔的起么!还想见住持,真是痴心妄想!”   “抓起来!”   他不再与三人废话,手中长棍一挥,挥棍上前。围着三人的寺僧同时喝了一声,长棍当头齐下,要将三人痛打一番。   “好不讲道理!当真以为本姑娘怕你们这群光头么!”越无悠一声娇叱,便欲放出袖中金梭对敌。   顾茂之听她言语不逊,恐怕激化矛盾,急忙捏住了她的手臂,轻声劝道:“悠妹!莫动手!”越无悠迟疑片刻,冷哼一声,收回了手。   兜率寺众僧手持僧棍,踏着棍法站位,数人一来一往,一上一下,周旋回转,棍影四面八方无所不至。任湛不欲伤人,只是背着手躲闪腾挪。那守门僧人见他这副模样,自觉受了轻视,大喝一声,飞掌而下,向他劈来。任湛略一皱眉,从容侧身闪过,那僧人扑了个空,拔掌又上,丝毫不肯放松。   任湛无奈道:“小师父!我不欲与你们动手,且让我见见你们住持!”   “休想!”那青年僧人修行尚浅,心气有些燥浮。见面前这人不动双手就能轻而易举的躲开自己的招式,求胜之心燃起,定要分个胜负。   越无悠见顾茂之护着自己躲闪,而那群僧人趁着顾茂之眼睛看不见,下手更为狠辣。她心中憋闷不已,只觉得这群秃驴得理不饶人。她再忍不住气,施展轻功从他们棍间穿过,想着给他们点厉害瞧瞧。   顾茂之不妨她突然从自己身后蹿了出去,生怕她惹祸,急忙唤道:“悠妹,莫冲动!”他话音未落,便连着听的了几声清脆的巴掌声。   “再敢动手,我就不是拍脑袋了!”越无悠戏谑的声音从头顶传来。众僧被她打的愣住,众目怒视着轻巧落在树梢上的青衣女子。   “瞧什么!出家人可以这样瞧姑娘的么?!”她柳眉倒竖,指着他们嚷道。   众僧连忙掉开眼光,有些年纪轻轻的僧人,抚着头顶不自觉的红了脸。看到他们受窘,越无悠不由在树梢上露出了得意笑容。   顾茂之心内哀叹一声,朝她无奈道:“悠妹,佛门清净地,你别闹了,快下来!”   “我不!”越无悠一口回绝,“是他们先动手的,我不过...”她这句话还来不及说完,顾茂之已腾空而起将她从树梢上拽了下来。   他向她轻声劝道:“我们有错在先,现下还有求于人,你性子收一收罢!”越无悠不服气的哼了一声,倒也不说话了。   门外正闹的不可开交,一青年僧人从里院急步奔了出来,见守门僧正缠着任湛打斗,一众弟子面色不善的围着顾茂之他们,连忙唤道:“法安,住手!”   那名唤法安的守门僧听得师兄喝止,不乐意的住了手,转头向那僧人辩解道:“是他们欺人太甚!”   那僧人听了他这话,责备的看了他一眼,倒也没再说什么。他转向三人,合掌向任湛道:“住持师父在等你们,三位请随我来。”   任湛三人皆未料到住持竟能想到他们会去而复返,便压下了心头的惊愕跟着这僧人进了寺中。兜率寺占地颇广,虽比不得大明寺那般气派庄严,但寺内干净整洁,别有野逸之感。   空气中弥漫着木头烧焦的难闻气味,一路见着不少寺僧担着水担往藏经阁行去,以免暗火复燃。有认出三人的僧众见大师兄领着他们往住持房中行去,皆投来愤恨目光。   行至一处僧房,僧人止了步,向顾越二人说道:“师父只想见任公子,请两位随我前去客房。”   “这...”   顾茂之有些迟疑,不知这住持葫芦里卖的是个什么药。   “茂之,你放心,我去去便回。”任湛甚是坦然。   顾茂之点了一点头,等任湛进了僧房,便与越无悠随着青年僧人往客房去了。   任湛推门进了僧房,房内阳光充足,昨日打过照面的老主持盘腿坐在蒲垫上,手里拨着一串佛珠,闭目念经,面容镇定平和。   他听到脚步声响,缓缓睁眼,从容道:“我就知道你会回来。”   任湛向他行了一礼,诚恳道:“前日之事,虽不是我亲手放的火,但也与我脱不了干系。大师要打要罚,晚辈绝无一丝怨言。”   长眉住持微微点了一点头,淡然笑道:“我知道不是你放的火,是明泽有放的火。”   “明泽有?”   “怎么?你还不知道他的名字么?”老主持有些惊讶。他叹了一声,慈祥说道:“孩子,坐吧。这些年,你受苦了。”声气竟像是在招呼一个熟悉的旧人。   “您怎么知道他叫明泽有?”任湛依言坐了下来。   老主持微微一笑,说道:“万先生常来寺中上香,我们也算好友。”他顿了一顿,叹道:“他五日前来过寺中,偷偷在藏经阁内放了一本书。昨夜,你拿到了那本书吧?”   “拿到了。”任湛轻声答道,他试探问道:“您昨晚使得功夫,是不是就是啸聚山林棍法?”   老主持与他交换了一个眼神,两人心中皆已亮堂。长眉主持从容拨弄着佛珠,点头答应道:“不错。”   “你是为了秘籍,去而复返么?”   任湛打量着老主持的神情,点了一点头。   “为什么?为了报仇么?”   任湛怔了一下,没有回答他。   “那我可不能将秘籍给你。”   “为什么?”   长眉住持面上依旧是波澜不惊的神气:“以杀止杀,冤冤相报何时了。”   “我不会滥杀无辜。”任湛克制的说道。   “没有无辜,人皆有辜。你也不无辜。”   “那我应该怎样呢?”任湛反口问道,“看破世事前尘,向你一样拨弄佛珠,将所有仇怨咽下,以德报怨?”   “正是。”   “不可能!”   “为什么不可能?”   任湛不平之心顿起,他嚯的一声站了起来,向面前慈眉善目的老者问道:“你就不怕明泽有将念头转到兜率寺头上,以寺中人做威胁,逼你奉上两部秘籍么?”   “他不必如此,我也会将秘籍送给他。”   “你疯了么?!”任湛脱口而出。   长眉住持抬起头定定的望了他一眼,有些失望的说道:“任湛,你的心太小。”   “什么意思!”任湛有些愤怒,“想必明泽有已经来过一次了吧,那你为何不早将秘籍奉上。”   “因为那时他的锐气太重,杀念也重,我不能给他。”   任湛不屑的嗤笑一声:“现在他的杀念就不重了?”   长眉住持摇了一摇头,叹道:“任湛,你有没有想过,明家堡为什么要做这些事情,没有一个事情是没有原因,凭空发生的。”   “难道不是为了自身贪欲么?!”   “你没有贪欲么?”   “我有,可我不会为了自身贪欲去恣意杀人!”   “你杀一人救百人呢?杀一人救千人呢?”   “你这是狡辩!那一人何其无辜,要背负起与他无干的性命?”任湛心内愤怒的发狂,逝去的那些人个个都是在他心中留下过深刻印记的鲜活生命,怎么能成为长眉住持口中可以较量的筹码?   “你的死可救千人,你愿意么?”   “我愿意又怎样?他可没问过阿芷他们愿不愿意!”   “你觉得白芷会愿意么?”   “她!”任湛心中明白按照白芷的性子,她是愿意的。他心中憋闷的要炸开,可也被长眉住持的话问的模糊。   “她愿意又如何呢?她愿意就可以当真杀了她,就可以理直气壮的将她牺牲掉么?”   任湛发出一声冷笑:“你一点都不慈悲,你将人命计算的那么清楚,哪里还能有慈悲之心?”   “尸毗王割肉喂鹰,萨埵那太子以身饲虎,用我的命去换他们的命,我也是愿意的。”长眉住持毫不着恼,悠悠答道。   “他们已经死了,活不了了。”任湛讥诮而苦痛的说道,他忍不住又重复了一遍,“死了,就真的什么都没有了。”   他痛苦的问道:“为什么要以命换命呢?让他们各自去死,各自去活,不好么?”   “这便是人心,便是人意。你与他们间的羁绊和纠缠,也许就能让该活的人死去,让该死的人的活下来。”   “我好不容易从深渊爬出来,我不要再想了,我不要再跌下去了。你不愿意将秘籍给我就罢了,我拼尽全力,死而无憾。告辞。”任湛背对着他说罢,举步欲走。   “你这是去赴死,明泽有的观火掌将你的拱星剑法克的死死的。你在他手下绝不会讨到一丝一毫的便宜。”长眉住持在他身后悲声说道。   任湛无所谓的轻笑一声:“我才不在乎是死是活,活下来算我赚了,活不下来我也无愧师父与阿芷。”   “你愿意以千人之命换明泽有的性命么?”   任湛猛然转过身来,质问道:“千人?哪里来的千人?我只看到了他为外戚走狗,暗杀清正大臣。我只看到他为了无穷欲壑,杀戮无数!”   长眉住持欲言又止,终是将欲说的话化为了一声长叹。他沉默半晌,说道:“你与我同受过一百僧棍后,再告诉我,你愿不愿要秘籍。”   “你受戒时,要把这当成是你取了千人性命后的赎罪。”   “你要记着,这一百僧棍,是你与我应得的。这是惩罚,不是考验。” ☆、业因业果   顾茂之与越无悠正在客房中歇息,忽而听得外间一阵脚步声急动,嘈杂不已。越无悠奔出院门,见寺中的僧人都神色匆匆往大殿奔去,她急忙拉住一个小沙弥问道:“你们干嘛呢?”   “玄明住持要受杖责了!”   “什么?”顾茂之跟了出来,听到他这话大惊失色。   越无悠忙问道:“为什么呀?”   小沙弥见同伴都已远去,面色有些着急,使劲挣脱了越无悠的手,一边向大殿奔去一边说道:“不知道!”   “我们快去看看!”顾茂之变了脸色。   他们赶到大殿前的时候,殿前已是人头攒动,只见任湛与玄明袒露上身,一齐跪在了殿前。   领他们进山门的那个青年弟子,亦跪在玄明身前,面容焦急,似乎在竭力相劝。可玄明面容坚定不移,垂眉闭目,手里捻着佛珠,并不答言。众僧接口不停,不知住持为何做出这般怪诞举止。   “任大哥怎么也与他跪在一处?”越无悠疑惑不已。   “什么?!”顾茂之眼睛瞧不见,听得她这么说,心中陡的一沉,急急奔到了任湛面前。   “任兄,你这是在做什么!”他说着就要将任湛拉起来。   任湛稳如磐石般跪在地上,兀自不动,他握住顾茂之的手,坚定道:“茂之,你且由得我。”   “胡闹!一百杖打下去,谁受的住!”   “你到底是为了什么呀?”越无悠焦急问道。   任湛面色沉稳,只是说道:“你们不必再说,我心中自有分寸。”   “你...”顾茂之一时语塞,他被意气所激,撩起下摆也跪了下去,慨然道:“不管是何缘故,我们是结拜兄弟,我没有坐视不理的道理。你心意已决,我便不再出言相劝,与你同受此诫便是。”   “呆子你做什么,快起来?!”越无悠不妨他如此行动,急的直跺脚。待要将他拉起来,顾茂之却也是巍然不动。   她晓得他的性子执拗,心中下了决定便再难更改,不由怒目向玄明高声道:“老秃驴,你唱的这是哪出戏?那藏经阁里的东西,我赔给你就是了,别这么折磨人!”   “放肆!”法严听得这青衣少女指着师父大呼小叫,言辞甚是轻慢,立时朗声向她叱道。   “这位姑娘,前夜烧掉的尽是些身外之物,我并不在意。今日这一百杖责,不是为了烧毁经阁所受,而是为了即将因我们而死的数千人命所受。”   “什么千条人命,别装神弄鬼!”越无悠听得一头雾水,没好气的说道。   “丫头,你不必再说了,这事与茂之没关系,你快将他拉走。”任湛沉声说道。   “大哥!”顾茂之皱起了眉头,“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怎么突然就到了如此境地?”   “茂之,你信我,我心中有数。”任湛的心意毫不回转。   越无悠低了下去,蹲在顾茂之身边,扯着他的衣袖柔声劝道:“你别冲动,前事千丝万缕,让他们自己解决,好不好?”   顾茂之只是低着头不说话,似有动容之色,越无悠趁机说道:“你要被打出个好歹,我怎么办?”   顾茂之心中被她这柔弱可怜的声气动摇了些许,终是坚定说道:“既是千条人命,我甘愿受过。”   “你!”越无悠眼中登时泛出泪花,发狠的锤了他两下。顾茂之握住她的手,轻声道:“悠妹,你能懂我的,是不是?”   越无悠猛然站了起来,甩手向后走去,忿忿道:“我不懂你!”   她走出两步,到底割舍不下,满眼含泪的回头望着顾茂之,又气又爱。她立在一旁,打算等下情势若是控制不住了,便出手阻止。   与此同时,法严似是也被玄明住持说服,无奈的站了起来。向身旁的一个僧人说道:“请执法僧来。”   玄明站了起来,面含悲悯,向众僧缓缓道:“佛门广大,普度众生。我辈忝接衣钵,既造业因,便有业果。吾一念之差,破犯杀戒,更因一念之差,葬送千人性命。”   “兜率寺戒律森严,破杀戒者,杖责一百。吾身为方丈,罪行加倍。”   任湛与顾茂之听他此言,同时颇为惊愕的望向他。   玄慈望向法严,平和道:“你不得徇私,不得留情。”   法严面容悲痛,点了一点头。   玄明面露微笑,慈蔼叮嘱道:“法严,你慧根不浅。日后兜率寺在你手中,我也可放心。”   “师父。”法严心中甚是疑惑不解,以玄明的功力,即使受了二百杖,也绝不至于就死,何以出此诀别之言?   玄明不等他再说话,兀自跪了下去,面向殿中的佛像,面容宽和平明。执法僧面面相觑,皆望向法安,心中忐忑不已。法严面容沉静,含泪道:“行刑。”   六名执法僧分列三人左右,噼里啪啦的往三人腰背间一杖杖打了下去,每逢五下便朗声报一下数。   天色澄明,秋气爽朗,正是气爽神清的宜人天气。越无悠看见顾茂之的青衫渗出血来,咬着唇几欲哭出声。   待打到四五十下,顾茂之的面色惨白,豆大的汗珠从额上滚滚滑落。他暗运内力护住心脉,才勉强不会伏地。   任湛比他好不了多少,他一直记着玄明先前跟他说过的话,这一百杖不是考验,而是惩罚。但是那从未谋面过的人,在他心中远远抵不过他曾见过的那些冰冷的尸首。   “别打了!”   越无悠终是忍不住,猛的发出一梭,想要缠住责打顾茂之的执法僧手中执着的长棍。法严面色一凛,飞身急出,横剑挡过了她的金梭。   “悠妹,不许插手!”顾茂之从齿缝间挤出了这句颤巍巍的话。   越无悠哭着偏过头去,倔强着与法严相持。执法僧毫不停顿,依旧一板一眼的向三人背上沉沉的击打而去。   “姑娘,收手吧。”法严沉声道。   越无悠的眼光在两人见逡巡数次,收回手中金梭,默默立在一旁流泪。   一百杖毕,任湛与顾茂之跪在地上摇摇欲坠,互相扶着站了起来。越无悠走过来掺着顾茂之,不愿看他。   “别生气。”顾茂之痛的几欲站立不住,话音也颤个不住。   越无悠无奈的叹了一口气,扶着两人在一旁坐下。玄明背后早已皮开肉绽,脸上却依旧是云淡风轻的神色。   周围僧众面有不忍,都是垂头低眉,默默念佛。二百杖毕,玄明欲站起,脚下一软就要趔趄跌倒,法安忙过去搀住了他。   玄明面色惨白如纸,向任湛问道:“我现下再问你,你还要秘籍么?”   任湛抬头望着他,眼神浮沉不定,点了一点头。   玄明微微笑了一下,似是有些无奈。他从袖中取出一串钥匙,正欲将钥匙递给任湛,不想一个声音忽然从空中传来:“玄明,你当真要把秘籍给他?”   任湛一惊,抬头望去,却不见人影。玄明幽幽叹了一声,说道:“言而无信,是我的过错。可你杀孽太重,得到了秘籍,也不会改过。”   “那我明家堡护佑的千条人命,你也不在乎了么?我明家堡沦至今日的两难境地,无外乎便是慈悲心所至么?!”那声音音调陡然拔高,泄出激愤之意。   “任兄!左边!”顾茂之急声呼喊道,同时侧身而出飞出,长萧横打,挡住了从任湛身侧刺来的一柄寒刃。那人冷哼一声,收剑回身,面色不豫的盯着众人。   “你就是明泽有?!”任湛手持即休剑,眼眶通红的盯着他。   “是你杀了明彦,逼死了我三弟。”来者是个精神矍铄的老者,身形精瘦,目光炯炯,手持着一柄长刀。   “不错。”任湛坦然说道,仇恨瞬间填满了他的心。便是眼前这个人,杀了白芷,杀了师兄弟,不知道杀了多少个无辜的人。他飞身向前一跃,怒道:“受死吧!”   明泽有冷笑一声,长刀一扫,往后退了两步。他双手握住长刀,轻喝一声,刀扫过一个半圆,凌厉劲气从刀头泄出,向众人袭去。   任湛立时一个翻身,毫不退让,施展拱星剑法中的一招“星罗棋布”,手腕急抖,即休剑的剑光恰若漫天流萤,萦绕在明泽有身边。   明泽有将长刀收回至背上的刀鞘,双手成掌,运力猛喝一声,震落点点剑影,猛虎扑食一般向任湛袭来。   他变刀为掌,就似捏住了任湛的七寸。他比任湛多活了四十多载,内力深厚无匹,观火掌在他手中威力大增。任湛只觉周身热流阵阵,将他的剑风吹灭。   玄明见明泽有下手狠厉,几不可见的摇了一摇头,取过法严腰间的佩剑,插入两人中间。他的剑法如秋山溪水,潺潺不绝,分风剪雨,将明泽有的炽热掌风削去不少。   明泽有面露狠色,沉声喝道:“玄明,你当真帮他不帮我!”   玄明收剑回身,合十道:“明施主,回头是岸!”   “说的轻巧!”明泽有不屑说道,拔刀又上前来,三人斗做一团。玄明的功夫与明泽有的功夫互相生克,一时间斗得天昏地暗,飞沙走石。   拱星剑法势若奔雷闪电,凌厉无比。观火掌掌风灼灼,炽热无匹。裁云剪水功用剑使来,泠泠剑意令人遍体生寒。啸聚山林棍法棍影万千,若猛虎下山,刚劲不阿。天机云锦功若狂风凛冽,搅动气流令人不觉屏息。这三人用这五门功夫斗个不住,谁也克不住谁。众人只觉得眼前人影翩飞,变幻莫测。   明泽有以一敌二,可占了任湛与玄明方才受了杖责的便宜,丝毫不落下风。越无悠先还与顾茂之讲解各人出招,后来见他们三人动作越来越快,眼花缭乱,干脆住了口,专心致志的看着三人打斗。   任湛见玄明出手相助,心中一喜,只道今日擒住明泽有乃手到擒来之事,不想这老和尚竟是在两人中间和稀泥,看谁劣势便相帮谁。   任湛心中焦急,高声道:“玄明大师,你到底是什么意思?!”    ☆、舍生取义   玄明一副欲言又止的声气,望着两人,十分挣扎。明泽有冷厉的望着他,猛的翻掌飞身而上,沉声道:“那我便帮你做抉择!”   他掌风劲劲,裹挟着雷霆万钧之力向任湛猛扑来。任湛挥剑相挡,剑势却被他的虎虎生风的掌风化为虚无。   明泽有掌影虚虚实实,身形飘忽鬼魅,比之以前要快数倍。玄明本可用裁云剪水功的剑法制约他,此时却手持禅杖,挺身而上。   禅杖威威,大有一夫当关,万夫莫开之势。玄明挡在任湛身前,替他缓下了明泽有此番的攻势。   明泽有此番却也不似先前那样变掌为刀,以天机云锦功克制玄明的啸聚山林棍法,而是不断拍出掌来,与玄明正面势成风土,纯粹以内力相较高下。   周明远所创的五门功夫,以水火雷风土五行相生相克。方才他们打斗之时都想着以五行相克,变招不断。此时明泽有与玄明两人却是放弃了五行之法,只是依靠着内力作为依撑。   任湛年纪尚轻,内力自然比不了这两位练武在三十年以上的高手。他被两人浑厚内力压迫的几欲不能呼气,只能持剑勉强相抗,提防着明泽有突然发难。   他见玄明住持脸色渐渐变得苍白,知晓他方才受了两百杖击,现下有些支持不住。玄明见三人拼命相持,要斗个你死我活,心中悲戚不已。三人师出同源,却在此时刀剑相向,彼此间都背负上了血海深仇。   需知高手交手,死生便在一念之间。他心念略一动摇,明泽有的漫天杀意便无孔不入,霎时冲破了他的杖风。听得啵的一声,明泽有一声猛喝,屈指成掌,竟瞬间化风为火,从食指中指间逼出气劲来,猛地向任湛指去。   任湛不妨他竟能凭空发力,慌忙横剑一挡,那一指劲力奇重,即休剑承受不住,被击的向后弯曲,弹在了任湛胸口,不住呜呜作响,发出一阵剑鸣。   任湛胸口剧痛,往后直飞出去。明泽有轻叱一声,凌空而起又是一指。   “任大哥!”   越无悠登时惊呼出声,可气力比之刀剑更为迅捷,更是无形之刀,避无可避。她与顾茂之救之不及,眼看任湛就要命丧当场,玄明竟直接飞扑上前,以身挡在了任湛面前。   “玄明大师!”   任湛扑倒在地,惊愕的望着面前慈眉善目的和尚。   玄明心口被指力刺破,汩汩不停的流出鲜血,面上却有解脱之意。他转过身去,望着明泽有,说道:“我一念之差,放任你屠戮云居,已是罪大恶极。可我在罪过中,还望着你能庇护明家堡下的数千村人性命。”   他微微叹了一声,“明泽有,你执念太过,杀念太重,我信不得你。”   “你要如何?”明泽有面不改色,戒备的望着他。   玄明大师轻喝一声,提起手中禅杖,向明泽有冲了过去。明泽有不屑的笑了一下,从容提刀挡过。可他没想到玄明虽为棍势,实则运用的是裁云剪水功的招式与心法。   玄明醉心武学数十年,已将这两门功夫融会贯通,创出了一门攻克两生的新功夫。他手中的禅杖呼呼作响,将明泽有逼的节节后退。玄明耗尽最后的气力护住心脉,不顾一切的向明泽有扑过去,禅杖上的铜环叮当作响,恰若引人登入西方极乐世界的妙音。   杖影万千,明泽有干脆闭目,想要去除杂念,以耳力听辨实影。却觉那铜环叮铃声震得他耳膜声声作痛,颇有索魂取命之势。他心惊肉跳,只当玄明是要取他性命,正欲先撤一步。不想一转头,便见玄明的禅杖当头而下,似要锤裂他的颅骨。   明泽有下意识的一闪而过,玄明微微摇了一摇头,伸出左手猛地抓住了他的左臂。玄明轻喝一声,左手一拧,折断了明泽有的左臂,痛的他闷哼出声。   玄明变掌为拳,在明泽有胸口连捶三四下,明泽有身如斗筛,霎时飞出了三四丈远,摔倒在地,噗嗤吐出一口鲜血。   “你走吧。”玄明沉声说道。   明泽有不忿的蹒跚从地上爬起,抚着胸口恨声道:“玄明,你这算什么!”   玄明含着悲意叹了一声,劝道:“明泽有,回头是岸!”   明泽有冷哼一声,抬剑直指任湛,坚定道:“我会杀了他,我会得到五行秘籍,那才是我的岸!”他说完这话,飞身而起,转瞬便没了踪影。   玄明已然耗尽心血,倚着禅杖缓缓倒在了地上。   “师父!”法严连忙奔了过去,他心知玄明凶多吉少,早已泪流满面。玄明脸色灰白,弥漫着死气,不过他的眉宇间十分清明,颇有解脱之意。   “玄明大师。”   顾茂之与越无悠搀着任湛走到了玄明面前,任湛望着面前的老和尚,心头腾起一股悲意。   玄明将钥匙颤颤巍巍的递给任湛,叮嘱道:“我禅房书架上的一个紫檀盒,你收好。”   任湛接过钥匙,想要说什么,却又不知从何说起。玄明似是看透了他的心思,吃力的摆了一摆手,说道:“你是个好孩子,我信你不会滥杀无辜。”   “我不会的。”任湛喃喃的重复道。   “那就好,那就好。”玄明的眼神开始涣散,他断断续续的说道:“我自以为是的做了很多错事,你原谅我。”   任湛还未答言,他又醒悟了似的说道:“我真糊涂,业已既成,岂能轻易消磨。罢了罢了,容我来生赎罪。”玄明说罢,双目缓缓闭上,微微叹了一口气,手垂了下去,禅杖叮当掉落在地。   “师父?师父!”法严悲声唤道,可玄明已溘然长逝,哪里还能听到他的呼唤?   众僧明白过来,放声一哭,百人同悲,情形好不凄惨。任湛紧紧攥着玄明给他的钥匙,心里空落落的不知是个什么滋味。   法严强打精神,收拾残局,派人将任湛送回客房医治,自己去料理玄明的后事。任湛被明泽有的剑气所伤,所幸伤势并不严重,他在院中静养过五六日便已回复如常。兜率寺的寺众皆沉浸在住持圆寂的悲痛里,无暇顾忌三人,他们倒落得清净。   这日夜中,越无悠回女客厢房睡去了,任湛与顾茂之一同坐在院中赏月。自玄明逝去后,任湛老是一副怅然若失的模样。   月光银白如水,和着不远处僧人的念经之声,气氛显得格外的沉静悲悯。任湛抬头望月良久,向顾茂之问道:“茂之,要你用我的性命,去换千人性命,你愿不愿意?”   顾茂之啜着一杯清茗,闻言沉默了一会儿,说道:“任大哥,你愿意为他们死么?”   “我愿意。”   “那我就愿意。”   “你愿意?”任湛没料到他答的如此干脆。   “世事善善恶恶,几难衡量。我不是圣人,只能取其利害。”   “你倒是清醒的很。”   顾茂之无奈的叹了一声,说道:“玄明大师为人太善,既不能坐视明家堡护佑的村民不理,也不能承受被明泽有夺去的人命,才落得如此境地。”   “明泽有多行不义,就算是有再多借口,也不能成为他心安理得作恶的理由,我不会放过他。”   “你心念坚定,那就不要再多顾虑。任大哥,你是个肯定的人。对黑白肯定,对善恶肯定,那就够了。”   “你相信我么?”任湛忽然问道。   顾茂之坦然一笑,坚定道:“我信。我相信心怀善念,坦坦荡荡的人是不会走到邪道上的。我信的不是你,信的是我一直以来的信念。”   “茂之,你有没有想过,从明家堡回来,我们接下来要做什么?”任湛望着天边那轮圆月,兴味十足的问道。   “你想做什么?”   “我想做什么?”任湛想了一会儿,有些泄气的垂头道:“我不知道。”   “你曾经跟我说过,行走江湖若事事都在意料之中,那还有什么意思?我们便放下心来吃好喝好,自会有结果。”   任湛望着他笑道:“哈,现在竟轮到你来教我如何行走江湖了。”   顾茂之也朗声笑了起来,秋夜清寒,他觉着凉意渐深,正欲回房,不想听得有脚步声响,有人往院中走了近来。   “法严师父?”任湛瞧见法严孤身一人前来,颇为惊讶。   法严的面容憔悴了不少,他对两人合十一礼,说道:“这两日小僧不意怠慢,还请两位恕罪。”   “哪里。”任湛诚惶诚恐的回了一礼,问道:“法严师父深夜前来所为何事?”   “师父圆寂前不是曾给过你一把钥匙么,我将那紫檀盒给二位拿过来了。”法严一边说着一边将紫檀盒取出来,递给了任湛。   “多谢师父。”   法严略略点了一点头,说道:“更深露重,二位早些歇息,我先告辞了。”   “法严师父,我...对不住。”法严正欲转身离去,任湛却突然唤住了他。   法严转过身来,眼神如玄明一般的澄净平和,“任大侠,你不必自责,这事与你无关。佛法自有缘由,你毋须自扰。”   “多谢师父点拨。”   法严微微一笑,步出了院子。任湛手中拿着紫檀盒,心中百感交集。他得到了两部秘籍,心里却没有丝毫的欢喜,只有无尽的怅惘。   真的值得么?他不禁追问自己,可是他也明白,事已至此,他已没得选择,只能坚定的向前走去。   “任大哥,不打开看看么?”顾茂之将他的思绪拉了回来。任湛回过神来,释怀的坦然一笑,打开了手中的紫檀木盒。    ☆、是是非非   紫檀盒里静静置着两卷帛制的书卷,书卷上覆着一张颇新的薄笺。任湛将信笺展开,就着苍白月光往信上觑去,上面墨迹簇新,显是写就不过两三天。   “怎么了?”顾茂之问道。   “玄明大师,留了一封信。”任湛的声音有些发抖,显是心绪极为不宁。   “他写了什么?”顾茂之感受到了他的情绪起伏,将手摁在他肩上,让他冷静些。   “他说...他说,云居的消息,是他从万事知口中套出来,然后告诉明泽有的。”任湛面色灰白,心内波澜翻腾,晦暗难明。   “我以为他说的一念之差,是放任明泽有对云居有不轨之心。我万万没想到,他竟然会是帮凶,是将刀递给明泽有的刽子手!”   “这算什么?茂之!这算什么!”任湛怒极攻心,音调陡升。   顾茂之万料不到玄明大师做过这等冷血之事,一时不敢相信。可他亲笔书信在此,又将万事知的书信与他两相应和,此事千真万确,再不会有假。   任湛于震惊痛怨之中心思急转,总算将四年前的事情理了个清清楚楚。   明泽有知晓了祖师周明远之事,意图夺取五部秘籍。他不知用了些什么手段,得到了观火掌。他又找上兜率寺来,想要夺取啸聚山林的秘籍。可他没想到百年前的那场巧遇,给兜率寺留下了两套秘籍。玄明身负水土两门功夫,武功高深莫测。他一时奈何玄明不得,只得铩羽而归。   明泽有不知用了什么法子,妄言惑心,竟打动了玄明替他夺取云居的拱星剑法。云居遭难,万事知怀疑过很多人,唯独没有怀疑过玄明大师。白云九交游甚广,江湖中知晓云居地方的人并不少。念飞花从他这里买到珍珠花的消息后忽然暴毙,死状与云居的人一模一样,引起了他对明家堡的怀疑。   万事知寻根究底,得到了那本《远山外纪》,终于知晓了当年的来龙去脉。他哪能料到,自己是被德高望重的玄明住持出卖,间接害死了自己兄弟的女儿与弟子呢!   “原来万事知的‘自当赎罪’是这个意思。”任湛的声音似哭似笑,“越无悠竟真个说对了,他就是真的亏欠我,我也绝不至于欠我一条命。”   “茂之,欠他命的人,是我,是玄明,是明泽有啊!”任湛痛苦的将头埋进臂中。   “任大哥...”顾茂之不知如何安慰他,嘴拙的喏喏道。   任湛心中一片繁杂,犹如被风肆虐过的树林,落叶遍地,折枝散布,没一处清明。他感受到了万事知与玄明的挣扎与愧疚,可事已既成,人亦逝世,他纵是抱歉内疚,郁恨冲天,对着已死之人,他还能如何呢?   “他们倒死的痛快,所有的前尘往事,怨恨悔过,瞬间化为乌有。”任湛抱着头闷声说道。   “茂之,我一直以为的正直善恶,到底是什么?”   “为什么?玄明既然做出这样的事情,为什么要为我而死,为什么要将秘籍给我,他到底是怎么想的?!”   “他...”顾茂之一时语塞,心乱如麻的答道:“也许他自己也想不清楚...”   “我不知道。”他也说不下去了。   “我们现在就走,我不要再在这儿呆下去了。”任湛忽然冷静下来,抬头说道。   顾茂之若是能看见,便能注意到任湛的眼神疲惫不堪,有股决绝之意。   “任大哥,现在这么晚了...”   “现在就走。”任湛坚定道。   顾茂之默了一会儿,沉声道:“好,那便走。我去叫悠妹,你收拾好东西,在山门等我。”   任湛点了一点头,拿过紫檀盒,径自往房内走了过去。顾茂之听得他脚步虚浮,知道今晚玄明的这一封信对他的打击颇大,悠悠的叹了口气,往越无悠的厢房走去。   越无悠正在睡梦中,笃笃笃的敲门声,将她从梦中惊醒。她迷迷糊糊将门开了条小缝,见顾茂之立在门前,登时清醒过来,惊讶道:“你怎么来了?”   她一边说着,一边将顾茂之拉进房里。她正欲点起烛火,不想顾茂之忽然道:“别点蜡烛,我是悄悄来的。”   越无悠噗嗤一声轻轻笑了出来,羞红了脸,低声问道:“夜半三更,你跑来做什么?”   顾茂之现在哪里有分毫的旖旎心思,他不解风情的说道:“你快去收拾东西,我们现在就走。”   “什么?”越无悠惊道:“你们疯了么?现在走算是个什么回事?”   顾茂之无奈的叹了一声,催促道:“今夜发生的事我在路上跟你慢慢说。你现在赶快收拾,任大哥在山门等着呢。”   越无悠皱了一皱眉头,依言将随身的包裹收拾好,轻轻掩上门扉,两人一跃而起,趁着月影往山门掠去。   她一见任湛苍白的面颊与通红的眼眶,不由问道:“你怎么了?脸色那么难看?”   任湛苦笑一声,低声道:“没什么,赶快走吧。”   越无悠只觉两人神情奇怪,心事重重的样子,便也不再多问,与他们一起往山下行去。   任湛与顾茂之前几日受了百杖,背后的伤疤还未好透,若用轻功飞驰只怕会撕裂背肌,因此他们只是徒步缓缓往山下行去。   天光渐鸣,鸟鸣啁啾,山气清爽,甚为怡人。暗蓝的天穹上还挂着西斜的白浅残月与些许明灭的星子。广天阔林,他们走在参天的林间,觉得人身甚为渺小。   越无悠心念一动,忽然住了脚步,回头向半山腰间的禅院寺庙望去。她见庙中缓缓升起了一股青烟,似悲似叹的轻轻叹了一声。任湛随着她的目光望去,面无表情,心里不知在想些什么。   “怎么了?”顾茂之不妨他俩停了脚步,疑惑问道。   “那抹青烟,应该是庙中僧人在火化玄明大师吧。”越无悠说道,她还不知玄明出卖云居一事,自然不知道她这一句话,同时震在了任湛与顾茂之心上。   顾茂之心中感慨万千,只是沉默着不答话。任湛呆呆望着那缕袅袅青烟,缓缓升腾上青蓝的天空,渐渐消散于空中,化为虚无。   他回过身,淡漠的说道:“走吧。”   “我们现在去哪儿?”越无悠问道。   任湛随性道:“去哪儿都可以。”   “你们两个都还要养伤,任大哥也要时间练功夫。我看我们要不找个清净地方休养一段时间,然后再动身去东海?”越无悠试探着问道。   “就按你说的办吧。”任湛精疲力尽的呼出一口气,他的心太累了。是是非非,善善恶恶,让他疲惫不已。他也实在需要找一个清净地方,理清自己的心情和思绪。   “我们去哪儿?”顾茂之问道。   越无悠歪着头想了一想,猛的一击掌,笑道:“我有个好地方,你们便跟着我走便是。”   三人离了上方地界,便往一名曰清梧山的地方行去。清梧山不过是京郊连绵群山中一座十分不起眼的小山,越戏年看中这山的清净,在这里置下了一间别院,以作消暑之用。   此山名清梧,正是因山上广种梧桐树而得名。现在时已初秋,山风甚为萧冷,一阵风过,梧桐叶飘摇四散,落在山间的清溪中随水打着转向前流去。   任湛驾着马车往山腰行去,车辙滚在厚厚的落叶上沙沙作响。他望着漫山金黄的秋景,不觉失了神。绕过重重山路,被花树遮掩的别院檐角露了出来。   “哈!到了!”越无悠高兴的跳下马车,领着他们往院里走去。她轻轻敲了下门,里面有人高声的应答了一声。   “有人?”顾茂之有些吃惊。   越无悠莞尔一笑:“是山下的村民。父亲请他们定时来修剪花木,清扫庭院的。不然这儿不成荒宅啦?”   “哦。”顾茂之心有余悸的答应了一声。   越无悠好笑的说道:“不然你以为是谁?”   “我...”顾茂之尴尬的掉过脸咳了一声。   一个面目颇为和善的大婶将门吱呀一声推开,一见越无悠立时绽出一个惊喜的笑来:“姑娘回来啦!”她向后一望,见越无悠身后跟着的两个陌生年轻人,疑惑问道:“咦?老爷夫人没和你一起来么?”   越无悠背着手轻快的进了院子,“这是我两个朋友,来这儿住一住。李婶,帮我收拾收拾房间吧!”   “房里都干干净净的呢,你放心!”李婶亲热的挽着越无悠往厅内走去,她捏了捏她的臂膊,皱眉道:“你怎么穿的这么少,天气这么凉,小心冻病了。”   “知道啦!李大叔呢?”越无悠笑着搪塞。   李婶向后一指,爽快道:“在给后园的池塘捞落叶呢!”   越无悠点了一点头,她回到家中,旅途的疲惫一下子袭了上来,她对着李婶软语撒娇道:“我们赶路赶得累了,你给我们做顿好吃的,好不好?”   “好好好!你就等着瞧好吧,保证让你们吃的好!”李婶颇为宠溺的拍着她的手。   任湛与顾茂之面面相觑,跟着说个不停的两人往院内走去。这别院并不多大,只是几间颇为宽敞的厢房并一处后花园,可处处布置都看的出主人的风雅心思。后花园亭台错落,移步换景,别有洞天。房屋皆由上好的木材建成,房内装饰雅洁古朴,别有风味。   秋日的夜总是来的特别的早,他们在房内休息了没一会儿,李婶炒菜做饭的香味已飘了过来。   任湛不由笑着与顾茂之打趣道:“他们还真会享受。”   顾茂之自踏进了这别院,虽然瞧不见,但想也能想见这别院的气派。他有些心灰,便不大提的起兴致。   “茂之,你在想什么?”任湛见他怔怔出神,便向他问道。   顾茂之苦笑一声,低声说道:“我想,我还是那个百无一用的书生。”   “这...”任湛方才悟过了顾茂之的心事,“那俗话是怎么说来着,宁欺白须公,莫欺少年穷,顾兄你一表人才...”   他话犹未尽,不妨越无悠笑嘻嘻的探进来半个身子,好奇道:“你们在说些什么?”   “没什么。”顾茂之掩饰道。越无悠也不再问,拉着他们去水阁吃饭了。 ☆、山中日月   月亮从层云中钻了出来,银白的光亮的晃眼。从水阁中射出来的明亮灯光映在湖面上微微的摇晃。水阁的门大开着,门前的几株桂花开的正盛,细碎的金黄落花扑了满地,散出一股浓郁的甜香。   他们一入后院,菜香和着酒香飘了过来。任湛腹中的馋虫被勾起,不由越无悠笑问道:“有好酒么?”   越无悠噗嗤一笑,回道:“多得很。”   水阁中摆着张小圆桌,酒菜在明亮的烛火下腾起喷香的温热烟雾。李婶将水阁的垂帘放下来,嘴里絮絮的唠叨不住:“夜晚冷,你们别冻病了。这些菜可还够么?不够我再做些。”   “够了够了。”越无悠迭声道。   “那你们吃好玩好。”李婶不想打扰这群年轻人,说着便往门外走去。她忽然想起了什么,回转过身向着越无悠笑眯眯的叮嘱道:“你可不许喝醉了。”   “我晓得,不会醉的。”越无悠从温炉里拎起一壶烫好的温酒,她将酒塞给李婶,感谢笑道:“你和李叔快去吃饭吧,别管我们了。”   三人一扫这些天的阴郁,有说有笑的吃着,难得的放松热闹。酒过三巡,越无悠脸上发烧,便走到窗边掀起了垂帘。   沁凉的秋风吹的她一个激灵,她不由感慨道:“好冷。”她坐在阁边的美人靠上,望着暗蓝的天中那一轮皎洁的明月,不知在想些什么。   “你方才喝了酒,别吹冷风。”顾茂之担心她受凉,拿起李婶放在一旁的狐皮斗篷,给她披在了身上。   “你的脸好热,悠妹,你醉了。”顾茂之温凉的手抚上了她的脸颊,越无悠舒服的叹了口气。   她脑子里晕晕乎乎,不知怎么想的,竟伸手抱住了他的腰,软糯糯的分辨道:“我没醉。”   顾茂之涨红了脸,哭笑不得的说道:“你醉了。我送你回去休息,好不好?”   越无悠的眼皮似有千斤重,她点了一点头,站起来欲往房间走去。她脚下一软,不由踉跄了一下。顾茂之无奈的叹了一口气,将她拦腰抱了起来。   行到房中,他替她脱去鞋袜,掖好被子,抚着她的脸在黑暗中静静的坐了一会儿,正欲转身离去,不想越无悠忽然扯住了他的衣袖,含糊道:“你要去哪儿?”   “我不去哪儿。”顾茂之蹲在她的榻前,柔声说道:“你好好睡一睡吧。”   越无悠困得睁不开眼睛,脑中迷蒙一片。她一双玉手摩挲上顾茂之的脸颊,触到他眼上的青纱,模糊问道:“茂之,你还记得我么?”   顾茂之被她摸的脸皮发烧,他听了这话觉得好笑,“我当然记得你。”   “你是不是忘了我的样子?”   顾茂之一怔,心中不知是个什么滋味。   “我不会忘记你的样子。”他默然良久,轻轻说道。越无悠已经沉沉的睡去了。   “她睡下了?”任湛见他回到水阁,手中执着酒杯,笑着问道。   顾茂之坐了下来,自顾自的斟了一杯酒,一饮而尽。   “你怎么了?”   “没什么。”他摇了一摇头。   任湛微微笑了一下,不再多说。他起身望着窗外的明月与被风吹的微微皱起的湖面,叹道:“好久没像今晚这么痛快了!”   “当初我在云居过这种清闲日子,怎么就觉得那么无聊呢?”   “真是身在福中不知福啊!”   他忍不住对着这一池清波吹了声口哨,卧在树影里的鸟雀被这哨声惊醒,纷纷扑棱着翅膀从池面掠了过去。   顾茂之起身走道窗边,秋日的凉风吹的他清醒了几分,他取过腰间的长萧,缓缓的吹响。箫声呜咽,在这秋夜显得格外寂寞。他一曲吹罢,垂着手幽幽说道:“我没自己想的那么透彻通达。”   “她跟着我,受了很多苦。”   “她可不认为这是苦,你没看到她甘之如饴么?”任湛说道。   顾茂之抬头望着那轮明亮的月亮,眼前却只能感觉到模糊的光,他心中的苦涩终究散不去,他无可奈何的叹道:“是呀,她真傻。”   三人在清梧山的别院悠悠的晃了半月,任湛每日照着玄明给的秘籍修习裁云剪水功与啸聚山林棍法。这两门功夫与拱星剑法师出同源,他武学上颇有天分,进步飞快。不过半月已能将秘籍上的招式融会贯通。   任湛不提何时去东海的事情,越无悠便也绝口不提。她每日拉着顾茂之在山中游赏玩乐,天天能想出一百八十种方法打发时间。   这日任湛自在别院中练功,越无悠拉着顾茂之去李婶他们的桂园中去摘桂花。还未走进院子,浓郁的甜香已熏透两人满头满身。   “幽香闻十里,也太香了些。”顾茂之被这香气熏蒸的有些受不住。   “所以这园子叫香窟啊!”越无悠一边挼着花,一边笑答道。   “香窟?”顾茂之一怔,恍然笑道:“倒真是恰当。”   “你在这儿坐着,等我集好桂花,回去酿酒。”越无悠将他引到一方石凳上坐下。   顾茂之依言坐下,拿起长萧吹了起来。越无悠在花林见采了半晌,忽然说道:“呆子,这样的日子好么?”   箫声顿停,顾茂之微笑道:“是神仙日子。”   “你想不想一直过这种日子?”   “你想说什么?”顾茂之已读出了她的欲说还休。   越无悠犹疑了片刻,试探道:“我们不去东海,好不好?”   “不好。”顾茂之低了声音。   “为什么?这些日子你不开心么?我们以后日日这样,不好么么?”越无悠将瓷罐置在青石桌上,向他追问。   “我不可以就这么抛下任兄,此行太凶险了,我不能让他孤身犯险。”   “你就不担心回不来么?”越无悠有些气馁。   顾茂之叹了一口气,轻声道:“你不要去,就在这儿等我回来。”   “不好!”越无悠的眼泪泛了上来,她赌气似的打了顾茂之一下,“你回不来怎么办?”   顾茂之握住了她的手,软语劝慰道:“不会不回来的,你放心。”他知道越无悠放不下心,可他现在还能说什么呢?   “你当真要去?”越无悠不死心的又问了一次。   “当真要去。”顾茂之的声音并不多强势,语气却甚是坚定。   “你不要怕,任大哥学会了那两门功夫,还怕什么?等事情了结了,我们就回这儿继续过日子,还不好么?”   越无悠深深的望着他,无话可说。她有种不详的预感,觉得东海一行会有极大的灾祸。可这话说出来,不免也太可笑了。况且她了解顾茂之的性子,知道他下定决心的事情,便是千难万难,也难以教他转寰。   他们采够桂花,携手一起回到别院的时候,日头已经西斜。李婶做好了饭菜,自个儿归家去了,是以家中只有任湛一人。   “你们闹别扭了?”任湛见越无悠的眼眶泛红,不免惊讶。   “没什么,我给你们温酒去。”越无悠没精打采的说道。她走进里间取酒,不妨有人敲响了门扉。   “啊,可能是李婶他们落了东西,现在回返来取。”越无悠在里间说道。   “我去开门。”顾茂之一边说着一边走向了门口。   他轻开门扉,一阵沉雅的香气扑鼻而来,与李婶身上的朴实味道截然不同。顾茂之怔了一下,问道:“阁下是?”   越戏年皱着眉头打量着面前这一身青衫,长身玉立的青年,正欲说话便见越无悠端着一壶酒从里间走了出来。   “爹!”越无悠惊喜的喊道。顾茂之腿脚蓦的一软,面皮登时通红,笨口拙舌的道:“越...越前辈!”   越无悠放下手中的东西,跑过来亲热的挽住越戏年的胳膊,“你怎么突然来了?我知道了,肯定是李婶去信告诉你的,是不是?”   “你也来的太快了些。”   “你都出来多久了?快中秋了也不回去看看。”越戏年责备的望了她一眼,他的目光从任湛与顾茂之身上扫过,问道:“他们是谁?”   “这是白云九前辈的弟子任湛。这是...这是...”她有些不好意思的住了嘴。她见顾茂之在父亲面前一副呆愣愣的模样,于是暗暗的扯了扯他的衣袖。   “晚辈姓顾名茂之,见过越前辈。”顾茂之如梦初醒,慌忙拱手说道,心中擂鼓似的跳个不住。   越戏年重又审视的扫视着面前这个身形修长文弱的年轻人,穿旧的青衫有些起毛,手指头发都修的干净整洁,身上用的不过是最寻常香料,腰间也没个玉佩香囊。不过最惹他注目的是顾茂之眼睛上缚着的那层青纱,他冷淡的说道:“见过?”   顾茂之立刻懂了越戏年话中的别意,能他感受到越戏年锐利的眼光正停在自己的眼睛上。他心头忽然失了重,一时不知如何是好。   越无悠不想向来风趣的父亲今日如此冷漠,她见顾茂之脸色微变,连忙嚷道:“你干嘛呀!”她说着就毫不避嫌的将手挽到了顾茂之胳膊上。越戏年的眼光如芒一般刺了过来,越无悠心虚的咳了一声,灰溜溜的收回了手。   任湛见三人间气氛尴尬,连忙走过来对越戏年作了一揖,朗声笑道:“在下任湛,见过越前辈。”越戏年微笑着拱了一拱手。   “快吃饭吧,饭菜都要凉了!”越无悠一边说着,一边将越戏年往屋内推去。    ☆、天地一粟   三人入座,越戏年只是微微笑着,并不说话。越无悠红着脸将酒壶放入温炉热酒,顾茂之紧张的失了语,席间弥漫着淡淡的尴尬。   任湛察言观色,知道这三人心中各有所思,便爽朗的举起酒杯,向越戏年恭敬说道:“小侄久仰前辈大名,今日有缘得见,实乃一大幸事!”   越戏年笑着举杯相应,他咂摸了一会儿,向越无悠笑道:“我这花雕藏得那么深,你都给翻出来了。”   越无悠嘿嘿一笑,殷勤的给他再倒上一杯酒,娇声呖呖:“哥哥与母亲现在何处?怎么没和你一起来?”   “你母亲云南那案子还没办完,你哥哥跑去哪儿了,我也不知道。”越戏年无奈的耸了一耸肩,悠悠叹道:“一个个都往外跑,留我孤家寡人一个人在家,你们也真狠心。”   他这话里有话,听得顾茂之与越无悠不由同时红了脸。越戏年将他们这副形容全看在眼里,他忽然问道:“听知欢说,你们马上要启程去东海?”   “正是。”顾茂之连忙接口答道。   “你们知道明家堡怎么去么?《东海列志》上所书的方位反正我是看不明白,你们看明白了?”越戏年玩味问道。   “晚辈...晚辈也还未弄明白。”顾茂之结结巴巴的说道,手心被冷汗湿了个透。   《东海列志》上所书明家堡位于东海之极,水至而返的地方,这地方是神话传说中四大仙山岱屿的所在地。飘渺仙山,能往何处去寻?   “哦?”越戏年挑眉一问。   任湛在这时插口道:“我们打算到了东海,再去寻访明家堡的位置。也许到了东海,身临其境,便能想明白其中因缘。”   越戏年一声哂笑,不以为意的说道:“你们找不到的。”   “前辈何出此言?”   “明家堡在东海一带声望极高,当地渔民几乎将明家人奉为神祗,绝不会出卖他们。”   “他们做了什么,可以受当地民众如此爱戴?”任湛皱着眉头问道。   “你们去了便知道了。”越戏年转头望向越无悠,抬了抬下巴:“你也去么?”   “当然去啊。”越无悠慌忙嚷道。   “我瞧你这三脚猫功夫去了也是添乱,还是不要去凑热闹,跟我回家为好。”越戏年笑着说道,他不等越无悠回答,顺势向顾茂之发问:“你觉得呢?”   “我...”越无悠正欲插言,见父亲威严的眼神扫了过来,心中一凛,只得将嘴边的话咽了下去。   顾茂之思虑半晌,颇为郑重的点了一点头,答道:“我也觉得这样比较好。”   “喂!”越无悠气极,不满的大声说道。他们下午才约定好了要一起去东海,她不妨顾茂之忽然翻悔,气的涨红了脸。   “悠妹,此行太过凶险,我实在不放心。你就先回家,我东海事毕,就马上来找你,好不好?”顾茂之柔声劝道。   “不好!”越无悠一口回绝,越戏年笑眯眯的端着酒杯在一旁看戏。   “越前辈武功高强,你回家再是安全不过,我也能放心的前去东海。你就先回家,让我无后顾之忧的解决掉这些事情,好不好?”   “我向你保证,我从东海回来,就马不停蹄的来找你。”顾茂之的语气颇为诚恳,可越无悠此时在气头上,一句话都听不进去。   她正欲大声反驳,一眼瞥见父亲幸灾乐祸的神态,硬生生将话咽了下去,扯出一个勉强的笑来:“我们晚些再说。”   越戏年忍不住哈哈大笑了起来,“恶人自有恶人磨,此话诚不欺我!”   “说的好。”越无悠眼光一转,皮笑肉不笑道:“等娘回来我就告诉他,你私藏了二十坛花雕的事情。”   “我怕什么?不就是酒么?”越戏年轻笑一声。   “坛底的贡字你当我不认识么?”越无悠一声冷笑,“爹,堂中春的贡酒,怎么会出现在我家的别院呀?”   “乖女儿,你说呢?”   “我不说,我要母亲说。”越无悠毫不示弱。   任湛与顾茂之面面相觑,任湛干咳一声,朗声给他们解围:“罢了,罢了。喝都喝了,还计较什么?”   “就是!”越戏年颇为赞许的望向任湛,向着越无悠嘲笑,“你这骄纵性子也该改一改了。”   “改什么?”越无悠不服气的嚷道。   “难道你以后成了家,也这样成天对你夫君大呼小叫么?”越戏年凉凉的说道。   他这话果然戳中了越无悠的痛脚,她红着脸狠狠的瞪了他一眼,顾茂之尴尬的不知如何是好。   “茂之,便是我一人去...”任湛刚刚就在心下盘桓此事,不想他这话还没说完,便被顾茂之打断了。   “任大哥,此话休要再提。”顾茂之的语气颇为坚决,“此事早已不是江湖仇怨。明泽有攀附万安汪直,造出妖狐夜出此等惨案,又欲行刺商大人。”   “汪直与万安是万贵妃的走狗,天下人何人不知,何人不晓?朝中幸得还有商大人这清白脊柱,方不至于被万安夺了势去。”   “他是非不明,祸乱朝纲。我虽无用,但绝不能坐视不理。”   任湛明白自家兄弟的性格,不再多言,豪爽举杯道:“好!那便同去同回!”顾茂之微微一笑,举杯相应。   越戏年一直在暗暗打量着顾茂之,见这年轻人衣着服饰虽不华丽富裕,形容举止也颇为腼腆文弱。但这人胸中自有丘壑,是非清白分明,便回转了些印象。   他抬手伸了个懒腰,惫懒道:“唉呀,赶了一天路,我也累了。丫头,给我烧个热水,铺个被褥,让我好好休息。”越无悠答应一声,随着他站了起来。越戏年向两人笑道:“你们慢吃,我先去一步。”   “前辈请。”两人连忙回说。   越戏年与越无悠一同走出小厅,往后花园走去。越无悠手中提着一只灯笼,引着他往前走去。秋夜颇为清冷,园中寂静无声,只有两人的脚步声响。   他们默默走了一会儿,越戏年温和问道:“你当真喜欢他?”   越无悠的身子僵了一瞬,她郑重的点了一点头,歪头看向他,眸子里闪着光,“你喜欢他么?”   越戏年好笑的说道:“我喜不喜欢他,有关系么?”   “那倒也是,外公当年也不喜欢你。”   越戏年哈哈一笑,揽住了女儿,说道:“他不错,就是眼睛...”   “看不见又怎样,我不介意。”越无悠急了。   越戏年无奈的叹了一声,女儿大了,胳膊肘也知道往外拐了。他有些不满的说道:“我还没说什么,你就这么护着他?”   “我就想问问,他眼睛是怎么搞的。”   越无悠低了声气,说道:“当初任湛身中了珍珠花的剧毒,他寻解药的时候,不小心被毒蛇咬伤,伤了眼睛。”   “何臻也治不了?”   他这话正戳中了越无悠的伤心处,她低声道:“能治,但是他不愿治。”   “还有不愿意治的道理?”越戏年颇为疑惑。   越无悠见父亲刨根问底,便将此事的来龙去脉与他说了个清清楚楚。越戏年听罢,赞道:“他是个明白人,也是个聪明人。”   “丫头,你差点就做了件傻事。”   两人转过回廊,越无悠推开主卧的门,点亮了油灯,笑道:“怎么都说我傻呢?换成你,你不会想给娘换双眼睛么?”   “手上沾了鲜血,就洗不掉了。换成是你娘,我也不会要别人的眼睛。”   越无悠若有所思的点点头,她一边替他铺被褥,一边笑道:“爹,那他算是过了你这关了么?”   “错!我应该是要谢谢他肯要你。”越戏年跟她开了个玩笑,“你的性子那样差,也亏他忍得下。”   “怎么?我就那样不好么?!”越无悠心中大石已落,笑着回嘴。   越戏年望着窗外皎皎的明月,蓦地腾起了股落寞之感。越无悠走过来揽住他手臂,轻声问道:“爹,你怎么啦?”   越戏年悠悠叹了一声,缓缓说道:“当年浪迹天涯的故事还历历在目,我还当自己是个年轻人。可转眼之间,老友们散的散,死的死,你也到了要出嫁的年纪了。”   “蜉蝣天地,沧海一粟,可悲可叹啊!”   越无悠默默将头紧挨着越戏年,小声道:“我不管,你不会老,也不会死。”   “傻孩子。”越戏年笑着拍拍她的手,“怎么会有人不老不死么?老而不死,那是妖怪。”   “不管!不管!”她记起万事知死去的那个夜晚,天空也如今夜这般苍紫,忽然间悲从中来。   “爹,万爷爷死的好惨。”   “他葬在哪儿了?”   “上方山的啸月峰顶,他肯定很寂寞。”越无悠悲戚的说道。   越戏年默然半晌,安慰她道:“你还小,初遇人事无常,害怕恐惧亦是正常。”   “无悠,你可以怕,但是你不能退缩,知道了么?”   越无悠依偎着父亲温暖而高大的身躯,若有所思的点了点头。    ☆、离情依依   清晨的别院里空气清冽,鸟鸣婉转啁啾,越无悠与李婶一起在厨房中做早饭,袅袅的炊烟从烟囱上腾了出来,似沉重的云一样落在青瓦铺就的屋脊上,徘徊踟蹰,团团不散。   一声清脆的剑鸣划破了秋日清晨的惫懒,任湛与顾茂之正在花园中切磋比试,两人都已是满头大汗。任湛趁着清梧山上的这些清净日子,照着玄明留下的秘籍学会了裁云剪水功与啸聚山林棍法。   裁云剪水功为一附着剑招的内功心法,与拱星剑法的凌厉奔腾不同,轻快流畅,大部分招式讲求如水势之就下,以力借力,借力打力,威力蕴于静水流深之中。   可另一门功夫却令任湛大为头疼,啸聚山林棍法刚猛无匹,勇猛沉厚。而他的功夫向来走快、轻、狠一路,他虽学会了这门棍法,但这功夫与他性子相异,始终觉得生疏。这日他拉着顾茂之与自己切磋,想快点将这些功夫融会贯通,顾茂之当然欣然答允。   顾茂之除了帮任湛练功之外,也想将珍珠花内的一篇剑诀琢磨清楚。这篇名为无隙的剑诀,感悟于庄子的田子方一篇。剑诀中虽然讲解的颇为详细,但剑诀后引了外篇中的一段话,却令他大为疑惑:“日出东方而入于西极,万物莫不比方,有目有趾者,待是而后成功。是出则存,是入则亡。万物亦然,有待也而死,有待也而生。”   颜渊于孔子问道,言自己跟随孔子行为,却不知其为何要这样做。孔子教诲他,行事不可不明察其心,若是只是像草木走兽追随着太阳一般追随他而不自省,则失去了人生在世的大好机会。   孔子在这篇中说‘吾服,女也甚忘;女服,吾也甚忘。虽然,女奚患焉!虽忘乎故吾,吾有不忘者存。’意思是要颜渊将自己所教诲的全都遗忘。   《齐物经》中处处皆涉及老庄学说,无隙剑法也是这般。顾茂之虽将剑法所教牢背的滚瓜烂熟,与任湛对阵之时也觉这剑诀轻巧灵动,威力无匹,可始终缺少了些许况味。这一句话萦绕在他心头,令他百思不得其解。   越戏年一早醒来,听到外面叮呤当啷的响个不停,颇有兴味的推开窗,看着任湛与顾茂之在园中你来我往的斗个不休。   他见顾茂之一身白衣,手中执着长萧,身姿飘逸如风,甚为潇洒,心中既喜又妒。喜的是女儿眼光不差,找到了这样的一个好郎君。妒的是他分走了女儿对他的仰慕,且自己青春渐逝,身上少年气质已消。   他心念一动,咻的一声从袖中发出一枚金梭往顾茂之的身侧射去,自己从窗中飞身而出,身形敏捷轻盈。   顾茂之忽而听到身侧传来金梭破空之声,急忙闪身躲过,长萧一伸缠住了金梭。这金梭没挟着多大的力,显然是越戏年在与他玩笑,他便也就势出招,应对的十分沉着。   “好身手!”越戏年赞叹一声,他没想到顾茂之的耳力如此灵敏,反应这样快。他同时放出四枚金梭,攻势大涨,想要试一试他的功夫。任湛见越戏年试探顾茂之,当下收剑回身,立在一旁笑着看两人比试。   越戏年被江湖众人誉为一代神偷,功夫轻灵诡谲,走的出其不意的路子。金梭在他手中似是活了一般,像是浮在空中的数条游鱼,灵活的游弋在顾茂之四周。   顾茂之虽是半路出家,但他习得了《齐物经》的上等心法内功,学了数套白云九的功夫,普通江湖中人根本不是他的对手。他目不能视,可心思沉静,耳力日进,是以反应快过常人数倍,可以在越戏年的金梭攻势下闪避自如,神态从容。   两人转眼交过数十招,越戏年哈哈一笑,收回袖中金梭,走过去颇为赞许的拍了拍他的肩膀:“少年英豪,前途无量啊!”   “晚辈不敢!”顾茂之诚惶诚恐的答道。   “瞧你使得招数,可都是白老弟的功夫?”越戏年问道。   任湛走上前来,拱了一拱手,答道:“正是。当日我们落陷长沙城,情急之下便将师父的数套功夫匆匆教给了茂之。”   “唔,这样他也算是白老弟的半个弟子了。”越戏年点头答道,他沉吟数刻,朗声一笑:“你以萧为武器,甚合我意。我教你一套功夫,你愿不愿意学?”   顾茂之一愣,大喜过望,连忙拱手道:“前辈肯教我,我岂有不学的道理!”   越戏年爽朗一笑,当下从腰间取出一把软剑,剑刃寒光泠泠,剑身紧窄,一望即知是把好剑。   “你看不见,不过这也不算什么。”越戏年不以为意的说道,他眼神蓦的一亮,一剑向顾茂之刺出来,高声道:“侧身回防,左步后撤三步,右足急转!”   顾茂之已明白了他的意思,当下按照着他的口诀去做,一个转身恰好避开了越戏年的剑锋。   听得叮的一声回响,越戏年轻抖手腕,他手中的软剑立时晃个不住,剑锋若灵蛇扑鼠一般向他迷离攻了过来。   “横箫于膻中上三分,右足急扬!”顾茂之撤身飞腿两步,腾空而起,右足向上急踢,恰好踢中了越戏年的软剑。他借力升腾,空中一个拧身,长萧向下直击,向越戏年攻去。两人这样一招一招拆过去,不知不觉已过了大半个时辰。   越无悠做好早饭,见父亲正在教授顾茂之功夫,便含笑安静立在一旁。待越戏年教授了顾茂之一套剑法并一套轻身功夫后,方插言笑道:“好啦!你们不饿么?”   三人皆沉在武学中,此时被她一声惊醒,皆觉肚饿。越戏年哈哈一笑,笑道:“还真的挺饿!”   “瞧你们仨,大清早的就出一头汗。”越无悠笑道。   “你呀,就是少了这份钻研功夫,武功始终成不了大器!”越戏年见顾茂之还是一副若有所思的意犹未尽的模样,指着越无悠说道。   “我怕什么,有你们保护我呀!”越无悠娇俏的顶嘴,她轻快跃至顾茂之身边,一把拦住他的手臂,笑着问道:“是不是?”   顾茂之白净的脸登时涨的通红,他不好意思的挠了挠后脑,低声答了声是。三人一起笑了起来,他们都是江湖人士,甚为不拒小节。见顾茂之这般腼腆斯文,不由觉得好笑。   早饭一毕,越戏年休息片刻,抬眼见阳光颇好,转身向越无悠笑道:“丫头,你去东海,自己要小心,知道了么?”   越无悠正翻着个闲话本,闻言一惊,问道:“爹,你这是?”   “我去看看你万爷爷。”越戏年背着手说道。   “你昨儿才来呀!”   越戏年微微一笑:“我就是来看看你。瞧你这个样子,我也放心了。”   “你去东海见识见识也好,不过千万要小心。”   越戏年一生游戏江湖,越无悠对他说走就走的秉性已是见怪不怪,便转身去给他收拾行李了。   “任湛,祝你此行一帆风顺。”越戏年望向任湛,眼神里是长辈对晚辈的疼爱。   他迟疑了一下,还是将心里的话说了出来:“你豁达正直,年纪轻轻遭此大变,能振作起来,实属不易。”   “我倚老卖老,想要告诉你一句话。过刚易折,善柔者不败。世间万事万物,不是事事皆可分出正邪阴阳。你所思所想,我都明白,我就想告诉你,无论何种情景,只要保留着一丝善念,就有回转向生的机会。”   任湛若有所思的望着他,缄口不言。自来到这山上,他想了很多,善恶正邪,可始终像是隔着一层透不过的雾,不能想个清明。   越戏年瞧他的脸色沉重,笑着摆了一摆手,说道:“罢了,罢了。这些话你听过就算,人生在世,如何活着总不能要别人说。”   他转向顾茂之,郑重道:“顾小子,无悠我就交给你了。她要有半点损伤,我拿你是问!”   顾茂之知道越戏年此意是将越无悠托付给了自己,心中甚是感动,拱手诚恳道:“晚辈省得!”   三人一起将越戏年送至别院门口,越戏年拉着越无悠的手笑着叮嘱道:“事情一毕,你就回家看看,知道了么?”   “知道了。”   越戏年向顾茂之努努嘴,笑道:“把他也带回家给你娘看看。”   越无悠轻声道:“知道了。”顾茂之微微一笑,坦然的拱手行了个礼。越戏年哈哈笑着,转身走出门外,施展轻功,沿着山间小径向前奔去,须臾不见人影。   越无悠直看到父亲身影消失不见,颇有些惆怅。三人转身回院,任湛突然说道:“无悠,船只备好了么?”   越无悠一怔,默默的点了一点头,有些失落的问道:“要走了么?”   “总是要去的,何必再拖下去。”早一些时日了结掉这些事情,他也可早一日解脱。   越戏年离去的第二天清晨,清梧山下绕山的清江上,一只小船晃晃悠悠驶离了江岸。越无悠极目远眺着被云雾笼罩着的清梧山,心中蓦地失了重,好似他们要去的是一个极可怖的地方。    ☆、海边渔村   三人乘船飘飘荡荡的行了二十余日,终于在一天日暮行到了《东海列志》中提到的一处偏远的渔村。   这个渔村靠着一处海湾,码头空空荡荡,停着数只小艇。年久失修的大船草草斜在海边,船身上的木头已被日头晒得炸裂。远方海天相接的大海波涛轻荡,海面上除了连绵的白沫,空空荡荡并无一艘渔船。   “好冷清啊。”越无悠望着破败的码头,十分惊讶。   任湛也有些意外,按《东海列志》所书,这个渔村理应渔业兴盛,如火如荼,绝不该是这副凋零冷落的模样。   粗砺的海风吹起了顾茂之的衣袖,他面朝无垠的海面,感受着海风,向他俩解释道:“这不奇怪,我朝三令五申施行海禁,禁止国人下海通番,也限制外国来往贸易。”   “敢有私下诸番互市者,必置之重法,凡番香、番货皆不许贩鬻,其现有者限以三月销尽。”   “太/祖时更有严令‘片板不许下海’,极严厉时违者斩首,罪者全家充军。在此严令之下此地渔业凋零,也在情理之中。”   “那这里的百姓怎么过活?”越无悠问道。   顾茂之无奈的摇了一摇头:“内迁,苟活,或者...”他顿了一顿,颇有些同情的说道:“入贼为寇。”   “为寇?”   “他们世世辈辈生于斯长于斯,抛却故土徙往内陆谈何容易。海禁的禁令一下,外国来往贸易说断就断,正路不通,歪路便兴,东海走私之风日盛。”   三人一边说着,一边往渔村里走去。紫红的斜阳挂在天穹,眼见着天光就要暗下来了。他们舟车劳顿,实在需要找一个地方好好歇息一晚。   渔村人家的矮屋渐次的升起了垂眼,烟火柴米的味道冲淡了些这渔村凋敝的凄哀。村内狗吠阵阵,来往行人不绝,倒是颇为热闹。   “他们不能下海捕鱼为生,为何如此兴盛?”任湛瞧着村民神态安然,并没多少窘迫形容,不觉生出了些疑惑。   “不知道。”顾茂之心中也有着同样的疑惑。   三人走进村中,渐渐引起了村民的注意,村民们皆向他们投来打量怀疑的眼神。   一个旅店小二闲闲的斜倚在门边,正和一旁的小贩插科打诨,见任湛举步向旅店行了来,竟急急忙忙的赶回了店中,二话不说的闩上了门板。那个卖小玩意儿的小贩也匆忙收回了目光,低头假装整理着面前的东西。   顾茂之轻轻扯了下越无悠的衣袖,越无悠会意,快步走了过去,蹲下来拨弄着一个波浪鼓,轻声问道:“怎么卖呀?”   “三..三个铜板。”那小贩垂着头说道,大气不敢出。   越无悠莞尔一笑,从袖中掏出了三个铜板,拿了一个波浪鼓,起身走了。那小贩长舒一口气,抖抖缩缩的整理好物品,立时收摊回家。   越无悠回到了顾茂之身边,低声说道:“卖的都是些东瀛玩意儿,恐怕是把我们当成了来暗访的条子。”   任湛瞧了瞧已经青紫的天空,无奈叹道:“看来他们对外人防备的紧,现下可怎么办,难道要露宿街头么?”   秋日的日头下的格外的快,月亮亮了起来,街边行人大都在匆匆忙忙的往家赶去,整条街已变得人头零落。   一个衣衫上打了好些补丁,却十分整洁的小孩子正往家走,看着街上站了三个面生的人,其中一人眼上还缠了青纱,不由向他们多看了一眼。   越无悠恰好与这小孩儿的目光撞上,便勾起嘴角朝他微微的笑了一笑。这孩子走过他们了三四丈,又回过头向他们走近,怯生生的仰头问道:“你们没有地方去么?”   越无悠蹲下来笑着说道:“是呀,这儿还有旅店么?”   “这儿就一家客栈。”   越无悠见这小孩儿的目光一直盯着自己手中的波浪鼓,笑道:“你想要么,喏,送你了。”   “真的么?”小孩的眼光蓦的一亮,不能相信似的。   “当然是真的。”越无悠将波浪鼓塞在了他手里,轻轻捏了捏他的脸,笑道:“拿去玩吧。”   那小孩儿兴奋的点点头,转身走掉了。   越无悠站起来看向顾茂之,无可奈何的叹道:“去找个破庙吧。”她话音未落,走在前头的小孩子迟疑的转过了身,向他们说道:“你们要不来我家吧。”   “可以么?”越无悠惊喜说道。   这小孩儿的脸瞬间胀的通红,羞赧的说道:“可以,可我家很破,你们不要嫌弃。”   “没事儿,谢谢你呀。”越无悠轻快的走过去,朝着他笑道。小孩儿的脸更红了,他牵起越无悠的手,拉着她往家走去。   他的家在村外,靠在沿海的矮山脚下,浓湿的海风吹的掉了一半的竹篱吱吱作响,院里挂着些晾干的鲜鱼和渔网。   “阿婆,我回来了!”他站在门口嚷道。   一个苍老的声音在里面应和了一声,随即走了出来。老阿婆满脸的深刻皱纹似是海风雕就,她将灰白的头发随意的挽了个发髻,衣衫破旧却不脏乱,   老人看见跟在这小孩儿身后的三人明显愣了一瞬,她戒备的望着三人,向他问道:“海生,这是...?”   “这是我的朋友。”海生笑嘻嘻的答道。   任湛立时跨了一步走上前去,从袖中取出一锭银元,塞到阿婆手中笑道:“多有叨扰,万望见谅。”   这阿婆瞧见海生牵着越无悠的手,脸上是一副爱恋亲昵的模样,微微叹了口气,伸手将任湛的银子推了回去,说道:“既然是远方的客人,就快进屋吧。”   屋内除了必要的家具外并没有半点摆设,海生家显然十分清贫。这老妪带他们进屋后围着灶台前前后后忙个不停,没空闲招待他们。他们坐在海生家那张摇晃晃的四方桌前,皆有些局促。海生倒是不以为意,只是笑嘻嘻的腻着越无悠,拿出自己捡的贝壳等玩物献宝似的给她看。   “这孩子很喜欢你。”顾茂之微微笑着对越无悠说道。   “海生出生就没了娘,定是姑娘面善,让他想起了他娘。”老婆婆一边在灶台边忙碌着,一边说道。   越无悠愣了一瞬,望着海生对着她毫无防备且讨好的笑脸,心中腾起了股柔软的情绪。她将海生抱到膝上,圈在怀中,轻声笑着向他问道:“你喜欢我,是么?”   海生有些害羞的点了一点头,抬起手指举向窗外,说道:“我带你看大漩涡,好不好?”   “大漩涡?”越无悠不解的问道。   “海生!”婆婆的语气忽然严厉了起来,海生被吓得在她怀里瑟缩了一下。   任湛心念忽动,问道:“大漩涡是什么?”   “没什么,只不过今年暴风,海上起了个大漩涡,他没见过这稀奇。”婆婆将做好的饭菜端上了桌,似是极不愿说起这个话题。   “不过是孩子话罢了,最近风平浪静的,哪里就有漩涡可以看?”婆婆将碗筷递给众人,岔开了话题:“快吃吧。”   三人交换了个眼神,心中已有了思量。饭菜都是些海边的时令食物,婆婆的手艺颇好,味道十分可口。   任湛心里渐渐浮起了一个疑问:他们一老一小在此,既不能出海又不能耕地,是靠什么维持着这样的生活?   他欲问有关明家堡的事情,又怕踩中了这老妪的痛脚,将他们扫地出门,便只得按捺下心里的疑惑,想着晚些时候看能不能从海生嘴里套出话来。   待晚饭毕,婆婆给他们收拾了出了两间客房。秋天夜里的海边,海风呼啸不止,发出可怖的怪音。这小屋内灯火明亮,和着小孩的清亮童音,倒显得其乐融融。海生寸步不离的跟着越无悠,似是极依赖她的怀抱。越无悠见这小孩儿身世凄凉,却懂事讨喜的很,对他也爱不释手,只是抱着他说些玩笑话儿。   婆婆见海生今日高兴,就留着他在越无悠房内,自己早早到外间睡去了。任湛听得外间阿婆的呼吸缓平,知道她已睡熟,便向海生问道:“你说的那个大漩涡,是什么?”   海生此回却警醒的多,只是低头说道:“没什么。”   越无悠瞥见墙壁上挂着的一张弓,奇道:“咦?这里怎么还有一张弓?”   “那是爹爹的!”海生兴高采烈的说道,他跑过去取下那枚弓,使劲拉弦,可他不过五岁,怎么能拉的开一张同他一样大小的弓呢?   “爹爹射箭可厉害了!”他不甘的摸着手里的弓,“等我大了,我也可以像爹爹那样厉害!”   “那是自然!”越无悠笑着把他抱回床上,问道:“今儿怎么没见到你爹爹?”   “爹爹出去做事了。”海生歪着头似是在算计着什么,绽出一个笑来:“明天他就要回来了!”   他的眼睛放出光来:“爹爹每次都带回来好多新奇玩意儿,姐姐你留下来吧,下次我要他给你带颗大珍珠!”   “傻孩子,你爹爹在哪儿做事呀?”越无悠心念一动,顺着他的口气向他问道。   “在仙山上!给仙人做事!”海生天真的答道。   三人的心里同时皆是咯噔一跳,想必海生说的仙山,就必定是《东海列志》中所书的仙山岱屿。   “你知道仙山怎么去么?”   海生笑道:“当然是仙人带我们去啊!当初也是仙山上的人,将爹爹带走的。能去仙山上的人,都是有本事,厉害的人。”   “我也要去仙山,也要做厉害的人!”海生雀跃的嚷道。   “好呀,你以后一定会是个厉害的人。”   海生似是闹困了,在越无悠怀里几要睡过去,他抱着她的脖颈,爱娇的说道:“姐姐,明早我去给你捡贝壳。”   越无悠轻柔的拍着他的后背,海生在她怀里没一会儿便睡的沉了。    ☆、穷凶极恶   海天还是混沌一色的带紫的深黑颜色,唯有一轮月与数不清的星子在发着盈澈的亮光。顾茂之觉轻,听得撞着纸糊窗的呼啸海风里夹杂着些喧嚷人声,便醒了过来。任湛被他叫醒,立时和衣起身推窗去看。   极远的村那头有些灼灼的红光,任湛眼见着那红光由渐渐连绵蔓延成了火红的一片,木头被烧燃而起的黑烟随着火光冲天向上扬去。一艘大船泊在了海港,从船上奔下来的人如久渴而得了水的鱼,向村中冲去。   他立时变了脸色,转身向顾茂之急道:“是倭寇!快去叫他们起来!”   他说完这话便冲出去叫醒了睡在外间的阿婆。   “怎么了?”越无悠被他们的闹声扰醒,迷迷糊糊的走了出来。   “海生呢?”阿婆焦急的问道。   “还睡着呢。”越无悠还未清醒过来,嘟哝道:“天还没亮呢!”   阿婆冲进房中将睡的香甜的海生抱了出来,慌张道:“快往山上跑!是海盗!”   “海盗?!”越无悠霎时睁圆了眼睛,她推开窗探出了半个身子,几乎不敢相信现在眼前的画面。她一推开窗子,海风卷挟着远处的哭叫一起传了过来,她的心登时猛烈的砰砰跳了起来。   海生似是知道了发生了什么,扯起嗓子哭了起来。   “快去山上!”阿婆着急忙慌的收拾着为数不多的行李,顾不上无措站在一旁的海生。   “无悠,你送他们去山上,我和茂之去看看。”任湛沉着的吩咐。   “嗯。”越无悠抱着海生连忙点了好几个头,“别怕,别怕。”她轻轻的哄着他。   海生勉强抑住了哭声,憋着嘴巴,小脸儿胀的通红。阿婆听了任湛这话,回头惊道:“你们去做什么!他们是杀人的!”   任湛的面容颇为坚毅:“不必担心,我们会武,你们快去躲藏好!”   阿婆听了他这话,无奈的摇了一摇头,拉着海生奔出了门。   “你保护好他们,也保护好自己。”顾茂之拉住越无悠,向她关切的叮嘱。“你也小心。”越无悠用力的回握住了他的手,匆匆跟着海生他们,往山上行去了。   “我们去看看。”任湛面容严肃,眼中燃着怒火。   两人往起火的地方奔去,紫暗的天,鲜红的血,灼热的火,绝望的哭叫,带来邪恶的刀光与大笑,便是这渔村现下的模样。昨日风平浪静的海依旧风平浪静,将带着悲悯的白沫缓缓的一遍一遍推上沙滩。   一个回头去找自己在蜂拥奔逃中意外失散的小孩儿的妇人,无疑成为了那群手执长刀的壮年男性的目标。   满脸的横肉与溅血的长刀,狞笑着发出不祥气息的恶臭的男性向她逼近,她绝望的闭上双眼,引颈等待着上天分配给她的命运。   银白的剑光斩断了她的噩梦,即休剑从她面前的那两个汉子脖颈间一闪而过,温热的血喷了出来。两人喉间咯咯响着,睁圆了双眼向后直直倒了下去。   这年轻妇人痴痴望着面前有如神降的青年人,身体还未从恐惧的僵硬中反应过来,不远处孩童的哭嚎瞬间让她回过神,她见自己的小孩瑟缩着躲在檐下哀哭,立时如一只母羊般扑了过去,抱紧了那弱小的身躯,眼泪不住的掉了下来。   “快去山上躲着。”耳边响起了如春风一般的声音,她抬眼去看,只见一个眼上缚着青纱的年轻人站在自己面前,向她轻声催促。   “快去吧。”   她悟了过来,抱起孩子向山的方向跑去。她跑着跑着不觉回了一下头,见到那文雅的年轻人手中拿着支长萧,与手持长剑的高大的年轻人迎着火光向那群盗贼走去,眼泪从她眼眶中溢了出来。   那群盗贼手中拿着修长的倭刀,惊疑不定的望着面前的两人,被他俩的气势迫的不住向后退去。任湛眼中亦燃起了火,手中的即休剑反照上了艳红的火光,现在这剑是一把杀人的剑。   “你们是谁!”有人忍不住嚷道。   任湛眉间闪过一丝憎恶,他沉声叱道:“你是汉人!”   “那你为何要做这种屠戮同胞,抢劫钱财的事情!”   被他喝斥的人被他严正的声气震的微微抖了一下,他似是要掩盖什么,高喝一声,双手握刀向任湛猛地劈了下来。   任湛抬剑一挡,手腕轻巧一转,格开了他的长刀,从他脖颈间划了过去。取这样一个粗野武夫的性命,对他而言是在轻而易举不过的事情。那人砰的一声摔在了地上,脖间汩汩流出的鲜血漫湿了他身下的沙滩。   其余十数人惧怖的相互看了一眼,同时挥刀而上。任湛一声冷哼,即休剑剑随意走,在这数人间游弋,毫不留情。不过片刻,这十数人已变成了剑下亡魂。   顾茂之听得刀剑声渐息,微微叹了一声。任湛目光冷峻,没有丝毫动摇,施展轻功向村中奔了过去。   村中一片死寂,因着主人急于逃命的缘故,门户都大剌剌的敞着,不少人家已被洗劫一空。大火连绵到了村中,烧毁了不少房屋。两人在村中快步一间间房掠过去,解救着来不及奔上山避难的人。可他们两人四手,怎么来的及阻止在这村中四处放火的海贼?   他们倒是吸引了不少海贼的注意,前仆后继的海贼围着两人斗个不休。任湛心中颇为愤怒,可这群恶人就如甩不掉的恶犬,围着他们吠个不休。   不知什么时候,海面升腾起了一阵浓的化不开的浓雾,浓雾漫进了村中,便是一丈远外的事物已不能视清。大海像是发了怒一般开始狂吼,不知哪儿的人忽然高声叫了一声:“明家来人了!快撤!”   围着任湛与顾茂之的那群海贼顿时做鸟兽散,纷纷往那条大船奔去。任湛跃上屋顶,可视线被浓雾遮住,只能隐隐的瞧见被海盗燃起的火光。   过了片刻,浪涛怒号的声音弱了下来,面前的浓雾渐渐散了去,远远的海面上隐隐现出了四条威武的大船,向这海滨小村驶来。   他们行船的速度颇快,没一会儿便能瞧清楚那船的桅杆与桅杆上的花叶标志。任湛一眼就认了出来,那是武昌城外与他交手过的几人武器上的标志。   那群海贼乘的船与明家堡的大船两相一比便显得相形见绌,他们起了锚向海中驶去,极力避开明家堡的船只。可明家堡的船只甚为灵活,眨眼间便追上了那群海盗的船。   听得“轰轰”数声,明家堡的船身上炸出红光,射出的炮弹如离弦的剑一般击上了那群海盗的木船。随着声声炮响,海贼的船渐渐倾泻,往海中沉了下去。   避上山的村民也纷纷跑下山,往海滩上奔了过去。落水的海贼无力的在海中扑腾,渐渐沉了下去。海生兴高采烈的往码头狂奔,兴奋的嚷道:“爹爹回来了!爹爹回来了!”   天色全然亮了起来,明家堡的大船缓缓靠岸,众人像欢迎英雄一般皆簇拥在码头。船板放下了,一张张坚实黝黑的明亮笑脸从船舱中钻了出来。   “爹!爹!”海生兴奋的叫着。   一个穿着明家堡衣服的壮实汉子一见到海生,立时奔了过来,将他高高的举起,海生高兴的咯咯直笑。   “爹,这是什么?”海生扯着他臂上的一圈白布,天真的问道。   那汉子脸色黯了一瞬,笑道:“没什么,小孩子不用知道。”   “爹,你跟我来!”海生扯着他的衣服将他拖出人群,往越无悠三人这边走来。   “这是我新交的朋友。”海生指着三人笑道。   海生的父亲瞧见三人的模样,脸色瞬间凝重了下来,笑意褪的一干二净。   “你是任湛。”那汉子的目光冷厉,沉着声音说道。   任湛点了一点头,双方都已知晓了对方的来历。海生觉出了气氛的微妙,问道:“爹,你们认识么?”   他狐疑的望着两边,觉得有些压抑。越无悠将海生一把抱起,笑道:“我带你去海边捡贝壳玩。”   那汉子眼中瞬间放出精光,手已摁在了别在腰间的钢刀。   “你大可放心。”任湛面无表情的说道。   越无悠朝他笑了一下,抱着海生走远,留着三人说话。   “是你们杀了三老爷和彦少爷。”那汉子粗声说道,语气中已含了迫人的恨意。   任湛冷笑一声,直接问道:“谁带你来的,明泽有么?”   那汉子怔了一下,怒道:“好大胆!竟敢直称老爷姓名。”   “你们来做什么?”   任湛冷漠的道:“与你无关。”   “怎么与我无关!你们若想动明家人一根丝毫,就先从尸首上踏过去!”   “当我不敢么!”   “哼!除了我,还有千千万万人拦在他们面前!”海生的父亲毫不退步。   任湛知道他所言非虚,气氛瞬间降至了冰点。两人正僵持间,一个威严的声音从船上传了过来:“长海,请他们上来。”   三人同时抬目去看,那背着手立在船头,居高临下望着他们的,不是明泽有又是谁! ☆、九死不悔   明泽有的神色有些憔悴,当初玄明在他胸口连击数掌,掌中蕴了深厚内力,他受了不轻的内伤。他望着任湛和顾茂之,眼神幽深,他勾起嘴角似笑非笑的说道:“看来你武功精进了不少。”   “长海,还愣着干嘛,快请他们上船。”   “是,老爷。”海生的父亲恭恭敬敬的答道。任湛眼神复杂的盯着面前这个头发花白的长者,同为习武之人,他能感受到明泽有呼吸虚浮,显是重伤未愈。   明泽有领着他们走进船舱,气度从容不迫,好似身后跟着的是两个久别重逢的好友,而不是有着血海深仇的仇人。他带着他们走进了主舱,主舱的舱壁上挂着一巨幅的地图。他指着那副地图说道:“这是东海的海图。”   “沿着东海一百余里有二十七个渔村,八个海盗据点。离这里行船十日,便是东瀛。”   “你想说什么?”任湛沉声说道。   明泽有微微一笑,语带讥讽的说道:“跟这万千人的性命相比,便是十个云居,我也照杀不误!”   “你!”任湛压抑良久的恨意猛地跳了出来,恨不能当下就一剑刺过去。   他面前的这个头发花白的老者,是一头垂老但依旧有着无上威严的雄狮,看着他的眼神,好似在看一个天真而任性的孩子。   “任湛,杀了我之后,生灵涂炭的场面你能解决么?”明泽有抬着下巴不屑的问道。   “你若是能解决,杀了我又何妨。你若能带着这万千百姓安稳太平过活,我便是将明家堡百余年的家业交给你手中,又有何不可?”   “不过落草为寇,何必花言巧语!”顾茂之忍不住叱道。   明泽有尖锐的眼神立马向他射了过来,轻笑道:“落草为寇?汝一浅薄书生,凭何放此厥词!”   “你勾结万安汪直,残害朝中忠良。滥杀无辜,执迷不悟,竟然言词昭昭,丝毫不以为悔!”顾茂之气愤的回道。   “哼!”明泽有拂袖回身,望着挂在壁上的那一幅海图,朗声道:“商辂推行海禁之令,东海民众无以为生,饿殍遍地,惨状他岂有见过万一?不过又是一空谈误国的文人罢了!”   “朝廷曾下过诏令,凡是东海渔民,徙往登州府,按渔船分给田地,免除赋税三年。即使不愿内迁,在近海打渔,养家糊口又如何不能过活?”   “哈!”   “哈哈哈!”明泽有忍不住大笑出声,他讥诮的望着顾茂之,好似他说的是一个极可笑的笑话。   “我说的不对么?”顾茂之虽然看不见,亦被他的眼神盯得背后发毛,强顶着一口气反问道。   明泽有拍掌笑道:“对,你说的对。”他脸上的笑容渐渐敛去,皮笑肉不笑的说道:“我希望你对着这边的官员贼寇,能同样的慷慨陈词。”   “我们要在这里走两个村子,你们一起来吧。”明泽有沉着脸说道,复又挑眉问道:“你们要住在船上么?”   任湛冷哼一声,转身向船外走去。   “老爷,他们这般不识好歹,杀了便是了,何苦还生一场气?”刘长海忍不住插口说道。明泽有威严的目光扫在他脸上,他顿时低下了头不敢出声,默默退了出去。   明泽有一人独立在舱中,忽然猛烈的咳嗽了起来,他皱着眉头望着那一幅海图,脸色颇为无奈。要是能杀了他们,倒还好了,他不甘的想着。   “姐姐,快看!”海生在沙滩上跑着跑着,忽然停了下来,惊喜的拾起一个玩意儿,举起来向越无悠高声嚷道。   “什么东西?”越无悠笑着赶了过去。   海生的脸被明晃晃的太阳晒的通红,他将手中的东西捧到了她面前,赫然是一比她手掌还要大的海螺!   “呀,好大!”她惊呼道,“肯定是退潮的时候冲上岸来的。”   海生嘻嘻笑着,将海螺上的泥沙甩净,放到越无悠耳边,笑嘻嘻的说道:“你有没有听到海浪声?”   轻柔呜咽的海浪涛声从海螺中传了出来,越无悠高兴的笑道:“听到了。”   海生笑嘻嘻将海螺塞到她手中,天真的笑道:“送给你!”   越无悠被他这明亮而纯真的笑脸感动,将他抱在怀中,在他脸颊上香了一下,亲昵的笑道:“哪里来的这么乖的孩子呀。”   海生忸怩起来,拉着她往家走去。越无悠拿着海螺,正玩的不亦乐乎,远远瞧见了沙滩另一头任湛和顾茂之,吩咐海生先自己回家,转头向他们那边飞奔而去。   “瞧!这是什么!”她全然未注意到两人难看的脸色,兴奋的将海螺贴在了顾茂之耳边。   “刚刚捡的么?”顾茂之勉强笑道。   越无悠看出了两人情绪低落,疑惑问道:“怎么了?”   “我们见到明泽有了。”任湛低低的说道。   “什么!你们见到明泽有了?他跟你们说什么了?他好大的胆子,竟然还敢见你们。”越无悠觉得不可思议。   “不仅敢见我们,还将我们俩教训了一顿。他要我们明天跟着他,一起行船在东海走一圈。”顾茂之苦笑着说道。   越无悠睁大了眼睛,她向两人问道:“你们打算去么?我觉着他肯定藏着什么祸心,此行不妥,还不是不要去的好。”   “要去。”   她没想到任湛竟然一口回绝了她的提议。   “虽然他万死难辞其咎,但他自恃身份,想必也不会做出些小人行径。”   “我倒要看看,他葫芦里卖的究竟是什么药!”任湛撂下这句话,快步向海生家走了过去。   “他...明泽有到底跟你们说了些什么?”越无悠甚是不解。   顾茂之与她两人慢悠悠的往回走,日头将两人的身影拉的长长的,投在洁白的沙滩上。海风吹起了两人的衣襟,顾茂之有些苦恼的向越无悠问道:“悠妹,‘虚谈废务,浮文妨要’,我是不是一个纸上谈兵的书呆子?”   越无悠惊讶的望着他,不知他为何突然说这话。她想了一会儿,说道:“一言既可兴邦,一言亦可丧邦。说远一些,有谢安、王导,说近一代,有王安石、有晏殊。他们哪一个不是文采斐然,哪一个又不是传世名相?既然有他们一言兴邦,亦有王衍、赵括等人纸上谈兵,遗臭万年。”   “那些经书史籍又何其无辜,要替人背上那些虚无罪名。你要是埋头浩瀚经史,不历世事,当然浅薄的很。可你若是抛却那些治国经典,只怕也要犯下不少大错。”   顾茂之无力的叹了一声,“你正话反话倒都说尽了,可我还是想不明白。”   越无悠噗嗤一声笑了出来:“若我能想明白,我便是圣人了。你要想明白这个做什么?”   顾茂之无奈的叹了一口气,把刚才船舱中的事情与她讲了个明白。越无悠闻言沉思了一会儿,说道:“难怪你会这样想。其实东海的事情,我也听爹爹和哥哥说过一些。”   “这些地方官员,山高皇帝远,在当地可谓是只手遮天。你说的分田免税之令,确有其事。可从上至下一层层剥下来,落到平常百姓手中的,不足十一。”   “我朝虽禁下海,可禁的是民众私造双桅船。能造的起双桅船的人,不说富甲一方,也绝对家底深厚。这令本意是阻止与东瀛间私下的贸易往来,已防倭贼入朝,扰乱朝纲。”   “平常百姓的舢板与小舟根本禁不起海上的大风大浪,驶出不过数里。可偏偏就有些借故生事的钦差官员,只是死死咬住了先祖所说的‘片板不许下海’。抓到了就严加责罚,想要从中捞取油水。是以这些年东海民众生活艰难,无所得食,则转掠海滨。”   “难道商大人推行此令的时候,当真没有考虑到此地民众的死活么?!”顾茂之有些痛苦的问道。   “这...”越无悠一时塞口,不知如何作答,她无奈的摇了一摇头,“也许这儿太过偏远,他不知道这里的民众生活如此艰难。自万贵妃扶植起了她的外戚,朝中倾轧斗争不断,他的心里装了太多太多的事情,顾不上这儿,也未可知。”   两人并肩坐在一方巨岩上,正午的阳光晒得两人身上暖融融的,可顾茂之却觉心里一阵拔凉。   他喃喃的问道:“为何这天底下总有那么多受苦受难的人,他们有多少人,只能在毫不自觉的苦痛中过完自己的一生。”   “为何又有那么多的人,被权欲、被钱财堵塞了自己的良心。他们宁愿踏着别人的苦痛与血泪,也要满足自己的私欲。”   “我真恨!恨我只是一介书生,只能看着千千万万的人在苦难里沉沦!”   “茂之...”越无悠看着他,心中忽然涌起了一转虚无的悲哀。天与海是那么的蓝,那么的纯洁,那么的亘古。悲哀变成了一股莫名的温暖的力量,她轻声又抱有希望的劝道:“不要恨,恨是无济于事的。也许我们生到这世上,受身体上的苦,受心里的苦,最后这些苦都会变成虽九死其犹未悔的决心。”   她似是被点通了一般,恍然大悟道:“对呀!亦余心之所向兮,虽九死其犹未悔。”   “亦余心之所向兮,虽九死其犹未悔?”顾茂之亦念了一遍,脸上的烦忧渐渐变成了坚定,他朗声肯定的说道:“不错!亦余心之所向兮,虽九死其犹未悔!”    ☆、小善大恶   极目望去,是碧蓝的天与海、纱似的轻云铺在望不到头的青天,无论岸上的生灵或是被劲风吹过,被暴雨浇过,被人为燃起的烈火烧过,天终是成澄澈透明的天。   “悠妹,今天的太阳好么?”顾茂之听着轻柔起伏的涛声,忽然发问。   “怎么了?眼睛不舒服么?”越无悠抬头望着热烈的白日,关切的问道。   顾茂之摇了摇头,轻轻握住了她的手,叹道:“我忽然很想看看海,我自江南长大,对烟月雾柳习以为常。可大漠苍茫,碧海蓝天,我却从没见过。”   他自嘲似的笑了一下:“罢了,听听声儿也是好的。”   越无悠默然低下了头,勉强作出一个笑来:“你这话说的也太早些,你不过十九岁,日后还有那么长的日子。日后因缘际遇万事难料,也许说不定明儿就撞到大运,将眼睛治好了呢?”   顾茂之轻笑出声,站起来拍落身上粘上的细沙,笑道:“借你吉言。我们回去吧,想必现在任大哥心里正不好受呢。”   任湛独自跑到海边的一方巨岩上,从晌午待到了日暮。他将拱星剑法一招招一式式细细使出来,练了一遍又一遍,直到自己精疲力尽的倒在石上。   远处的海无知无识的荡漾着,褚红的夕阳与海生家房顶上腾起的袅袅炊烟,让他不觉心绪万千。   “师父,真的会生灵涂炭么?”他小声的向着从海那头冉冉升起的一轮清淡的白月问道。   今早那可怕的情形在他心中留下了极鲜明,极震撼的印象。村民面对海贼的哭泣与恐惧,见到明家船队的欢欣雀跃,明明白白的告诉了他明家堡对这里百姓的庇佑。   “不!我不信!”他猛然跳了起来,即休剑唰的一声急刺而出,发出呜呜的剑鸣。   “没有人是该被牺牲的!没有人!”他愤怒的心中呐喊,剑风陡厉,他挽起朵朵剑花,似在与一个隐形的对手在做艰难的搏斗。   “任大哥,吃饭了。”顾茂之温和的声音传了过来,打断了他激昂的心绪,他蓦的静下来,望着他沉着的说道:“我不会动摇,绝对不会。”   他也不等顾茂之答言,径自走向了小屋。顾茂之转身望着他的背影,心里默默为他祈祷这着,“望上天垂怜,给任大哥指条明路,莫教他抱憾终身。”   久别的儿子今日回家,阿婆高兴的很,做了桌丰盛的饭餐来招待数人。刘长海自归家后对任湛三人冷声冷气,与平常热情温厚的样子决然不同,阿婆瞧的情形不对,做好了饭便将海生抱了出去,在院中逗他玩耍。   刘长海与任湛三人分坐在桌的四方,谁也不说话,气氛颇为沉默。顾茂之尴尬的轻咳一声,举筷说道:“先吃吧。”   “先吃吧,先吃吧。”越无悠连忙跟着打起了圆场。   刘长海冷哼一声,举起筷子说道:“我不知道家主哪里得罪了你们,但家主行事光明磊落,众人敬服。”   顾茂之一听光明磊落四个字,只觉热乎乎的饭菜瞬间凉了个透。越无悠小心翼翼的觑了觑任湛的眼色,见任湛脸黑如锅底,不由担心他气愤之下做出些冲动的事来。不想任湛却是对刘长海的话置若罔闻,拿起搁在桌上的即休剑便欲走出门去。   “不许走!你是杀了彦少爷的凶手!我要把你们送回岛上,就地□□以慰三老爷和彦少爷的在天之灵!”刘长海大跨一步,拦在了门前。   任湛勉强抑制住自己动手的欲望,只是冷冷的说道:“他们该死。”   “你!”刘长海按捺不住,一把揪住了任湛的衣领,暴怒道:“你这个杀人凶手!彦夫人听了消息后至今一病不起,嫣姑娘天天半夜哭着找爹,你们知道么?!”   他见任湛脸色没有丝毫动容,抬手向任湛猛地揍去:“你竟然如此冷血,你还有没有半点人性!”   任湛右手一举,轻而易举的就牢牢制住了他的手。任湛眼神凌厉的望着他,欲言又止,到底只是放开了他的手,自己向海滩边走去了。   “任湛!”越无悠轻轻唤道,任湛却装作没听到一般。顾茂之叹了一口气,说道:“悠妹,让他自己呆一会儿吧。”他向还怔立在门口的刘长海说道:“刘大哥,他与明家主的恩怨,远非你说的那般轻巧。”   “什么轻巧不轻巧?!我只知道要是没有家主,我们一家现在早就饿死了!这个渔村早就没了!”刘长海大声说道。   越无悠无奈的撇过脸去,轻声嘟囔道:“对牛弹琴。”   “你说什么?!”刘长海显然现在好话歹话都听不进去。   顾茂之轻轻捏了一下越无悠的手,越无悠立时明白过来,走进里间拿出了三人的包袱,说道:“明日我们自会去码头,你不用担心我们会跑。”   刘长海再是粗俗,瞧见越无悠这一幅不欲多言的神色,也知道自己是被轻视了。他登时暴怒,大声喝道:“不许走!”   他见顾越二人往门口走去,竟从腰间抽出了把明闪闪的刚刀,哗的一声拦在了他俩面前。他还未反应过来,顾茂之已经握住了他执刀的右手手腕,他正欲动作,腕间传来了一阵酸麻,他的手再是握不住大刀,当啷一声将刀落在了地上。   “多有得罪,还望见谅。”他面前那个文雅的书生轻声说着,右手轻巧一推,就将他这个百余斤的汉子推的向后踉跄了好几步。刘长海再不敢动,只是握着自己的手腕,怔怔的望着两人走远。   “唉,希望海生以后千万不要学了他爹的这个牛脾气。”越无悠回头望着海边的那幢小屋,见顾茂之面色沉重,不由问道:“你怎么了?”   “我在想他刚刚说的话。”   “他的话?”越无悠皱了皱眉头,好笑道:“他说了什么惊世骇俗的话么?”   “没有。”顾茂之沉声说道:“他只是把最直观的悲痛告诉了我们。”   “你是说明彦的事情?”越无悠反应了过来,不由冷笑一声:“你知道了他的故事,觉得他的未亡人悲惨。你是不是忘了被他们杀害的一家十三口,他们可是连未亡人都留不下!”   “就算说破了天,他们勾结朝中外戚,残害忠良,这一事永不能洗清。”越无悠有些气他一时动摇了是非,生气的说道:“你是一介布衣,对他们造下的孽多有不知。”   “妖狐夜出一案直接催生了西厂,汪直得势之后,将不愿依附万贵妃的太医院判蒋宗武,张廷纲、布政使刘福、学士方贤数人连下西厂。”   “现下朝中人心惶惶,唯恐说错一言,步错一步。东海之民是民,其余皆不是我朝百姓么?”她越说越是气愤,“本乱而末治,说的不就是明泽有么!”   顾茂之被她这一番义愤之词敲打,恰若醍醐灌顶,一个激灵从头抖到了脚,不由叹道:“悠妹,我枉读了那么多年书,心志竟还不如你坚定。”   “不,那是因为你没有见过那些被流放,被充军,被施以酷刑的清白之士。你若见过,只会比我更坚定。”   顾茂之皱了皱眉头,问道:“你也和你哥哥一样,是北镇抚司的人么?”   越无悠噗嗤一声笑了出来:“我爹是贼,我怎么可能是北镇抚司的人?哥哥已是例外中的例外了。”   “哥哥和母亲向来与朝廷来往密切,我跟着也见识了不少。可我讨厌这些事情,如果可以,我只想像爹一样,做个偷遍天下的小偷。”越无悠怅惘的说道,她忽然有些怀念三四月前浑然不知的自己。   第二日清晨,微微亮的海面腾起了层如纱一般的薄雾。明泽有立在船头,听到身后的脚步声响,便了然的转过身去,望着任湛青白的脸色,笑道:“昨夜没睡好么?”   任湛面无表情的冷冷说道:“你这缓兵之计,对我无用。”   “缓兵之计?”明泽有哑然失笑,“不,我这不是缓兵之计。”他转过头指着越无悠说道:“是你哥哥找来了他,杀了我三弟和明彦,是不是?”   越无悠不妨他忽然指向自己,心中蓦的一凛,她见明泽有神色颇为居高临下,对他甚是厌恶,于是干脆答道:“是。你要如何?为你三弟报仇么?”   明泽有干笑一声,复又回过身来望着苍茫的云海,耳边传来铁锚被吊起的声音,船员正准备扬帆起航。   他沉默许久,直到船已驶离了渔村的港口,只见水天相接的海天时,方才说道:“他们也算是得了解脱,生为我明家人,对这样的命运早已做好了觉悟。”   “残害忠良,杀人如麻的觉悟?”越无悠反唇相讥,轻笑出声。   明泽有毫不着恼,沉声对任湛说道:“你我本是一源,最后走上的道路却是天壤之别。”   “你想说什么?”任湛直接打断了他的话。   “我与你之间无话可说,我沾上的鲜血,我也不会否认。你我立场不同,我也不愿从你口中讨一个苟活。”   “相比于你们其余四支,或是隐于山林,或是踏出红尘,我明家人,背负了多少人的性命与期望,付出了多少代的心血,才挣得在东海的荣耀。”   “你们上于朝堂无用,下于百姓无德。你们配不上祖师爷的功夫,也配不上与我明家相提并论!”    ☆、风云突变   明泽有不怒自威,眉宇间满溢着杀伐决断者的骄矜,周身气势逼人。心性怯懦的人望见他这幅模样都要忍不住低下头去避开他锐利如刀的目光,若是再被他这样慷慨激昂的斥责一番,早就瑟瑟发抖,仆倒在地。   任湛面若冰霜,他见明泽有脸颊泛起了激动的绯红,只觉可笑的很,他讥讽说道:“你说这么多,无非是为了秘籍二字。”   “你想要用忠义仁信来说服我,好放你一条生路么?你太小看我了!”   叮的一声,即休剑已然出鞘。任湛右手一扬,即休剑如电芒一般向明泽有刺了过去。越无悠不妨情形突变,忍不住惊叫出声。明泽有却似早有防备一般,双指如刚似铁,夹住了即休剑,双指一弹,猛的侧身一翻,登时退出了丈远。   “哈哈哈哈哈哈,任湛,你还不算太傻!”明泽有大笑出声,先前那一幅大义凛然的模样早已消失殆尽,取而代之一副狠辣算计的面容。   “上了这条船,还由得了你么!”明泽有拍响双掌,四五个精壮好汉从船舱中奔出,手中或拿着刀,或拿着剑,向他们逼近。   “你想做什么?!”越无悠惊慌叱道。越任顾三人互相背靠着彼此,戒备的望着面前众人。   “你杀了我三弟,真当我轻描淡写的就会放过你么?”明泽有冷笑一声,眼里是无情的嘲弄。他指了指顾茂之,又指了指任湛,志得意满的说道:“齐物经和祖师爷剩下的三门功夫,都给我交出来!”   “给我拿下!”随着他一声令下,他身后的明家子弟立时提剑向前,向三人攻来。   剑光刀影如风如云,颇为凌厉,这五人哪一个放到中原武林中,都是能一战成名的高手。这五人除了修习天机云锦功外还学会了洞若观火掌,并且已能做到将掌风以剑气发出,他们是明泽有专门训练了用来克制任湛的。   任湛手持即休剑挡在最前,他虽然修习了水土两门功夫,可从未用之对敌过。他学会这两门功夫不过两月,自然做不到像这些杀手一样,能将棍力化为剑气,将三门功夫合而为一。   这五人招式诡变,剑气忽而如风呼呼,忽而灼灼似火。他们脚踏五行八卦之阵,攻势凌厉迅猛,正是要乘快将任湛三人制服。   越无悠功夫有限,成为了他们三人中最易攻破的缺口。她使这门“飞燕游龙”的金梭功夫,是昔年越戏年自创。放出金梭后,全凭着腕力与指力操纵着连着金梭的密银线,招式轻快凌厉,攻其不备,身姿翩翩如舞。   他这一门功夫练至完满时可同时操纵袖中八枚金梭,梭随意至,如手中执了八件兵器,威力无匹。越无悠年纪尚轻,且对武学向来不甚用心,是以她能纯熟操纵的只有四梭。   她左右两手各发出两梭,与那五名杀手中的其中一人对阵,都稍显吃力。她内功功力浅薄,还不能将金梭使得像越戏年一般锐不可挡。金梭被那人剑风一吹,便颤颤巍巍的偏了方向。   她这厢漏洞百出,幸好还有顾茂之帮她遮挡。顾茂之执着长萧,既有齐物经的深厚内功做底,又学会了越戏年教授他的轻功与剑法,更不似任湛被周明远的相生相克所扰,在他们三人中反而显得最为从容。   “让老夫来会会你!”明泽有见这瞎眼的年青人在他花费全部心血栽培的死士中依旧游刃有余,对齐物经这门功夫更是志在必得。他高喝一声,双手握住长刀,向他猛地劈了下来。   顾茂之听得在疾疾数种剑风中有一道刀风划破空气,最为沉着凌厉,当下心神一凛,横箫护身,腾身而起,一脚踏在一人的剑尖上,一个鹞子翻身,躲开了明泽有的攻势,跃到了他身后。明泽有立时回转过身,长刀一划将顾茂之逼开,随即蹂身而上,与他斗了起来。   明泽有一下场,形势立时急变。任湛被四人围攻,自顾不暇。越无悠没了顾茂之相助,不多时便被一个剑客抓住了漏洞。那剑客长剑一挽,缠住了她的金梭,手臂用力向前猛地一带,将她拉了个踉跄。   “悠妹!”顾茂之听得金梭被绞,心下大乱,欲飞身前去相救,明泽有却缠住了他不让他脱身。转瞬之间,越无悠已被那人反手制住,一把寒光凛凛的剑架在了她的脖颈。   “顾茂之!你还不束手就擒!”   顾茂之拼了全力向越无悠那边跃去,那剑客反应却十分灵敏,架着越无悠向后急退了数步。   明泽有嘴角勾起一个冷笑,高声道:“砍了她右手!”   “不!”顾茂之知道这人丧心病狂,言出必行,立时不敢再动。他脸色一片灰白,无奈的将手中长萧扔到了地上。他一放弃抵抗,立时有人将他与越无悠五花大绑。   任湛渐渐被逼到船头,退无可退。明泽有微笑着走上前来,笑道:“进一步是五把长剑,退一步是汪洋大海。任湛,你要怎么选?”   “你的两个同伴在我手中,还不肯认输么?”明泽有胸有成竹,料定任湛再翻不出他的手掌心。   “认输?认什么输?”任湛轻轻笑道,面上却无一丝惧色,“我葬身这汪洋大海,你可就拿不到秘籍了。”   “请。”明泽有似笑非笑的反唇相讥。他吃准了任湛这人极重义气,绝不会抛下同伴。   天空缓缓飘来了一块遮天蔽日的阴云,挡住了太阳,在船舷上投下了一片阴影。任湛抬头看看天,没来由的说了句:“变天了。”他话音甫落,毫不犹疑的纵身一跃,跳进了汪洋大海!   “任湛!”明泽有万没料到任湛竟真的会跳船,他目眦欲裂的探身至船栏边,只见随着噗通一声响,海面泛起朵朵涟漪,任湛霎时已游出了丈远。   他气急败坏的嚷道:“下网!不许给他跑了!”他这一声蕴着极大的内力,传遍了整艘船。水手纷纷动了起来,往海中撒出大网。可任湛手中持有一把利剑,划破渔网再是轻易不过,明泽有眼睁睁的望着他在水面浮沉,不过一会儿便看不清人影。   他气的脸颊通红,沉声喝道:“给我往那边追!”   “家主,追不得,要误时辰了。”一人畏惧的小声劝道,他们头顶的那片云越积越厚,灰色的云连绵布满了整个海天。天中淅淅沥沥的落下了雨,极远的海天边隐约可见电闪雷鸣。   明泽有愤怒的转过身,指着越顾两人喝道:“把他们分开关起来!看好了!”他重伤未愈,此番气急攻心,忍不住大声咳嗽了起来。他一甩衣袖,满脸怒容的走进船舱去了。   当下就有明家手下将越无悠与顾茂之押着顾茂之,将两人分别关进了两个狭小的仅容转身的船舱。   舱内四周都是木板,憋闷非常,正中摆放着一张小木几并一套文房四宝。一人夺取了越无悠的武器,将她一把推入舱内,颇不客气的命令道:“想要活命,就把北镇抚司与商辂勾结的名单写出来!”   “呸!”越无悠鄙夷的怒叱。   那汉子在舱外一声冷笑:“小姑娘,我劝你不要敬酒不吃吃罚酒。你在我们手上,最好还是要老实点!”   越无悠怒极反静,她脑中灵光一闪,故意做出恐惧的样子,弱声说道:“你...你们要做什么?”   “怕了就赶快写!不要给自己找不自在!”   “写...我就写..”她做出呜咽的哭声来:“你们让我写一封信,让我告诉我哥哥,我哥哥知道的事情比我多多了!”   “快写!”舱外那人不欲再与她废话,骂骂咧咧的走远了。   越无悠被关在了这舱中,方能静静的好好想想今早发生的事情。她当然不会觉得任湛是害怕落入明泽有的手中而选择了跳海自尽。可任湛到底在想些什么,她也想不清楚。   “悠妹?悠妹?”正思索间,忽然耳边传来了顾茂之的声音,她心中惊喜,识得他这是用的传音入密的功夫,连忙答道:“是我!你在哪儿,你还好么?”   “我还好。你还好么?”顾茂之的声音明显放松了下来。   “我还好,他们要我交待出在商大人在北镇抚司的人,你呢?他们是不是逼你默写齐物经?”   “不错,你不要着急,任兄他肯定不会就这样弃我们而去。”顾茂之轻声安慰道。   越无悠眼中忽然就泛起了泪,顾茂之不在她身边,她到底有些心慌。她正欲答言,一个阴测测的声音忽然响起:“你们说够了吗?”这个声音阴冷诡谲,越无悠立时瑟缩了一下。两人知道附近有高手在监视他们,再不敢说话。   在船中摇摇晃晃不知过了多久,舱门前又响起了那个粗暴的声音,那人催促道:“写好了没!”   “写好了,你进来拿。”   那人将舱门打了开,越无悠知道自己跑不掉,便只是正眼也不瞧那人一眼,将手中的纸递了过去。   “怎么只有两个名字!”那人瞧得清楚,自觉受了戏耍,登时勃然大怒。   “我饿了,要吃饭。”   “你!”那人说着便要一鞭子朝她抽下来。   越无悠抬头望着他,邪气十足的笑道:“我这人吃软不吃硬。你敢打我一下,就不要做梦从我口中再知道一个名字!”   那人知道她对明泽有举足轻重,忿忿的放下手中的鞭子,咣当一声关了门,向明泽有的船舱前去请示了。   “哦?给我看看。”明泽有正在舱中看着海图,听着守卫禀告,颇有兴味的接过了他递过来的名单。   他望着那两个名字,勾唇笑道:“不过一个小姑娘,到底是胆子小。被吓唬两句,什么都肯说了。她要什么,你给她便是。将她挪到大舱,好吃好喝的供着,知道了么?”   “是。”这守卫领命,正欲离去,忽然有人急吼吼的敲响了舱门。   “你去吧。”明泽有吩咐道,那守卫将将出门,门口的水手就急忙忙的挤了进来,面色慌张的说道:“家主,我们后面跟了条陌生的船!”    ☆、峰回路转   “什么?怎么回事!”明泽有急忙走出船舱,往船头奔去。此时天色已晚,铺天的云布在夜空,大雨下的滂沱,阴沉的云层时不时被亮白的闪电刺破,随之而来的便是震耳欲聋的雷响。   大海被这糟糕的天气搅得不安分起来,海面升起一阵迷雾,汹涌的波涛放出怒号,拍打着船体在这无垠的海面浪荡漂流。   明泽有对这天气倒是习以为常,他走到船头,大副提着一盏风雨灯,手指着东南方向,顶着狂风大雨对他嚷道:“这船跟着我们一路到了这儿,古怪的很!”   “是不是迷航的商船?!”明泽有大声问道。   大副紧张的摇了摇头,回道:“不像!来东海做生意怎么能不摸清海上的规矩。其他船只早就绕过这儿,往别处行去了!”   明泽有面色严肃,他思索片刻,当机立断的命令道:“击沉!”   “是!”大副面色一凛,大声答应道。他转身走下船舷,掏出腰间别着的的大刀,沿着船舷一路拍打过去,指挥着一众船员各就各位。这艘大船立时调整了方向,向那艘在海中飘摇的海船行了过去。   顾茂之被关在黑暗的船舱中摇的头晕脑胀,忽而觉得船身猛地转了方向,身子立不住往一侧偏去,就在此时,一声炸雷似的巨响炸在了他耳边。他被吓得一激灵,心神未定,又是连着响了好几响。   他心头砰砰跳了起来,大声叫道:“无悠!无悠!”没听到越无悠的回音,却有人拍了一把船舱的木门,不耐烦的吼道:“静些!”   “发生什么事了!”他拍着舱门大声问道。门外那人自是不可能给他回应。   “师父!他想击沉我们!”平安掌着舵全神贯注的盯着前方,躲避开明家船上发出的炮火。   一个炮弹擦着他们的船舷飞了过去,砸进水中炸起了偌大的水花。船身被气浪冲击的摇摇晃晃,平安手中的舵飞速的转着,他拼尽全力才重又控制住船身。可明家堡的炮火丝毫没有放松,炮火朝着船一个接一个的飞了过来。   “怎么办!再不能靠近了,他们的炮火太猛了!”平安紧张的嚷道,他避开了一段距离,不敢再靠近。   “你懂水性,你说怎么办。”   “要么用个舢板划过去,可舢板被海浪打两下就要支离破碎,根本渡不得海。”平安迟疑了一下,说道:“要么,就只能打道回府了。”   “再没有别的法子了?”任湛紧皱眉头问道。   平安无奈的摇了摇头,海上的雾越来越浓,怒号的波涛竟渐渐静了下来,回复了平静。   “他们竟然掉头了!”平安指着前方吃惊的喊道:“这里的水势好奇怪,水里蕴着股奇大的劲力,表面却是风平浪静。”   “快追过去,他们一定是要回岱屿了!”任湛心念一动,立时跃至船头,不顾浑身淋得透湿,极目望着远方明家大船的桅杆。   “家主,那船还跟在后面。”   明泽有面色阴沉,心中已猜出了七八分。“要隐卫立在船尾,招子给我放机灵点!”他恼火的一掌拍着船舷上,双目胀的通红,“任湛!你到底要做什么!”   瓢泼的大雨仍未停歇,平静了不过一盏茶时长的大海发出低吼的呜咽,平安听着这声音,脑中灵光一闪,惊慌嚷道:“这声儿,要起漩了!”   不多时低吼的海声变成了奔腾的溪流似的哗哗水声,任湛这才发现船下的海面几乎每个两三丈便布着一个细小的漩涡。这些漩涡哗哗鸣着,在海面搅到一处便融合为一个大旋。与此同时,船身受到了海水的冲撞,在海面不停剧烈的颠簸,晃得他几乎站立不住。   平安年纪虽小,在这危急时刻却十分沉着,他见这密布漩涡左右避不过去,自己这船离明家堡的船不过百丈距离,干脆横下心来,咬着牙操纵着船如离弦的箭一般劈风破浪向前飞驰而去。   这船被漩涡冲的左摇右摆,高低荡个不停。他们往前驶了不久,冲过了那一片漩涡密布的海域,正松了一口气,一个滔天的巨浪却对着这艘小船当头拍了下来。   这船行驶的速度极快,船帆吃满了风,平安打满了舵也避之不及,只能结结实实的吃下一个浪头。余浪的威力未散,涌起的波涛将他们的船高高的掀了起来,轰隆一声,又是一个巨浪当头拍下,将船头几乎竖直的拍到了海里。   好不容易经过两个大浪,船身甫浮出水面,平安就听得船侧传来一声“啪”的可怖的巨响。他的脸霎时变得惨白,船身被海水击破,现在水流如此复杂,船身很快就会被撕裂,这船不过片刻就要沉没。   “平安过来!”任湛显然也知道这船即将沉没,当下奔至船尾,放下了悬在船尾下的一个舢板。平安毫不犹豫的弃船跳至舢板上,用力挥着船桨,顶着风浪向明家堡的大船驶去。这时的浓雾已极厚重,即使是丈远外的人物都不能看清。   “这里的水好平静,这片海真是奇怪。”平安奋力的挥着桨,追随着明家船只照破浓雾的灯光跟了过去。   透过浓浓的重雾,任湛分辨出了明家那乌黑的巨大的船身。他向平安吩咐道:“你划远些等我,不要上船。”   “师父,你多加小心。”平安知道自己不精武艺,上船也是添乱,便只是眼巴巴的望着他叮嘱。任湛笑着摸了把他的脑袋,踩着船板一跃而起,拉着大船上的麻绳轻巧的翻身至大船的船尾。   数十把刀剑同时向他刺了过来,他腾身一跃,落在拉扯着风帆的粗绳上,使出平步青云的轻功步法,眨眼之间已立在了桅杆顶端。   桅杆风帆对船而言极为重要,他料定他们不敢胡来,便只是在风帆桅杆间与这数人游斗。   浓雾迷蒙,在高明的高手对这极为机灵的敌人也是无可奈何。明泽有听得船尾呼喝之声,怒气冲冲的赶了过来,双掌凝气,高喝一声腾空而起,追着任湛不断出掌。   “且试试我的裁云剪水功!”任湛对着气势汹汹的明泽有,猛然往他面前一刺。即休剑被他的掌风所阻,离着明泽有不过半丈的时候便不能再刺一寸。   他手腕急抖,搅动周围的空气,那层雾竟被他分了开。任湛轻喝一声,右手一挥,即休剑如寒冰利刃一般刺破了明泽有的防线,向他胸口直刺过去。   明泽有拂袖一展,将即休剑卷在袖中,飞身向后退去。任湛没给他喘息的机会,剑风凌厉,绞断了他的衣袖。正欲再上,七八束剑光已闪在了他面前,逼他收势。   越无悠听到船板上打斗不休,又似隐约听到任湛的声音,便不管不顾的大声嚷了起来:“任湛!是你么?!是你么?!”   “你们在哪?!”任湛沉声说道,这声音蕴了他的内力,立时传遍了整艘船。   顾茂之听到任湛的声音,大喜过望,立时回道:“我在下层船舱!”   任湛这时已奔到了越无悠发声之处,听得她将门拍的震天响,即休剑一剑砍下,那锁门的金刚铁锁就跟腐烂木头一样,一分两半,当啷落地。   越无悠一头闯了出来,见果真是任湛,不由拉着他笑道:“真的是你,我还以为你给喂鱼了。”   任湛挥剑招架着面前的人,笑道:“鱼只吃细皮嫩肉的,我太糙了,它们不吃。你快去找茂之,我们走!”   越无悠答应一声,当即沿着台阶往下层奔去。下层这时有人正拿着武器往上赶,她顺手抄过根木头,一边与那些武夫相斗,一边嚷道:“呆子!呆子你在哪!”   顾茂之听见越无悠大叫大嚷的声音,知道她已逃了出来。以他的功夫,逃出这船舱本是轻易之事。可他因为顾念越无悠,始终不敢轻举妄动。越无悠已然脱险,他断没有再被人掣肘的道理。   他一边答应着,一边将双手放在门上,他手中运力,拍出蕴着极大内力的一掌。“砰”的一声,舱门已飞了出去。   “任湛在上面,快去找他。”越无悠赶到他身边,一棒敲晕了一个船夫。她眼睛极尖,瞧见一个大汉半遮半掩的躲在一堆人后,面色颇为心虚,当下就认出了这是一直看守着她的那个汉子。   她冷笑一声,飞身而起径直落在他面前,那汉子举拳欲打,被她一把捏住了手指猛地向后一撅,当下痛的站立不住,半跪在地上,求饶道:“姑娘饶命!姑娘饶命!”   越无悠不为所动,手上加了数分力,痛的那汉子五官都皱成了一团。   “我的金梭呢?放在哪儿了!”她厉声问道。   那汉子泪眼婆娑,颤颤巍巍的向着里间一室指去。   “你们仓库又在哪?”   “在...在...”那汉子犹犹豫豫的不肯说。   “说!”越无悠又加上了几分力。那汉子额间渗出了细密密的汗珠,终是招架不住,一口气吐了出来:“在底下一层西边!”   越无悠微微一笑,一个狠辣的手刀劈在他脖颈,那汉子两眼一翻,晕将了过去。越无悠奔进小舱取过两人武器,正想往地下一层跑去,不想被顾茂之一把拉住。   “你去库房做什么?”顾茂之颇为不解。   越无悠长大这么大,就吃过两次亏。一次是在魑魅魍魉处,还有一次就是在这船上。她这人锱铢必较,正是要回敬一下明泽有。   “我给他们点儿颜色瞧瞧!我越家人,是好欺负的么!”   “现在不是置气的时候,先离了这船再说!”顾茂之无奈的叹了一声,船上打斗之声不绝于耳,他担忧任湛一人对付不来,只想快点离开。   “我不!”越无悠一把挣开,往楼下跑去了。他料着底下一层都是些平常奴仆起居的地方,她应该对付的来,便转身奔上了一层,与任湛一同对敌。    ☆、水至而返   顾茂之加入战局,任湛的压力瞬时小了起来。大雨瓢泼,雨帘几乎遮住了视线。   “平安!平安!”任湛蕴了内力大吼,招呼平安靠近这艘大船。两人一边对付着众人一边往船尾退去。   “悠妹快来!”顾茂之有些着急。   “来啦!”清脆的声音传了过来,越无悠将金梭缠在桅杆上,足步轻点,轻快的跃了过来。   平安将船划近,大声嚷着任湛的名字。明泽有双目几乎喷出火来,怒道:“给我把他们留下来!把舢板给我击沉!”   立时有仆从往船下奔去,可是甫一下楼梯就被浓烟熏了上来,惊慌失措的嚷道:“老爷,下层着火了!”   越无悠得意笑道:“明家主,礼尚往来,快去灭火吧!”原来她方才下到二层的仓库,将库中所贮藏的酒洒了一地,用火石燃起了火。   “哈哈哈哈,丫头干的漂亮!”任湛朗声大笑,顺着纤绳一跃而下,落在了平安的船上。顾茂之与越无悠也相继跳到小船上,平安一桨荡开数丈,小小的船身顺时隐没在浓雾中没了踪迹。   “任湛!”明泽有一声怒吼,一掌拍到栏杆上。他已明白了任湛要做什么:他要跟着他们,知道怎么进入明家堡。   “给我追!给我追!”   “老爷,不能再和他们纠缠了,要误时辰了!”   明泽有知道这道理,沉着脸转身回舱,见船板上烟火缭绕,明家仆从被这三人闹的人仰马翻好不狼狈,心中的怒火又升腾了三分。可任湛他们已经逃走,现下除了忍耐再无别的办法。   “任大哥,你到底在玩什么把戏!”顾茂之指着平安问道。他没料到平安会来东海,更没料到他会出现在这里。   平安微微一笑并不答言,专心致志的看着风向与海浪,跟着明家堡大船的摇着橹。这里大风大雨,水流湍急万变,他得打起一百二十分的精神去对付。   “我从清梧山下来的时候就给这小子去信了。我想着他熟悉水性,也许能帮上忙。没想到,他还真的帮上忙了。”任湛笑着拍了下平安的脑袋,平安嘿嘿的腼腆笑了起来。   “那你怎么不要他来找我们?”   “他比我们早到几天,我想着我们仨在东海讨不得便宜,就要他将明家堡的所作所为都打听清楚。他在暗处,比我们好行事。”   “所以你知道明泽有说要带我们出海是假话?”越无悠好像有点明白了。   任湛笑着点了一点头。   “我已打听清楚了,明家堡出海回堡的时间都是固定的。他们这一行,是从别的海村过来的,不可能再去一次。”平安跟着解释道。   “好狡诈!”顾茂之方才恍然大悟,气愤的击了下掌,“为了骗我们上船,还编出了那么多大义凛然的谎话,好不要脸!”   任湛叹了口气,沉声道:“骗我们上船是真,说的话却也是真的。”   “什么?”顾茂之怔住了。   “明家堡在东海一带对百姓颇为慷慨,他们与东瀛的商人走私,养活了不少东海渔民。是以这里的人,确实是相当尊重他们。”   “官府不管么?”顾茂之有些诧然。   越无悠不由笑道:“你这个呆子,想必明家人已经上下内外都打点通透了,才能安稳坐大。”   “这!”顾茂之不平的说道:“这算是个什么道理!中饱私囊,尸位素餐,这算什么!”   越无悠无奈的笑了一下,转而向任湛问道:“所以你今早又唱的是哪出?既然要去岱屿,为何要从船上逃出来?”   “他怎么可能让我们知道怎么去岱屿。他在船上必定会向我们发难,像关你一样把我们关起来。船舱里两眼一抹黑,你能知道什么?”   越无悠撇了撇嘴,不服气的说道:“那你怎么主动发难了?害的我们被关。”   “我又没想到你功夫那么弱,你若是再能撑得片刻,也不至于被关起来。”任湛嘲笑道。   “你!”越无悠被他说的哑口无言。   “好了,好了。”顾茂之忙打起圆场,向任湛问道:“任兄,你知道岱屿怎么去后,是有何打算。”   “告诉商大人。”任湛沉声答道,“不能就让明家发展下去,他们所做的恶事,是时候结恶果了。”   顾茂之颇为赞同:“不错,这里天高皇帝远,官员腐败,却是该好好整治一番。”   三人在交谈间全然没有注意到天已阴沉的快要压到海面。平安跟着明家的大船行驶,一路十分平稳。他觉得有些蹊跷,这里的天气极为恶劣,除了这一水流外,其它的水流全然没有一点章法,互相碰撞搅动。   雾越来越浓,他只觉在一眨眼间,明家的大船已不见了影子,他惊声叫了起来:“船呢?!怎么忽然不见了!”   “什么?”任湛与越无悠同时站了起来往远处望去,却真如平安所言,海面茫茫,明家的大船似是从未出现在此处过一样。   “怎么回事!?”越无悠有些害怕。顾茂之耳力聪明,注意到水底发出呜呜的声音,急忙说道:“海底有东西在呜呜响。”   他这话还未说完,平稳的船忽然开始猛烈的摇晃,几乎要翻进海里。平安这时已顾不上划桨,只能跟着他们紧紧的抓住船沿,在可怕的风浪中摇晃。   “漩涡!是漩涡!”越无悠一眼瞧见了海面不远处的一个大漩,惊恐的叫道。   这漩涡直径几乎有百丈宽,海水哗啦啦的注入这个漩涡,又被水力绞着往别处流去。   “船要碎了!”平安高声嚷道。这里的水脉交错纵横,力量极大,这小舢板在这里便如萧瑟秋风中的落叶,来去全由不得自己。若是被卷入这漩,只怕会被卷到海底活活淹死。可在这茫茫大海中,纵然他们武功高强,却全无一点用处。   “东海之极,水至而返。”《东海列志》中的这一句话忽然跃进了顾茂之的脑海。   “呆子!你在念什么!”越无悠大声嚷道。   “水至而返...水至而返。”顾茂之醍醐灌顶般茅塞顿开,他肯定的喊道:“没错!肯定是这样!往漩涡里去!”   “往漩涡里去?!”任湛大吃一惊,不敢相信他的意思。   “没错!水至而返就是这个意思!跟着漩涡下去,随着水流走!”   任湛眼看这小舢板就要支离破碎,横竖在海上躲不过这一劫,便横下心说道:“好!我们将衣角系在一起,跳入这漩涡中去!”   “平安,你敢不敢跳!”任湛向平安吼道。   平安当即将自己的下摆与任湛的衣衫缠到了一处,慨然道:“这条命本就是师父救的,我怕什么!”   “好徒弟,”任湛欣慰的朗声笑道,大喝一声:“跳!”便与平安义无反顾的跃入了水中,汹涌的波涛立时卷着他们往漩涡中去了。   “悠妹。”顾茂之紧紧握着越无悠的手,他感受到了她在微微的颤抖。   “你信不信我?”他沉着的问道。   越无悠有些紧张,她用力点了点头,说道:“信!”顾茂之微微笑了一下,两人也跳入了海中。   海水瞬间淹没了他们,任湛只觉自己的眼耳鼻中灌满了海水,被水流撕扯的身不由己的四处流荡。可他也感受到了这无数股水流中似有一股水流的力量格外强大,他灵台一闪,立时拉着平安往那股水流游去。   入了那股水流的水道,果真再无水流交杂,水道清晰平稳,他心中一喜,全力跟着那股水流漂流。   不知在水中浮沉了多久,他忽觉压力斗轻,水面渐渐平息了下来。他奋力浮出水面,耀眼的阳光照迷了他的眼睛。   “师父,那里是岸!”平安惊喜的叫道。   他顺着平安手指的方向望去,果见在百丈远处隐隐露出了陆地。“走!我们上岸去!”任湛豪爽的笑着,又拍了下他的脑袋。   岸边荒无人烟,任湛反倒松了口气。岱屿是明家堡的老巢,想必守卫森严,碰到他们肯定二话不说就要抓起来。   他与平安游上海岸,绯红的太阳正从海边落了下去。他们俩精疲力尽的躺在沙滩上,望着平静宽阔的海面与被夕阳烧红的天空,恍若隔世。   “真美!”平安忍不住啧啧叹道。   任湛望着他富有生命力的稚嫩的脸,有些恍惚。他将双手交叉着枕道脑后,淡淡的说道:“九死一生,看什么都美。”   平安不好意思的挠了挠头,有些担忧的说道:“顾先生呢?怎么还没上岸?”   “也许被冲到别的地方了罢。”他们在沙滩上等了半晌,直到太阳完全落下后顾茂之与越无悠才浮出了水面。   他们上气不接下气的划到海边,见到了任湛与平安生起的篝火,连忙赶了过去。   夜间的海边格外冷,越无悠功力稍弱,被冻的抖个不住,牙齿格格作响。她烤着火抱怨道:“难道今晚就在这儿过夜?”   “你想要去哪,去客栈开个天字房,然后好让明家堡的人来抓我们?”任湛翻了个白眼。   越无悠不高兴的不作声了。顾茂之将自己的外套解下披在她身上,安慰道:“那里有山,我们去山上找找,或许能遇见间荒屋。”   “得,那我现在就去找,免得冻坏了我们的越大小姐。”任湛站了起来,拍拍身上沙土,往山上掠去了。   他们运气颇好,竟真在半山腰找到间荒废已久的茅屋,这日他们疲惫不已,便草草的将就睡去了。    ☆、百年纠葛   任湛他们前一日又是在海上漂泊又是与明泽有一番激斗,是以这一夜睡的格外香沉。第二天叫醒他们的,不是山鸟鸣叫,而是一阵诱人的食物香气。   任湛心下觉得蹊跷,手持即休剑,戒备的推开房门,却见越无悠与平安正围着灶台忙着不亦乐乎。   “这...哪里来的?”他指着灶台上的那一堆食材,怔怔的问道。   平安不好意思的红了脸,小声说道:“越姐姐想办法弄来的。”说罢便赶紧蹲了下去给灶里舔柴火。   任湛瞧他这幅模样,已明白了大半。越无悠不以为意的一笑,轻声说道:“别告诉那呆子,不然他可要不高兴了。”   “你呀,当我猜不出来么。”顾茂之在房内已经将他们的话听得一清二楚,“留下银钱了吗?”他无奈的问道。他们绝不可能去集市上大摇大摆的采买,越无悠不告自取,虽不光明磊落,现下也只能事急从权。   “留了。”越无悠松了一口气,莞尔笑道:“你们去洗漱吧,早饭弄好了我叫你们,再给你们说说城内的情形。”   “早上我去城里的时候,差不多三步一岗、五步一哨。想必是明泽有布下了重防,要捉拿我们。”   “明家堡的宅院在哪?”任湛关切的问道。   “在镇的最中心,这儿地方不大,且外人难至,是以没有衙门,更没有官差。可以说这个岛,算是个小国了。”   “任湛,你打算怎么办?”越无悠问道,她摸不透任湛的心思。   任湛沉吟了一会儿,不回答她的问题,却向平安说道:“平安,你跟我来。”   “哎。”平安慌乱的答应了一声,起身与任湛一起走出了茅屋,往林中去了。   “任大哥这是什么意思?”顾茂之同样不解,“他难道还没有下定决心么?溥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明家堡大逆不道,难道还要留的他们在此处坐大么?”   “不知道,让他自己决定吧。”越无悠望向门外任湛与平安的背影,轻声说道。   任湛带着平安行到林中,这日日头甚好,林中空气清新,明亮的阳光在地上投射下斑驳的树影。他从树上折下一根树枝,递给了平安。   “师父?”平安愣愣的接过了树枝,不知道任湛想要做什么。   任湛微微一笑,“你一口一个师父,我不教你几招,岂不是对不起你?”   平安大喜过望,心头却瞬间闪过了一丝异样,他扑通一声跪了下来,诚恳的说道:“师父,等我们从东海回去,你再教我也不迟!”   任湛想不到平安这个毛头小子,心思却如此细腻。他故意做出不满的神气:“怎么,你不想学?”   “平安不敢!”平安惶恐的说道。   “那你便看好了,我可只教你这一遍!”任湛不再多言,当即抽出即休剑,行云流水的将拱星剑法使了一遍。   平安目不转睛的盯着任湛矫健的身姿,只觉他的剑风凌厉得令人透不过气。他没读过多少书,难以形容出他翩若惊鸿,矫若游龙的身姿。即休剑在任湛手中似是有了生命,剑影流光,无往而不至。森然的剑意令人遍体生寒。待任湛将四十招使毕,翩然落地时,平安犹自怔怔的在震撼中未反应过来。   “怎么样?”任湛挑眉问道。   “好...好剑法。”平安回过神来,找不出言语来形容内心的震撼。   任湛面露骄傲之色,平安这副模样,与当初白云九初次教授自己这套剑法时的表情一模一样。   “想不想学?”   “想!”平安毫不犹豫的回答道。   “我当初跟你说的话,你还记得么?”任湛严肃的问他。   “当然记得。”   “再说一遍。”   “我若用功夫欺凌他人,必定命途坎坷,潦倒一生!”平安朗声说道。   “记住了么?”   “永不会忘!”平安坦诚又坚定的答道。   任湛朗声大笑,“好徒儿!为师现下就将云居的功夫,全都教与你!”   “你瞧好了!”任湛重又抖擞即休剑,缓慢的使出了拱星剑法的第一招“星月交辉”。   当初在长沙的船上时,任湛教与了平安一套小擒拿手和内功心法。平安寄住在叶展家时,将这内功心法练的滚瓜烂熟。叶展是好武之人,他见这孩子心思单纯,一心向武,便也毫不吝啬的时时加以指点。是以平安今日学这剑招时已有内功做底,学的也十分快速。   两人从清晨练至晌午,午饭吃罢,任湛又将他拎到了林中,继续尽心尽力的教他功夫。平安虽觉得蹊跷奇怪,可任湛教的紧张,他也抽不出心思去细想。两人一直在林中练至太阳落到了树梢。平安不过一十三岁,体力支撑不住,手臂酸胀不已,即使咬牙强撑,姿态难免走形。   “罢了罢了,先休息会儿吧。”任湛瞧他撑的辛苦,便收回了手中的剑。   “谢谢师父。”平安不好意思的红了脸。   两人一同躺在草地上休息,望着天边如火的夕阳。平安心中反复默想着任湛方才教授自己的一招一式,竟然渐渐昏睡过去,发出不大不小的鼾声。   “这小子!”任湛双手枕在脑后,觉得有些好笑。他望着色彩万千的云彩,脸上的笑意渐渐散了,不知道在想些什么。不多时一缕袅袅的炊烟从茅屋处升了起来,越无悠已经在做晚饭了。   “要是能过这日子,那该多好!”他正出神的想着,远处的树梢忽然传来了树叶窸窣的响动声。任湛登时警醒,他从地上一跃而起,持剑戒备的望着四周。   西面又传来了响动之声,他冷笑一声,施展轻功追了上去。前方若隐若现的身影似在领导着他往一处前进,这人的功夫极高,不管任湛是快是慢,是急是缓,他都能与他保持着恰恰三十丈的距离。   天完全的暗了下去,任湛有些恼怒,干脆停了步子,再不去追。前方那人果然亦停了下来,两人立在荒原之中,前后隔着百丈的距离。   “你是谁?”任湛沉声问道。他发声时蕴了内力,是以这声音即使传到那人耳中时,音量也没有削弱分毫。   “我是明家的主人。”那人倨傲的回道,声若洪钟,内力深厚可见一般。   “你不是明泽有!”   “我是他的父亲——明翼。”   任湛不由冷笑一声,“所以呢?你想做什么?”   “跟着我去一个地方。”明翼的语气平静又不容置疑。   “凭什么?”   “就凭我们明家这两百年来替你们承受的一切!”明翼再不理会任湛,飞身掠走了。   任湛迟疑了一瞬,到底是发足追了上去,直到至了一处祠堂似的建筑,明翼方才停下了脚步。   月光下这处祠堂显得有些瘆人,任湛警惕的进了中院,终于见到了背着手在此处恭候多时的明翼。明翼的须发已然全白,他穿着身朴素的玄布衣裳,眼神在这月光下十分清亮。明泽有已有五十多岁,这明翼想必已过耄耋之年。可他的身形挺拔,丝毫不见半点老态。   “你要给我看的就是这个?”任湛讥诮的望着他。   明翼右手一扬,祠堂里的两盏油灯霎时亮了起来。任湛心中不由蓦的一凛,这老者可一指点燃东西两侧的油灯,内力深不可测,已臻化境。   并不明亮的油灯照亮了祠中供奉着的牌位,这些牌位密密麻麻的摆了一面墙,看过去令人头皮发麻。   “任湛,想必你是不知道我明家,为了你们其余四支,承受了些什么。”明翼沉声说道,语气像一个老者教训一个孩子。他指着最上一层最中间的一个牌位,说道:“他,就是两百年前周明远的大弟子。也是把明家带刀东海开枝散叶的先祖。”   他复又指着一个另外牌位说道:“这个,宋末时带着当地的渔民抵御外地入侵,最后死在了倭寇手中。他死的时候,只有十九岁。”   明翼冷笑一声,又指着一个牌位沉静说道:“当年颁布禁海令,东海倭寇侵略之风日盛,民不聊生,饿殍遍地。我们率民抵御,最后却被当地官员扣了个聚众造反,以下犯上的罪名,斩首了我族多名子弟。”   任湛冷冷的盯着他,可明翼还未停下来,继续说道:“便是这个人,发现了岱屿的所在,带着我们明家人从东海迁到了这个岛上。”   明翼指着上下两个崭新的牌位,音调有些颤抖:“这两个,就是在商辂府被你杀掉的,我的儿子和我的孙子。”   “任湛,白云九又做了些什么?”明翼不屑的向他发问。   “你们隐于山林,自谓出尘雅士,于国于民又做了些什么?我明家每年向朝廷进献五十万两白银,震慑东海列国不敢进犯沿海。你们又做了些什么!”   “这便是你滥杀无辜的理由么?”任湛反口问道。   “滥杀无辜?”明翼锐利的眼光刺了过来,厉声问道:“如果是你,你是想让你的后人摆脱掉这命运,还是继续背负着这些本不该压在我们身上的责任?”   “一百年前,我明家最为艰难的时候,曾派出子弟去找寻你们四支的后人。结果呢?你们一个个置身事外,说着不想落入红尘的好听话。若不是发现了岱屿,明家早已灭族。”   “任湛,你凭什么跟我说无辜!”    ☆、两难之境   明翼这番话掷地有声,任湛却听出了些别样的弦外之音。明翼与明泽有皆是骄傲之人,怎会三番五次妄想用话语来打动他?明家人既然已发现了他们在岛上的藏匿之处,为何不直接对他们动手?即使是为了周明远的秘籍与《齐物经》,未免也太瑟缩了些。   “任湛,将秘籍交出来,我放你们一条生路,让你和你的同伴活着走出岱屿。”明翼目光如炬,将他神色的微妙变化全都收到了眼中。   他这话说的强硬,却让任湛坐实了心中所想。明翼不敢杀他,先前所说的话是在震慑他,现在更是在诈他。   事已至此,他也不想再猜哑谜,便直截了当的向面前的老者发问:“你们到底在顾忌什么?”   “好小子!”明翼眼中暗芒一闪,瞬间变了脸色。他再不多说一句,猝不及防的向前猛拍出一掌。他离着任湛足有三丈远,而这掌风送至任湛面前时气势丝毫不减,任湛料不到明翼忽然发难,一个侧翻躲过了这掌,而炽烈刚劲的掌风仍令他呼吸一滞。   他甫一落地,周身已被无所不至的灼热掌风包围,他挥舞着即休剑,使出裁云剪水功的招式,银白的剑身在月色下波光粼粼,他凝气而发,将明翼的掌风须臾化的干净。   明翼眼神泄出不甘心的愤恨,他生来颇有武学天分,沉心武学六七十载,功力比任湛高深数倍。可他纵是英才,始终翻不出祖师周明远为他们限定的一方天地。   他也曾想过跳出这五行相克的功夫,可天机云锦功就是已周明远所创的内功为根基,再一层层向上练起。   若想要跳出五行桎梏,方法唯有两种。一是废掉自己的武功,另练别派内功心法。二是将周明远所创的五门功夫全都学会,五行既都通融,自然再不惧万千变化。明翼选的当然是后一条路。   七十年前,正是明家极危难的一段时间。当时朝廷与倭寇,两厢都盯着明家这块在东海的大肥肉。当时的明家家主正是明翼的父亲,明翼的父亲派出子弟去求取四支的帮助,希望他们能伸出援手,缓解明家危难。   明家子弟空手而返,在多方势力威逼下心力交瘁的父亲病重去世,明家风雨飘摇,危在旦夕。幸而老天垂怜,让他们发现了岱屿的所在,明家终于得已休养生息,东山再起。   明翼接过明家家主之位时,便已在心下暗暗发愿,定要获得其余四支手中的秘籍,以慰父亲在天之灵。他青年时,明家根基尚不稳固,他无暇顾及此事,只能埋心于家业。等明家在东海重新坐大,重为一方霸主时,他已成了个头发花白的老人。   明翼这人极有野心,朝廷现下默许明家在东海与东瀛等国私下买卖,可不代表这状况会一直维持下去。他未雨绸缪,早就不满足偏安东海一隅,若是明家子弟皆可掌握这五行奇功,在中原建功立业,自是指日可待。他年事日高,经不得频繁的海上颠簸,就将此重任交给了明泽远。   他们得到了洞若观火掌后,便谋划向云居发难。玄明因着百年前的那场因缘际会,得到了两部秘籍,他们莫奈他何。明泽有巧言辞令,诱哄了玄明交待出云居的所在。那时白云九去世不过两载,惟留下一个孤女与几个青年弟子。白云九临死之前,曾叮嘱女儿将唯一的纸本秘籍烧毁,是以他们侵入云居,却未能得到秘籍。   若是当日在兜率寺,玄明将那两部秘籍交给了明泽有而不是任湛,明翼又怎会在这毛头小子手下吃亏?   明翼一念及此,心中愤懑难当,攻势斗涨,即使任湛习得了三门功夫,依旧在他沉重的攻势下显得左支右绌。   与明翼这般绝顶的高手打斗,心思绝不容许有半点偏差。任湛心剑合一,剑随意走,凌厉飞驰,刚柔并济,丝毫不露一丝惧色。   周明远这五门功夫极为巧妙,相克之势不在于内功,而在于招式的细微处。明泽有纵然内功深厚,可招式却始终被任湛死死克制,纵有千百分力也难以发出。两人打的越久,明翼的劣势越是明显。   任湛守势已稳,他长剑猛然一抖,使出拱星剑法中“驱雷策电”的一张,银白的剑光若流星一般朝明翼胸前飞了过去。   明翼轰然发出一掌,气浪掀飞了扑在地面的石砖,一道黑影飞闪而过,将明翼卷到了一旁。那道银白的剑光叮的一声射入了祠堂的梁柱,粗壮的梁柱晃了一晃,细碎的裂纹从银光射入处蔓延开来。   “明泽有,你总算肯出来了。”任湛望着并肩而立的明泽有和明翼,双眼红的几乎滴出血来。   “你们该死。”任湛剑指着他们,眼神沉着又坚定。   明泽有一台手,听得“唰”的一声响,墙头上立时出现了手持木弩,对着庭院的明家子弟。   “以为这样,我就不能取你们性命了么?”任湛冷笑道。   像任湛这样的高手,几只木弩怎么可能拦得住?明翼方才早就想要杀了他。如果任湛拼死要杀他们,明翼和明泽有全活不下来。这个道理,他们俩也是明白的。   “你就不怕我们杀了你的同伴么?”   “你不敢杀他们,也不能杀他们。如果可以,你们早就动手了。”任湛淡淡的说道。   “任湛!”明翼高声叱道,可任湛已听出了他的色厉内荏。   明翼知道自己已经完全的陷于被动,他们今天当然可以留下任湛,也可以拼死杀掉他。可这样做,明家就要完了。明翼的三个儿子,二儿子年少早夭,三儿子在商辂府中被杀。再下一辈只有一个七岁的孩子,现在当不得大任。   任湛虽然不知道明家自身的危难,却能感知到明翼身上凛冽逼人的杀气,已然散了。   “你要怎样?”明翼沉声问道。   “你们该死。”他又说了一遍。   “我们不能死。”明泽有坦然说道,没有一丝一毫悔过之意。他从怀中拿出一个紫檀木盒,将木盒抛给了任湛。   “这里面是三十颗夜明珍珠,你和你的同伴走吧。”   任湛接过紫檀木盒,心中凉的透彻。他斗喝一声,飞剑而起,向明泽有攻了攻来。“唰!”弩箭如漫天大雨般射了过来。即休剑的剑光闪烁在他周围,防备的滴水不漏。任湛手中的剑早已不是剑,而是满含着杀意的光。不过眨眼间,这光已架在了明泽有的脖颈上。   “你想不想知道,到底什么是死。”任湛在他身后冰冷的说道。   “我知道什么是死。”明泽有淡然的说道,“任湛,我不后悔。我杀了他们,不后悔。我死在你剑下,也不后悔”   “但是我知道,你杀了我,你会后悔。”   任湛一言不发,双眼胀的通红。两人僵持良久,任湛到底放下了手中的剑。   “你说的没错,我杀不杀你,我都会后悔。”   “了结吧,用剑客的方式了结吧。明早日出,海崖边,我和你,死生由命。”   “好。”明泽有如释重负的答应道。任湛定定望了他们一眼,再也没说什么,飞身一跃,转眼奔远了。   祠堂里是良久良久的静默,明翼将手缓缓搭上明泽有的肩头,心情复杂的唤道:“泽儿...”   “就这样了结吧,父亲。”明泽有神色却颇为解脱:“这对明家是最好的结果,不是么?”   “要不要...”明翼思虑半晌,欲言又止。   “不用了,我厌了。就让我明天做个剑客,让我的剑告诉我到底应该走到什么地方。”他转过头诚恳的望着明翼,带着恳求的口吻说道:“如果我没回来,父亲,我将卓儿交给你。你好好教养他,莫要让他辱没了明家。”   明翼沉默良久,默默的吐出一口无奈的叹气,轻声说道:“知道了。”   任湛出了祠堂,往茅屋回去,走到茅屋的后山时,在朦胧夜色中瞧见了一个提着灯笼的人影。那人连忙吹熄了烛火,应当也看到了他。   “别藏了,是我。”任湛疲惫的高声唤道。   “来了。”传来了一声轻快的回答,那人原来是越无悠。   越无悠奔了近来,朝他笑道:“你跑哪儿去了?茂之和平安急的不行,正漫山遍野的寻你呢。”   遮住月光的云散了,苍白的月光照亮了任湛的脸,越无悠愣了一下,关切的问道:“你怎么了?怎么脸色那么难看。”   任湛不自觉的抬手摸了摸自己的面颊,扯出一个僵硬的笑来,“脸色很难看么?”   越无悠点了一点头,见他一副心神不宁的样子,追问道:“你到底做什么去了!”   “我去见明泽有了。”任湛平静的回道。   “什么?!”越无悠惊的睁大了双眼,“他跟你说了什么?你杀了他么?!”   任湛不回答她的问题,却向她问道:“丫头,你身上有迷药,是不是?”   “你想做什么!”越无悠无悠心里立时提起了警戒。   任湛微微一笑,云淡风轻的说道:“我约了明泽有决斗,你想个法子,明天让茂之与平安睡到晌午,好不好?”   越无悠躲闪道:“你在说什么胡话,我听不懂。”   “你听的懂。”任湛了然的说道。   他语气中的决绝与淡然让越无悠有些恐惧,她脑中电光火石闪过,忍不住捂住嘴惊叫道:“任湛,你该不会是想和明泽有同归于尽吧!”   “你可千万别犯傻!”   “帮帮我。”任湛在真诚的恳求她。   越无悠脸上的血色霎时退得一干二净,她转过身去,心慌意乱的说道:“我不知道他给你灌了什么迷魂汤。我要告诉茂之,让他来劝你。”   任湛拦在她身前,抓住她的胳膊,沉声道:“别告诉他。按他那性子,会把事情弄的无可转寰。”   “转寰?”越无悠想挣开他,可任湛的手抓的极紧。她心中觉得可笑至极:“转寰,你和明家有这样深厚的血海深仇,还想着转寰!”   “他不能死。”   “为什么?!”   “你应该比谁都清楚,他为什么不能死。”任湛望着她的眼睛,冷静的说道。   越无悠一怔,迟疑问道:“你...?”   “如果我没猜错,你母亲和当朝圣上,应该是同族吧。” ☆、决战前夜   “你...”越无悠眼神闪烁,背过身去慌乱说道:“你在胡说些说什么。”   任湛从容的勾起嘴角,露出了一个苦笑:“我是不是胡说,你还不知道么。”   “你怎么知道的?”越无悠无奈的望了他一眼,“我自认没露出多少马脚。”   “我也不过是方才在明家的祠堂里猜到的。我们到了岱屿,他们也找到了我们藏身之处。他们想要杀掉我们灭口不过轻而易举的事情,万没有还要把我引到祠堂,却只是想要我们离了岱屿的道理。”   “所以呢?”越无悠抬头问道。   “他们连商辂都敢杀,能让他们忌惮的,只有皇家了。我们四人中,能和皇家扯上关系的,不就是只有你了么?”   “我猜的对么?”他向越无悠问道。   越无悠勉强笑了一下,她偏过头探究的望着他,问道:“只是因为这样?”   “当然不是,你露出的马脚也不算少。从我们初初遇见时,你去盗珍珠花,周慕云伤了你,德王反倒要花重金医治你,救你一条命。”   “这也算不得什么。”越无悠分辨道。   “可后来呢?”   她不作声了。   “他派着周慕云将假的珍珠花运到武昌城,不就是给你出气的么。”任湛笑着说道。   她母亲的爷爷与仁宗是亲兄弟。当初南宫复辟之时,她的外公在暗地中帮了英宗不少忙。英宗复位后她外公又选择激流勇退,是以当今圣上对他们一支向来都是另眼相看。   越母少年时一番奇遇,嫁给了神偷越戏年,于礼制大有不合。可英宗对她母亲青眼相加,屡有破例,允许他们一家在江湖与朝堂往来。德王等一众亲王年纪长了越无越数倍,可说是从小看着她长大的,无关痛痒的事情,对她向来宠溺。   “若真如你哥哥所说,你母亲是刑部的暗捕,他一个名不正言不顺的锦衣卫,就算救了商大人一命,也不至于两三日间就能弄来给洛秋晗落籍的文书。”   “不错,那的确是哥哥向德王预先讨来的。”越无悠点头说道,她没想到任湛的心这般细,这些事情都还记得。   “你父亲来找你,也不只是放心不下你吧?”   越无悠一下怔住了,不由笑道:“你还真不傻。的确,我来岱屿,不是来凑热闹的。”   “你是不是不会让我杀明泽有?”任湛忽然问道。   越无悠垂下头去,半晌不说话。任湛猜出了她的答案,心中忽然破了一个窟窿。他沉声问道:“他们要你怎样?”   越无悠犹豫半晌,没回答他的问题,反而说道:“事事难料,便是明泽有意外死了,我也不会有什么麻烦。”   “他们到底要你怎样?”任湛读懂了她的暗示,却依旧执着的问着那个问题。   越无悠避开他的眼神,轻声道:“没什么,知道岱屿怎么走,明家在东海是个什么情形,便够了。”她别有深意的望着他:“你想的太多了。”   “商辂当真不知道东海的事情么?”任湛忽然问道,“他是默许了明家在东海的所作所为,是不是?这也不仅仅是他的意思吧。你那天答应茂之会将东海事情想办法呈给皇上,只是搪塞之语,我说的对不对?”   越无悠撇过脸,眼神明灭:“茂之太过刚正,可这世间哪有那么多黑白分明的事情。”她叹了口气,干脆与任湛实话实说:“土木堡之变大伤我朝元气,国库虚空,要圣上怎么励精图治?明家能替皇上震慑东瀛贼寇,还能从东瀛琉球源源不断的送白银回来,这也是他容许万安在朝中做些荒唐事的原因。”   “在明家被榨干之前,他会尽量维持住这场面。”   任湛听了越无悠这些话,反而放下心来,“所以明泽有不能死。”他冷静的说道。   越无悠不置可否:“万安的心太大了,他对商辂下手,皇上很不高兴。明泽有死了,也算是对他的一个敲打。”   “不,没这么简单,明泽有绝不会就这么坐以待毙,甘愿成为一个弃子。后面绝对还有更大的阴谋,他不能死。”任湛想到了什么,背后蓦的一阵发凉。   越无悠不解的抬头看着他,觉得莫名其妙:“他该死!他死了,明家自会推出人来替代他,你操什么心?!”   任湛苦笑一声,能代替明泽有的人,已被他一剑刺死。现在明家的老老少少,老弱病残,无一个可堪大任。他觉得自己十分可笑,现下竟在帮着仇人打算。   “你看这是什么。”他从怀中掏出了紫檀盒。盖子打开,温润莹亮的珠光溢了出来,照亮了他们的脸。   “夜明珍珠?”越无悠大吃一惊,“你怎么会有这个?”   任湛静静的望着她,她明白了他的意思,恨恨的说道:“你威胁我!”   “我威胁你。”任湛用平和的语气陈述,将紫檀盒塞到了越无悠手中。   越无悠不肯接过,难过的说道:“我不吃你这一套!茂之是你的兄弟,我不信你会不把这给他。我要是帮了你,他会恨我一辈子!”   “丫头!算我求求你。”任湛将紫檀盒硬塞在她手中。   “任湛,你何必管那么多?一剑刺进明泽有心口,不好么?你本就不是朝中人,江山社稷又关你何事?”   “若我不知道这些事情,那一剑我会刺得比谁都利落。可我知道了,我便不能那样做,阿芷也不会希望我用不计其数的无辜生命来给她报仇。”   越无悠觉得面前这个高大男子的身形忽然变得萧瑟,萧瑟成了一片在秋风中摇摆晃动却始终不肯离开枝头的叶。现在秋风要过了,这叶却不再顽固,静悄悄的就离了枝头,飘摇摇的往天上飘去。   她心中涌起了一阵酸楚。   “那我们明天就离开这个地方,不报这仇了。”   “不行。”任湛痛苦却坚定的回答了她。   越无悠的眼泪大颗大颗的滴了下来,她知道任湛内心的拉扯正把他推向一个可怕的终点。在这种情形下,她实在想不出方法来拒绝任湛的请求。她极用力的握着紫檀盒,手指骨节分明。   “他会恨死我的。”她绝望又无奈的做着最后的挣扎。   任湛知道她已被打动。让越无悠做这件事,他心中也觉得歉疚难当,于是他柔声的向她安慰道:“他不会的。”   “他会的。”越无悠的声音带了些哭音。   “他不会的,他会明白我,也会明白你。他会原谅我们的。”任湛有些不舍的说道:“我了解茂之,他不会离开你的。”   “无悠,帮帮我好么?”   越无悠抹着眼泪,艰难的点了点头。   “别哭了,别叫他们看出来。”任湛如释重负的笑了出来。   顾茂之和平安漫山遍寻无果,垂头丧气的回到了茅屋,打算等越无悠回来后再作打算。他们甫回去没多久,茅屋的篱笆发出嘎吱一声响。   平安立时飞奔了出去,他见任湛安然无恙的立在门口,紧皱成一团的脸顿时放松了下来,他关切的问道:“师父,你去哪儿了?!叫我们一通好找!”   “没去哪儿,找了个地儿练剑练得忘了时辰,要你们担心了,对不住。”任湛轻描淡写的回道。   顾茂之倚在门旁,觉得任湛的语气有些蹊跷,待要细问,又怕牵扯道任湛心中伤情,便只是轻声责备道:“下次也说一声。”   “你们忙了半晚,想必也累了,我给你做宵夜去。”越无悠一边说着,一边匆匆进了厨房。   任湛微微一笑,望着顾茂之朗声道:“茂之,我还没练够。你陪我再切磋切磋。”   顾茂之瞧他自到了东海便心事重重,今夜见他难得兴致这么好,便趁了他的兴,与他一招招的切磋比试。两个人在院中身影翩飞,你来我往,打的十分好看。平安兴奋的站在一旁,专心致志的望着两人。两人直打到越无悠来唤,方意犹未尽的住了手。   “真痛快!”顾茂之笑着走进屋,正欲坐下,却被越无悠拉到了另一个座位上。   “那不是你的,是任大哥的。”越无悠低声说道。   “怎么?我与任大哥的不同么?“顾茂之无心的问了一句。   越无悠脸色微变,只是说道:“他没吃晚饭,我给他多做了一些。”   顾茂之何曾在这小事上留过心?随意答应了一声,便将碗里的吃了个干净。越无悠的面色灰白,心中七上八下的跳个不住。   夜深了,平安与顾茂之沉沉的睡了过去。越无悠睡不着,干脆搬了张小凳子坐在院里看月亮。蓝黑的也,漫天的繁星,是个很美的夜,这是她平生第一次希望夜晚永远不会过去。   她专注的望着天空,月亮换了位置,夜的黑渐渐浅了,她心中的悲伤越来越重。这晚积累的悲伤,终于在任湛推开门时如泄洪般哗啦一声全淌了出来。   任湛见她坐在院中,不觉怔了一下,他随即平静的笑了一下,说道:“早啊。”   越无悠转过头来看着他,眼神是藏匿不住的悲伤。   “你会回来么?”她轻轻的问道。   任湛走下台阶,双眼望着前方,有些迷茫的说道:“我不知道。”   “你一定要回来。”越无悠眼睛一眨,眼泪落了下来。   任湛爽朗一笑,提着剑向门外走去,背对着她挥了挥手。   越无悠永远忘不了这一幕,在黯淡的浅蓝天色下,任湛背对着她潇洒的往门外走去,走进远处的树林,薄雾渐渐挡住了他的身形,他就这样消失在了自己的眼中。她终于忍不住蹲下去捂着脸嚎啕大哭了起来。    ☆、大梦一场   凌冽的海风吹起任湛的衣角,他到崖边的时候,明泽有已经在崖边候了他许久。他们立在高崖上,崖下波涛滚滚,屋大的海浪汹涌的撞碎在嶙峋的怪石上,化为白沫。   他们眼中皆有着视死如归的坚决,天地渺茫,海边生长起的那些有着宽大叶子的树木被海风吹的摇摆不定,呼呼作响。他们的身影在这方岩上孤单而决绝。   “任湛,今日我们各凭本事,命由天定,无论结果如何,前尘旧怨一笔勾销。”明泽有缓缓拔出了明家祖传的宝刀。经过了昨夜的事,他还是一样的骄傲而自尊,好似从来不会软弱,也绝没有弱点。   任湛同样拔出了即休剑,即休剑寒白的剑锋闪过一道寒光,杀意十足。事已至此,他按下了心中所有的挣扎,只想让手中的剑引着他去该去的地方。   明泽有双手持刃,举刀向他冲了过来。任湛飞身一跃,两刃相交,发出清脆的相击之声。他斗喝一声,剑影万变,虚实万千的剑影包围住了明泽有。明泽有镇定相对,手中长刀沉着,大巧若拙的应对着轻灵凌厉的剑。   两人转眼间已过了数十招,剑气刀风搅裂了两人周围的狂风,霎时间这海边高崖的巨岩上飞沙走石,天昏地暗。   明泽有杀意极重,招招凌厉不已,甚为刚猛悍狠。他受了重伤,知道久耗之下自己必定不是对手,便想着放手一搏,摧出自己十二分的力量,几乎以自伤之势向任湛铺天盖地的发难。   任湛初时甚为吃力,可他靠着拱星剑法和裁云剪水功的奇妙招式,还勉强招架的住。明泽有年纪五十有余,与任湛交过百余招后,意念未歇,掌风却已不能控制的势弱。他大喝一声,拼了全力,重又攻上。两人斗势愈盛,任湛与他过的百招,将三门功夫使得愈发纯熟通融,滴水不漏。   明泽有只觉任湛周身似有铜墙铁壁,水泼不进,刀砍不进,而攻势却若漫天流萤,无所不至,令人窒息。他虽已意识到自己大势已去,可一念及明家家人和百年积业,兀自勉力相抗,不肯放松分毫。   任湛越攻越猛,逼的明泽有不住往后退去,直将他逼到了崖边。大风未歇,发出尖利的呼啸,他看着阴沉的天,心底忽而腾起了一丝悲悯。   这份悲悯自兜率寺的玄明住持舍身为他挡下致命一击时便已悄然种下,这颗悲悯的种子生根发芽,到这一刻,终于长成了一棵枝繁叶茂的参天大树,全然占据了他的心。   他手中执剑,转身回过,凌厉如电的剑风从他剑尖泄出,往明泽有胸膛击去。剑划风破,发出一声刺耳的尖鸣。不知怎的,渔村被烧掠的那一晚,映彻天际的绯红火焰忽然现在了他脑海里。他还未自觉的时候,已然抖动了手腕,那股剑气偏离了方向,噗嗤一声偏过了明泽有的心口,刺穿了他的左胸。   两人相斗已至极境,生死存亡只在一念之间。他这略一迟疑,便露出了极大的破绽。明泽有下意识的趁机突进,飞身而起刺穿了任湛的右胸。   天地间忽而化为了极致的静谧。任湛低头望着胸前汩汩流出的热血,竟露出了一个解脱与了然的微笑。   “为什么?”明泽有惊愕的问道。   “为了成千上万无辜的人,你虽然该死,却能带着他们求生。”   “那云居呢?你不报仇了么!”明泽有有些激动,朝着他怒吼:“你本可以杀了我!”   任湛摇了一摇头,轻轻说道:“他们会原谅我。明泽有,你我前尘往事,一笔勾销。”   他握住了明泽有的刀刃,将刀从自己胸口拔了出来。他的脸色惨白如纸胸前已被鲜血染透。明泽有这一下劲力奇大,早已震伤了他的肺腑。   他支持不住单膝跪倒在地上,喘了几口气,脱力的向后倒去,全然不顾身后即是汹涌的海。   明泽有一把抓住他,惊道:“你做什么!”   任湛完全没有听到他的声音,他只看到了白云九和白芷在他面前温和的微笑。他扬剑一挥,将明泽有逼开,身子直直的堕入了海中,被海浪推搡着,须臾没了踪影。   明泽有无力的趴在崖边,一言不发的望着崖下波涛起伏的海面。过了许久,他仰面瘫倒在巨石上,望着依旧阴沉的天,觉得自己彻底被击倒了。身后传来了一阵急促的脚步声,他却不想理会。   那人一把将他拎了起来,喝问道:“任湛呢!”   面前这个人脸色苍白,抓住他的手止不住的在微微颤抖。明泽有有气无力的抬起手,指着崖边,面无表情的说道:“他跳下去了。”   “我杀了你!”顾茂之只觉自己的全身的血液瞬间凝固,他杀心顿气,将长萧抵在他胸前,可明泽有丝毫不为所动,只是淡淡的看着他。   “为什么不躲!”他恨声说道,他紧紧攥着长萧,骨节间咯咯作响,他在竭力克制着自己杀掉面前这个人的欲望。   明泽有轻轻勾了下嘴角,轻声道:“你不会杀我,你和他一样,都不会杀我。”   “你!”顾茂之心内哀恸至极,他一时失了理智,将长萧高高举起,正欲了结明泽有,不想他身边的越无悠轻轻的说了一句:“任湛不会想要你杀他。”   她这话犹如兜头的一盆冷水将他淋了个透湿。顾茂之怔了一会儿,无力的松开了明泽有。   “活着真累啊。”明泽有疲倦的叹了一声,站起来摇摇晃晃的向家走去。他面上的脆弱神色已然消失殆尽,他依旧是那个杀伐决断的明家家主。   越无悠见顾茂之怔怔立在原地,害怕他恸极伤心,损伤心脉,便小心翼翼的伸手拉住了他的臂膀,轻轻唤了一声他的名字。   顾茂之脑中一片空白,不知道在想些什么。他一觉醒来,越无悠脸色惨然的坐在院中,任湛早已不见了踪影。他赶到这崖边,明泽有却告诉他任湛跳下去了,真可笑!他竟跳下去了!   “他太傻了,若我在此,绝不会让他做这种傻事。”   “你...”越无悠听他语气冷静,反而心中更是慌张。   顾茂之脸色惨白,挣扎道:“我从未想过有一天,会这么难以面对你。”   越无悠无言以对,她咬着嘴唇让自己镇定下来。“你什么意思?”她的语气冰凉,连眼神也冷了下来。   “你我之间横了任大哥的性命,我还怎样才能如先前一般怜你爱你!”他的声音不多严厉,却明白的让人绝望。   越无悠心如刀割,昨夜她答应任湛的时候便想到了现下的这个局面,不说顾茂之现在无法面对她,就是她自己,现下也不想面对顾茂之。凌冽的海风吹飞了她的眼泪,她只觉这海风似刀子一样,一下下的划在了她心上。她低眼看着波涛汹涌的海面,怎么也想不出任湛正在这海中浮沉,她忽然觉得自己做了件错事。   “多说无益,君若无情,我休便是。以后山高水远,我们有缘再见。”她缓缓吐出这句话,只觉心痛的不可自持,她不想再留在这儿,干脆转身便走。   顾茂之下意识的往她离去的方向追了两步,却硬生生的让自己停住了。他茫茫然立于岩上,喉中一甜,竟吐出口血来!   海风呼啸不止,刮的他脸庞生疼。他瘫坐在巨岩上,任凭凛冽的寒风打在他脸上。天高海阔,长风万里,知己已逝,红颜不再,彻骨的孤独感攫住了他,让他哭也哭不出,嚷也嚷不出。他恨不能就此化为一方巨石,就此无悲无喜,无欢无哀,再无喜惧。   不知过了多久,日头已升至最高处。平安没练过武,中了越无悠的迷药,便一觉昏睡到晌午。他醒时茅屋里静悄无声,不见一人,而他的枕边竟放着玄明交给任湛的那个紫檀盒。任湛走时,将秘籍都留给了他。他心中慌乱,奔出房间,见到了越无悠在桌上留的一张纸条,纸上只说要他到崖边去找顾茂之。   他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踉踉跄跄的奔至崖边见到了无生气枯坐在巨石上的顾茂之,两眼一黑几乎要狠跌一跤,他一把抓住顾茂之,急切嚷道:“师父呢!师父呢!”   顾茂之漠然的摇摇头,心中痛极,反而冷静。   “不!不!”平安哭嚷着,他站起来举目四望,只见无尽天空与铺天层云,到哪儿去找那个熟悉身影。   顾茂之缓缓站了起来,跌跌撞撞的向前走去。平安连忙将他搀住,大颗大颗的眼泪掉了下来,溅在自己的手上。   “我们回扬州。”顾茂之没有感情的说道。他不能倒下,任湛将平安留给了他,他还得支持下去。   “师父...”平安悲痛的哭道。   顾茂之苦笑一声,这笑比哭还要难过。他压积了多时的眼泪再也止不住,簌簌染湿了覆在他眼上青纱。   明家堡的人不再找他们麻烦,他们顺利的从岱屿登船回了东海,又从东海乘船,在水中飘了整整一月,终于赶在年前回到了扬州。   平安年纪尚小,他旺盛的生命枝蔓渐渐将这伤痛的回忆掩盖。可顾茂之这一月几乎没有说过话,人家在疑心他是瞎子的时候几乎也要怀疑他是不是个哑巴。   待到扬州,顾茂之自顾不暇,便将平安送到了大明寺,暂时将他托付给了明通师父。明通听说了任湛的事情,重重叹了一声,只说了句“节哀。”   他行回自己那间隐映在竹林中的竹屋时,是一个傍晚。竹叶被风吹过,发出的哗啦声响,与任湛那日来找他时并无二致。只是因时节是隆冬的缘故,他总觉得这竹叶声多了几分凄哀。   他推开屋门,室内却没有尘土味道,想必绣娘常来此处帮他清扫。他精疲力尽的躺倒在床上,只想快点睡去。他真希望醒来的时候,发现这段时间经历的一切,皆是一场梦! 作者有话要说:  打上最后一个叹号的时候,心中忽而升腾起不舍和难过的情绪。本来只是想写一个书生与豆腐店少女的爱情故事,可想着想着,写着写着,最后写成了一个无可奈何的故事。这个结局并不完满,可任湛最后也算是完成了自己的救赎,再也不用被仇恨和善恶拉扯。他本来应该就此死去,成为江湖中一闪而过的璀璨流星。可这样未免也太残忍,我私心还是想要给他们一个完满的结局。 江湖很大,江湖中有许许多多奇怪的人,奇怪的人身上都有精彩的故事。这是这个故事的终点,不是他们人生的终点。 我们下一部江湖谈再见! 小说下载尽在http://www.bookben.cn - 手机访问 m.bookben.cn--- 书本网【坑爹小萌物】整理 本书仅供读者预览,请在下载后24小时内删除,不得做商业用途! 附:【本作品来自互联网,本人不做任何负责】内容版权归作者所有!